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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問靈(六)

第五十一章 問靈(六)

怨鬼不誅,折損福澤。
同樣一根繩,她在三秒內拽住它爬上樓板,金耀蘭則用它勒斷了修長的脖子。
你太脆了。
隱約傳來風鈴響聲。
她憑藉著蠻橫的意志,竟然沿著脆弱的拉花將自己一點點攀爬上去,四根手指搭上了三層的樓板邊緣。
衡南再度跌坐在商場的玻璃欄板上。尾椎骨卡在欄杆檻,劇痛,她眼淚飈出,腳趾蜷起。
盛君殊剛碰到她的衣角,脆弱的裝飾拉花就承受不住下沖的力量,有一端瞬間掉落下來,衡南順著墜下的一端,猛然向相反的方向盪去。
世間最難不是的戰無敵手。
入門之書上也寫,對天下穢物,虛實相應,光為劍,棘為刀。
盛君殊低頭。
再抬眼時,黑漆漆的眼裡生出些戾氣。
二十年不說一句實話,舌頭留著也沒用。平心而論,她覺得金耀蘭不夠狠,換成她……
衡南睨著她,把姜瑞精元掛進自己領子里,借他的溫度壓制天書。
姜瑞的精元在她脖頸上發燙。
重力作用下,她向滑索般向前滑去,無數廣告小吊牌從她掌心刮過,下雪般飄落在中庭。
衡南卻轉過來警告地睨他:「誰收的鬼,聽誰的。」
……但你不知道,龜縮在男人背後其實特別舒服。
金耀蘭說她的命換她來活會更好?
盛君殊沒有追,翻越欄杆跳到三樓,蹲下將癱在地上的衡南抱起,檢查了一下胳膊和腿。
「我剛才應該把你的火腿從後面扔下去。」
她現在就在上升,不同的是懸繩是松的。她飛快旋轉手臂,如同風箏收線,藉著上升勢頭,抓住上部一個點,圈圈將拉花纏上手臂。
耀蘭城共九層,有多個穴狀中庭,下面的這個是最大的入口中庭,懸挂無數照燈,照耀著超大版畫。
「衡南,手。」盛君殊以為她要借力站起來。但那絕對不是一個好的支撐,鏡子會跑,尖銳的碎片會割傷她的手,他幾乎恐嚇地提醒。
隨即是顫抖的、纖細的手肘。
金耀蘭就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老巢,拿什麼當掩體、從哪逃跑、哪裡有尖銳稜角,總比他們反應快幾秒。
屍化的弔死鬼乃是怨鬼中最難纏一擋,他們屬於人的意識最少,怨氣最重,無法溝通。可瞬移、可分.身,以舌為武器,入門手冊中就注有「務必小心」字樣——比如肖子烈現在就在拿手撕著纏繞他的巨大舌頭。
那冰冷的手抓著衡南的肩膀,又改成掐著她的脖子。
衡南的頸動脈突突跳動,脖子後仰也甩不開這大力的桎梏,只能反手用力拉開這條手臂。
鬼怪之於天師,也分三六九等。
怨鬼的膿液吧嗒流到她身上,衡南面色一僵,胃溶物瘋狂上涌,「嘔——」,毫不客氣地吐了金耀蘭一身。
她吊過舞台威亞,從天而降的獨舞天鵝。
枯瘦的手指用力極大由抓變作了扼,衡南的腦袋「咚」地再次撞在欄板上:「龜縮在男人背後,好可憐。你的命給我,我活得比你更好。」
「我撕開他的頭皮,嚼碎他的舌頭,我讓他慢慢死。」
「那你就不該上弔。」肖子烈在樓下沒好氣地譏了一句。
左手手掌印在玻璃欄板上,她慢慢抬頭,睫毛輕顫。
但她雙眸漆黑,置若罔聞。
金耀蘭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古怪的笑,很像野獸吞咽口水。
盛君殊收回目光,收緊的瞳孔微縮,由熱轉冷,扯起怨鬼頭髮,手起刀落。
衡南看向右手,手上抓著一根凍成冰火腿的阿凡達色手臂,手腕上還掛著個盪悠悠的玉鐲子。
「你想變成你最討厭的物種?」
師妹手上那個,當是光劍。
挺押韻。
衡南感覺自己像彈弓上的石子,被它彈射出去。
盛君殊雙眸漆黑,給肖子烈打了個手勢,暫止住他的箭,輕而無聲地屈膝站起。所有的力量和傷害,必須全部向他的方向倒,一絲一毫不能傾過去。
