第四十三章 星港（七）
黎沅哭得更厲害，因為這句話他近乎神經質地、重複問過她很多遍。
干紅嘗不出什麼酒香，入口非常澀，他皺了一下眉頭。
這種得意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陽炎體不在，房間里很冷。她抱著熊鑽進了被子里，無聊地裹成個粽子。
黎浚的舌頭已經被酒精麻痹，「當時她已經因為妄想症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我才能去旅行，但我旅遊的時候一直心神不定，想快點回家看她。」
黎沅本能感到有些懼怕。因為如果黎江從始至終站在金耀蘭一邊，她的存在無疑是對她巨大的傷害，也是黎江仇恨簿上重重的一筆。
不過他說的是「回房間，鎖門，畫符紙。」
衡南滯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惱意：「……你不要老提好不好。」
「嗯。」盛君殊應一聲，只管加碼，再給他倒酒，「來，干一杯。」
「我媽死的時候，我在、在畢業旅行。」
陰翳落在他半邊臉上，他腳邊是抽抽搭搭的黎沅。
她從來就沒有過置喙的權利和地位。
手機鈴聲響起，黎江接了個電話，表情一點點變得冷硬。
盛君殊推推衡南的背，示意她下樓。黎浚留在樓梯上：「盛總留步。」
「沒有。」
黎浚再度給他滿上，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妹妹……盛總聽到了我說的話了？」
「可是你看到爸爸的反應了嗎？」黎江的聲音依然很低，情緒卻是混亂的，「要是爸爸真的心中無愧，他怎麼會嚇成那樣呢？」
黎江背靠牆壁，脫力地嘆了口氣：「明明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啊。」
這件事發生，她大吵大鬧，歇斯底里，因為在這之前，黎向巍每天都陪她在身邊，溫柔體貼。
越過樓板，黎江就站在二樓酒吧正下方的儲藏室。
*
「沒紙了。」
母親為父親慶生，還自學了小提琴。那段錄音，就是從幸福溫馨的錄像中截取出來，放在今天，卻變成了妖魔鬼怪。
他離家太久，見面次數過少。所有的不堪與矛盾，裂隙與傷痕，全部被橫跨地球的大山大洋一層層加上濾鏡，跨越遙遠的距離
她認出那是誰，心中大駭。可是以她的性格，金耀蘭活著的時候她恨不得把頭埋進沙坑裡，即使看到這一幕，她也不敢去多問一句啊。
她已失去雙肩陽炎靈火，但是她沒有失去對怨靈的感知。
回答得緩慢而謹慎。
「我打視頻電話給他們，他們每次都說家裡一切都好，讓我拿個好成績畢業，什麼都不用管。可是呢？」
微涼的唇輕碰耳廓，衡南好像被蜜蜂叮了一樣，捂住耳朵跑下樓。
盛君殊其實不太想跟他乾杯，但衡南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就說明這一趟他們一定沒白來。
「我當然也愛我媽，她好的時候真的非常，非常的好。」兩隻空瓶錯落擺在玉白的檯面上，黎浚仰頭，在酒精刺激下泛出生理性的淚。
這人也太奇怪了。
「我其實不想傷害爸爸。」黎江摘掉眼鏡，緩慢地擦眼睛，「我也不是非要跟小浚爭這個繼承人，我只是……想不明白。」
「可是，你也是爸爸的兒子啊。媽媽已經死了，難道不該、難道不該對爸爸……」
「幹什麼？」
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又不小心發掘出一份潛力。
小家庭里剩下的所有人，黎浚，甚至黎沅，都是潛在的懷疑對象，黎向巍的嫌疑最大。但父親倒下的瞬間……
樓梯上到處都是雞血，無處落腳。盛君殊的手帶著風過來，衡南下意識地一縮臉，發現他指尖挾著一張紙巾。
衡南怒氣沖沖地掙出來：「又不是真的，我怕個屁。」
「大哥。」黎沅不住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珠，搖著頭，「我不想做了，我真的害怕。」
盛君殊好像還想說什麼，她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拽過來，兩人幾乎額頭貼著額頭。
這並不難理解。當時黎氏集團正在上升期，黎向巍是董事長，金耀蘭擔任總經理，夫妻企業，夫妻一體，花邊新聞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盛君殊又跟他幹了
「人人都說，我爸深愛我媽……你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黎沅就是打破我們生活平衡一個炸彈。」他五指張開，「boom。」
黎浚的反應非常可信。備受嬌寵長大的男孩，不可能養成這副八面玲瓏、極會看人臉色的本能。
盛君殊拿著酒杯沉吟：「你母親……」
衡南看了盛君殊一眼：「……」
「跟他，爸爸不可能同意的，除非你想被趕出去。」
他倒沒有橫眉怒目，也沒有瞪眼，只是用一種深思的眼神盯著她看。
「我真的很嫉妒小浚，可以一直呆在家裡，爸爸三次生日我都錯過了，他們分了蛋糕，還辦了家庭樂隊。」
盛君殊有所耳聞，金耀蘭出身名門，性格相當強勢。
「你是不是想問黎沅有沒有受我媽毒打虐待？」黎浚笑了一聲，「沒有，我媽從來不理她，也不跟她講話。好像當她是團空氣，她就會從不存在一樣。」
盛君殊看向衡南，衡南掃他一眼，眼裡黑白分明。
他靠過來，衡南只感覺一道威壓沉沉地掃過來，不敢抬頭，接過鞋快速穿好。
「你會繼續配合哥哥的吧。」黎江若無其事地問，見到黎沅在黑暗處搖頭，手機轉過來，給她展示上面的照片。
「幹了再說，幹了再說。」黎浚打斷，心情很不好地自顧自仰頭悶酒。
這種極端的情形下，女主人爆髮式的怒火持續了一個月。
黎江蹲下身，安撫地按住她肩膀，輕聲說：「我只是想知道，媽媽的死到底和爸爸有沒有關。」
這個家裡，唯一與她有所關聯的是黎向巍。失去了父親，她才失去了最後的依靠。
「不能算。」黎浚說，「那個女的是個夜總會小姐，我爸是她的常客，應該是嫖的時候沒處理乾淨？」胸腔里一陣笑，「過了幾年，抱了一個小孩子上門，我媽驚得盤子都摔掉了。」
「我在紐約的時候，媽媽來看我，只為了專門請我吃一頓法式大餐，又坐飛機回去。她說太想我了，所以背著爸爸
黎浚抿唇不語，良久，他一彎唇，笑容歉意又難堪。
毫無意識才是最大的難堪。
盛君殊同他碰杯，碰聲清脆。
黎江：「那天你在家的，對嗎？媽媽是怎麼死的？」
不是她反應過度，她腰上很敏感，毫無徵兆地碰一下跟突然殺她沒區別。盛君殊似乎被她這種行為刺激到了，伸手一撈，抓著她的腰拖到眼前，衡南越掙扎越近，被金屬皮帶扣頂住了胃。
門被砰砰敲響，衡南心中一動，跳下床，拉開鎖栓給盛君殊開門。
二樓開放式廚房，放置三個酒櫃，傾斜放置成排的紅酒，外攔一圈大理石吧台。
「你母親心臟病去世，你們家誰在現場。」
因為他從來沒喝過這麼多酒，但是他現在臉不紅心不跳，看字不散光，條理非常清晰。可見這件一直存在於禁令中的事物，對他來說也不構成任何威脅。
衡南洗完澡，抱著熊往床上一倒。
「他出軌了？」
這跟他剛才說的有什麼區別嗎？
滑坡的信任使她崩潰，暴怒，出走，絕食，黎向巍每天跪在客廳請求原諒，說自己只是一時糊塗。
黎浚目光微深，下頜輕輕顫抖，青筋暴起，似乎在極力克制對某種事物的恐懼，一杯酒下肚，才有所緩解。
衡南反手鎖上門，撓撓脖頸，右手剛繞過肩摸到背後的拉鏈，又收到條簡訊：「拍照給我。」
黎江的角度是茫然。
盛君殊垂睫，瞥了眼琉璃杯里深紅色的液體。
衡南對著前置攝像頭擦拭臉頰，讓他盯得毛骨悚然。
震驚地仰頭看過去。盛君殊面色如常，在她腰上扶了一把。衡南瞬間彈開。
*
「我去學校了，很晚才放學，回來的時候，家裡有很多人。」
「你這回又不怕了？」
但金耀蘭從此性情大變，多疑，刻薄。別墅里一年內走了大半老員工，走不了的是養在身邊的黎浚。
她把手伸出來。
幾個保鏢匆匆地抬著擔架下樓，與她擦肩而過，擔架上蓋著白布，白布下垂下一隻青白細瘦的、毫無生氣的手臂，手指蜷縮