現在衡南身處險境,他們爭搶的偏偏就是這幾秒。
墜到底,摔得筋骨碎裂,只需要短短數秒。
她背後是寶嘉麗的玻璃櫥窗,隱約可見人體模特的輪廓,但店裡黑燈。七點鐘,商場打烊,走廊里只留下偏白的應急燈。
衡南仰倒,隨著玻璃粉花一同墜下樓去,裙擺向上揚起。
缺了左胳膊的金耀蘭直挺挺地杵著,臉色鐵青地用白眼看著她。
他手上這把是棘刀。
憑空出現的盛君殊,變作一道黑色的影,像旋風一樣掃蕩過商場,掛燈左右搖晃,他斜踩著立柱向上騰空。
盛君殊揮刀砍去,金耀蘭瞬間消失,從背後扼住他的喉嚨,桀桀狂笑:「你救不了。」
他要是想奪,必須把手伸進她領子去取,或者從下面掏。
衡南的身體記憶在大腦反應之前帶著她後仰,她倒下去,手底還想抓住什麼,竟一把拽斷了她頸前的精元。
「看到你和你老公性生活不和諧。」
金耀蘭「碰」打在衡南背後的欄板,商場裝的是抗震鋼化玻璃,細密的裂紋只是滋滋地蔓延開:「你閉嘴。」
高跟鞋發出詭異的脆響:「你會通靈?」
「你沒資格和我比。」她的手慢慢加力,「咔吧」一下,像掰板狀巧克力一樣掰下一塊,鮮血也如小溪順著手臂留下,「因為我活著,你死了。」
而是如何完好無虞地保護一枚雞蛋。
何況,耀蘭城內風水局,是為金耀蘭量身打造。黎向巍給金耀蘭修建一所「豪宅」,期望她可棲居在此,放下怨氣。但這怎麼可能?
怨鬼死死瞪著她,她也冷冷回視:「你不怕長出唧唧嗎?」
她歪過頭,白眼貼得近了,還能看見裏面密密麻麻樹狀的紅血絲,衡南馬上閉眼。
金耀蘭抱著頭蜷縮,半個身子浸泡在黑血里,像是融化的雪人,只剩下孩子似的一小團,衡南「啪嗒」撂下鏡子,伸出鞋尖挑起她蓋在臉上的長捲髮,歪頭看了看:「臉我給你留下了。」
盛君殊的心臟彷彿被人猛地攫住,險些站不住,渾身血液衝上頭頂,又落下來。
金耀蘭猛然再度現形。
她把另一隻手放在金耀蘭天靈蓋上。
怨靈的慘叫後知後覺。衡南的手腕翻飛得更快,折射出的這道光越來越亮,一劍一劍毫不留情,一道一道焦黑血痕疊加在出現怨靈身上。
從中庭上方俯瞰,棕色巨幅版畫,捲髮女人對鏡梳妝,下面幾盆棕櫚。
力量猛地一松,她好像拽斷了什麼,瞬間失去阻攔向前撲,腦門咚地撞在走廊邊的玻璃欄板上。
秸稈她見過,一種空心的作物,跟吸管差不多,又軟又脆,可做箭已是出人意料。
墜下的瞬間,衡南伸手一把拽住了掛在樓板上的拉花。
頭頂只剩一盞燈泡,刺眼的光正照在她手上。破鏡尖銳殘缺,一雙手卻蒼白柔軟,彷彿孱弱的絲帛。
「那我,替你裝回去。」衡南兩腿打顫,反手撐著玻璃欄板站起來,一步一步靠近金耀蘭。
「你做得很對。」衡南屏住呼吸不去聞她身上的腐氣,閉著眼睛稱讚了一句。
衡南鐘擺樣擺過去,一頭撞到立柱,腳向下踏住了釘在立柱的秸稈箭。
這會空調關閉,四面森冷,衡南突然有點想念陽炎體在身邊的日子。至於這動不動就犯病的心臟,誰要給誰好了……
屍化過的怨鬼無法長久地維持穩定,眼角撐裂,紅色的肌肉邊角露出,舌頭不自知地向外吐。
她抓著金耀蘭的頭髮一提,怨靈登時化入虛空,兜里揣著盒眼影,她把虛空一丟,眼影盒子扣上。
碩大的耀蘭城內一片死寂,店鋪關閉,滿地玻璃碎片,應急燈一半幽幽亮著,另一半已經炸毀。
殘缺不全,頸椎斷裂,頭顱佝僂在胸前,長長捲髮擋住了臉,衡南向後一躲,「吱啦」推動背後一面被鞋店擺在外面的舊立鏡,「咔嚓」,早已碎掉的鏡子掉落了半邊,
肖子烈坐在高高的欄杆上,雙腿交疊,額頭上的汗水滑落進沉黑的眼睛,薄唇微微抿起,下巴因為緊張而微微抖動。
她下意識地想丟開,但是忍住了,轉過身,捋了捋臉上的頭髮,兩根手指小心地捏著,把冰火腿遞給眼前的陰影:「不好意思……」
衡南不知道她在這青色的臉上是怎麼看出「鐵青」的,但她能感覺到怨鬼的生氣,因為胸口的天書震顫得兇猛,她也痛得扭曲。
靜默了片刻。少年含著怒把箭頭撥正,弓弦拉至最滿,咯咯作響。
好的是鏡子也被順帶推遠去,沒碰上。
「二八二九三十一……」衡南熄屏,童謠讓一根手指摁斷。
「師姐!」肖子烈驚恐的叫聲從樓對面傳來,射出的第二箭在空中偏移,扎進巨大的金屬立柱,冒出一路火花。
盛君殊一手咯吱咯吱地掐住壓在身上的腐屍,一手猛地將刀丟出去,劈碎了三層玻璃欄板,打碎了衡南面前的全部阻礙。刀向下沖,墊在她腳下,硬生生將她託了上去。
「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童稚的聲音回蕩在數層樓上。
衡南嫌惡地拿著她的旗袍擦拭殷紅的嘴角,眼裡含著生理性的眼淚,黑得波光蕩漾,「我的老公你消受不起。」
尖利的嘶叫響徹頭頂,廊燈「啪啪」如多米諾骨牌一般次第炸裂。
師妹在空里盪了那麼半天,居然奇迹般地沒有外傷。
衡南體育課從來不及格。臉被欄板擋住,她手臂發抖,沒有力氣再往上爬了。
箭在桃弓之上,他在等待機會。
但一縷阻力從腳上傳來——肖子烈這根秸稈箭咯吱咯吱地向下彎,卻始終不曾斷裂,彎到最大限度,竟然像是彈簧一般,猛地向上一抬。
盛君殊呼吸急促,心臟都要停擺,一個黑影猛地撲來,將他撞在柱上,怨鬼黑血迸濺。
衡南低頭看了看,把胳膊調整了個向,往她肩膀一靠。幸好,那胳膊像磁鐵,「啪」地吸在肩膀上了。
「衡南!」盛君殊叫她,是不願她壞了規矩。
壞的是衡南伸手一攬,向後握住那枚尖角。
勁風襲來,一箭當空,擦著金耀蘭的頭皮穿過,幾乎將她的腦袋劈成兩半,豐碩黑血飛濺在玻璃牆。
衡南打了個滾,冷汗淋漓地癱在陸地上。
衡南眼睛瞬間睜開,一把阻住金耀蘭伸向她脖子的手:「這是姜瑞的,你拿走也沒用。」
盛君殊伸手搶奪,她立刻眼影丟進衣領,恰好斜著落在中間。
她幾乎可以想象到她暢通無阻地踩斷它摔下去是什麼感覺。
「你在嘲笑我?」怨靈平靜地問,片刻,毫無徵兆地朝衡南撲去。
盛君殊萬萬沒料到她把這個調成了鬧鈴,響得真不是時候。
衡南曾經用的是把桑劍,桑為劍,貴在輕盈,但很脆弱,她死後,桑劍被一把火燒成灰燼。
衡南腦袋後仰。
更危險的是她後腦勺的鏡子。只剩鋸齒形的半邊,像猛獁豎起的尖牙,勾起她兩綹漆黑的髮絲。如果從他這個位置,從背後砍金耀蘭,很可能會使衡南撞上那個尖角。
耳邊風聲作響,足下懸空。
衡南就靠在玻璃欄板上,絲毫未覺察已經綻出裂紋的玻璃正小規模的顫動,承受不住「砰」地炸成了金粉。
比如習慣性地抬起的尖尖的下巴,還有嘴角譏誚的冷笑。
會通靈,必是極陰體質,金耀蘭對這副曾經和自己通靈的身體異常有親近感,也很有……興趣:「你看到了什麼……」
衡南仰頭睨著她,從某種角度看,這二人有種共通處。
再氣質的美人,都無法控制地慢慢變成死後最難堪的面目。
隔著玻璃,下面是懸空的中庭,樓板之間掛著彎垂的感恩節主題拉花,拉花上墜著火雞裝飾品和「on sale」小廣告牌
不規則的小塊鏡面翻轉,倒映出吊頂上的燈,微微一轉,折射出一道光,光落在寶藍旗袍之上,灼出一個血洞。
她馬上意識到這是哪裡。
雖然盛君殊平時管東管西,不許摘野花野果,不許光腳在地板上走,但她基本上是心想事成的。想買什麼買什麼,想去哪玩去哪玩,想不走路往下一倒,甚至也可以被抱著不走路。
金耀蘭的手五指張開,指甲毫無徵兆地插向她的雙眼。
一道陰影帶著腥熱的風沖開了盛君殊與衡南,黑血和屍水噴濺在玻璃上,順著欄板留下,嘶啞的聲音響起:「我大仇未報。」
金耀蘭一避,手臂掉下瞬間,從正對走廊的扶梯「穿心煞」中再度瞬移。
金耀蘭朝她走來,款款地,旗袍擺動。她到了自己的地盤,好像上了油的機器,不再發出「格格」的僵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