衡南回到房間，踢掉鞋子，收到條簡訊，低頭一看：「回房間，鎖門，畫符紙。」
盛君殊一摸，口袋裡餐巾紙恰好用光，抿抿唇，左手按住衡南後腦勺往前一帶，拿自己袖子用力給她蹭了蹭，擦得她往後躲，臉都皺起來。
不知表面的混亂下，還有什麼埋得更深的內情。
「結果回、回來之後，就只看到一個墓碑。」黎浚把手蓋在臉上，呵呵地笑出聲，皺眉搖頭，又哭，「……太快，這也太快。」
「沒有人在現場，是我爸和姜秘書斂屍，你知道姜、姜秘書就是我爸的狗，我爸讓他埋、埋誰他埋誰，所以不怪我哥懷疑我爸……」他指指自己，「連我，我都忍不住懷疑爸。」
盛君殊心裏有點得意。
就因為是演出來的，陰氣全無，盛君殊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一直坐到電閘拉了、「鬼」都囂張得自己走下樓來了，他才疑惑地把手電筒打開。都這麼明顯了，還好意思說她。
盛君殊垂眼，反手啪嗒鎖上門。
他純質陽炎體，五毒不侵，倒也不怕別人下藥，就是破規矩讓人有點為難。
衡南嗅到一股濃郁的酒氣，又湊過去在他衣服上聞了聞：「……你喝酒了？」
黎家別墅的客房，也是洛可可風格，連踢腳線都能做出幾道花來，繁複的水晶燈在她眯起的眼睛里漸變成無數點星光。
這句話令黎沅感到更害怕。
這種感知肯定比從前更強。因為她感知的時候，她同門師兄都還沒有反應。
黎沅的眼淚從指縫中掉落，胸中發出了一聲小獸般的抽泣。
這一句話，瞬間將他勸服了。
她咻咻喘氣，敵視地瞪著盛君殊，他還是扣著她不放，神情自若地注視過來：「沒有。」
她看了一會兒，在他這副琉璃般的黑眼珠里看出了一絲遊離的味道，眉頭鬆動：「你不會是——喝醉了？」
兩人默然無語，硝火味散盡，續不起來，各自分開。黎江帶著黎沅下樓，盛君殊拍拍褲腳，彎腰撿起高跟鞋。
疼痛並不是隨機的，只有怨靈出現在她身邊，天書才會顫動。
她嘆了
黎浚衣領翻出，紐扣崩開，正一言不發地高腳杯里倒酒。
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
向上翻動，是門鎖的特寫。盛君殊滿意地熄滅屏幕，在桌下的目光收回。
「這個家裡有些事情……」黎浚哽咽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跟您聊聊。」
盛君殊默然，片刻后，也在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盛君殊握緊瓶口，軟木塞「啵」地一聲彈開：「但她死的時候，你感到很解脫。」
花葉背後，年輕男女正忘情接吻。
左邊一張伏鬼，右邊一張捉妖。
「關於你妹妹……」他斟酌著換了個問題。
這張八百平米的床更是像蹦床一樣鬆軟，躺著彷彿在棉花上彈了幾彈。
「我國中成績不好，沒法像我哥一樣逃跑，我沒有朋友……不敢有。我媽每天要我按時回家，遲一分鐘她都會給我老師打電話，再回來抽我巴掌，問我是不是也要背叛她。」
「所以你沒看到過你母親的屍體。」
盛君殊看師妹雖然強詞奪理，但活蹦亂跳，精神尚可，從另一個層面上感覺到了久違的欣慰。
盛君殊真的對女人感到費解：「被鬼拍一下肩膀昏過去的是誰？」
黎浚挾著酒杯晃晃：「來，盛總乾杯。」
「第二個月，我媽原諒我爸了，但她跟我爸說，那個女人不能存在，孩子要認她做媽，我就多了一個三妹。」
輾轉反側一會兒，她睫毛顫動，手機的熒光照在額頭上，她發出去的幾張照片後面，盛君殊回復了一個和藹的：微笑臉
「不、不開了。」
衡南按壓心口，睡衣前襟被頭髮弄得有點潮濕。閉上眼睛，被樓梯間的灰塵和雞血混雜的味道縈繞，撲倒黎沅時，她的心跳幾乎要掙脫胸膛，那種刺激感令她失神戰慄。
「……這些，我哥不可能懂。」
她的睫毛垂下：「師兄，我在這家裡看到過金耀蘭。」
電話結束后，他帶上眼鏡，這厚重的玻璃片仿若刀槍不入的盔甲，令黎沅感到害怕：「爸爸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