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雙鏡（四）
於是他又點了一下。
「第一次抬棺放劇院門口，第二次放花圈，好，現在直接裝鬼，影響我們客人，有完沒完了？」劇院的老闆邊走邊罵，「你這次也別怪我，去到公安局吃牢飯吧。」
這才是加鎖的奧妙……他不該窺探。
衡南悄無聲息地注視著那裡，半晌，從座椅背後小心地探出一張小小圓圓的臉，慘白，兩隻眼睛是大大的黑窟窿。
「那個？」衡南下巴揚了揚，指向入口的牌子。
「……」盛君殊飛速想借口，「你可能……」
衡南越走越生氣，心裏含著的沉甸甸的酸澀，讓她的暴怒更是冒上頭頂，垂下睫毛，看了看自己風衣下包裹的腿。
衡南說話時，卻全程看著盛君殊，還衝他笑了一下。
——要是他再早點，她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迷戀這個明星。
他倒要看看師妹藏了什麼他不知道的內在……
她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一樣把手機扔給了他。
衡南眼睛睫毛猛顫一下，停滯一秒。
心裏一陣毫無來源的憋屈。
盛君殊拎起她的包，邁腿疾步追下車。
這個劇場沒有固定的運營方，僅僅是個租賃式的場地，八百塊錢一天。寫字樓內有很多影視工作室、話劇培訓班，就用這個劇院排練。
他冷靜地跳過這張，後面還有無數張。
但陽炎體環繞的溫度一退卻，忽而又帶來寒冬的落差。
這個年紀的女孩，追個星也很正常。
這張海報和這些女孩子的私密的照片親密存放在一起，就好像是陌生的男人誤入了領地，侵犯了她。
……有這麼喜歡嗎？單獨藏在帶鎖的相冊里？
盛君殊感覺到，「師妹」本身所代表的含義，和這股陌生衝擊之間的所有的壁壘，正在一點點被搖晃和蠶食，終有一日要粉碎崩塌。
小鬼看見盛君殊雙肩靈火，嚇得倒退一步，一下撞在衡南身上，她提塑料袋似的將它提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摩挲了一下它光禿禿的腦殼：「他看不見你。」
那幾根毛哆嗦幾下。
「可以是可以。」技術硬著頭皮說，「這樣吧盛總，我遠程指導您操作，您自己把這個密碼解開……」發現什麼秘密，也別殺我滅口……
他在大腦混亂的情況下，竟然忘記百度識圖，直
好在衡南只是把他的微信打開：「你換個頭像。」
還坐了兩個小時車過來，坐得衡南都暈車了。
要不要信他？
暗處，火焰噼里啪啦地在空氣中燃燒，有規律地忽大忽小，火焰上方的空氣扭曲，似乎將煙霧扭成無數個《吶喊》中的鬼臉。
盛君殊腦子裡轟地一下，閉了閉眼，才穩住那股驟然被照片糊了一臉的被襲擊感。
肖子烈馬上回過來：「你哪個年代拍的大頭貼，好土啊。」
但五官依然分明，熟悉的鼻子，自傲而稍顯譏笑的嘴唇。
編織袋破破爛爛的開口蓋住膝蓋，青白色的小腿上蹭滿灰塵，一隻小腳丫踩在另一隻腳丫上。
找到重光劇場，費了一番周折。
他睜開眼。
它有頭髮，稀疏的幾根黃褐色的毛，
衡南說，想真正了解一個人，要看她帶鎖的相冊，看她留給自己的部分。
是個明星嗎？
肖子烈活活一凜：「……喔，是個日本人啊。」
剛睡醒，她語氣懨懨的，帶著點沙啞。
他覺得自己打開這個開鎖的相冊就是個錯誤。
是個四五十的男人，身上披著掉了半邊的白色床單，頭上戴著假髮，臉上誇張的妝花得一塌糊塗，真像鬼一樣，邊走邊不甘心地罵罵咧咧。
一些飛塵在光柱中飄舞，那是亮處。
看到她的瞬間，它又嚇得蹲在了座椅背後，毛髮都豎立起來。
衡南剛及肩頭的黑髮來回掃動。
衡南冷不丁把他的手機搶過去，盛君殊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她有點想再來一下。
「我原來，總到這裏看兒童劇。」它低下頭絞著化肥袋子的邊角，「就在這裏咯。」
但她眼神還是很兇，眼角通紅。
「你在這幹什麼？」
衡南要說什麼全忘了，隱約看見遠處的電線杆上飛走一隻雀。
……還是說不出口。
盛君殊額頭冒汗，背後卻發涼，冰火兩重天。
*
盛君殊出離憤怒了：「你給我仔細看。」
「摸我要給錢的哇。」
小鬼點了一下頭。
盛君殊也愣了。
她坐在觀眾席第二排，伸出手，接住捉鬼符落下的灰塵。
他滿腦子都是那幾十個噓寒問暖、不懷好意、
他不是沒看過更直白的小廣告，彈出來之後，他極其嫌惡，直接讓技術部永久性解決了他電腦上所有的彈窗廣告。
「……」
面前這張光線不好，有點虛。
衡南穿的是沒系腰帶的短款舞台裝，雙腿交疊，斜跪在地板上，對著落地鏡拍照。
就像站在地上，想再坐一次海盜船，大擺錘，閉上眼睛，腦海中能閃過針刺般的又令人心跳的聯想。
「……」盛君殊無言地扭回頭。
照片停了。
上緣是碎發和鎖骨，下緣到肋骨，是對著鏡子的自拍，沒拍到臉。
「出來。」
但是她打開他的相冊瞬間，盛君殊似乎想到什麼，猛地向前傾了一下，那是一個阻攔不及的姿態。
他破罐破摔地想，那看完算了。
沒想到他也是這種人。
正想著，照片冷不丁一張張彈出來，自動放大，都是局部——
「中病毒了。」
盛君殊心不在焉地答應。
既然沒有先入為主的厭惡，那就只剩下最原始最單純的衝擊——女人對男人的衝擊。
再難捱的功法，都沒有此刻讓他這樣分裂。
千萬別看到那個網址……
孟恬每周來一次，看的應該是後面一種。
他發現自己現在的行為很難用邏輯來解釋。
四目相對，盛君殊欲言又止，眼睛里罕見地閃爍著驚慌。
這張臉是她。
原本寂靜的舞台上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巨響，一人一鬼立即看過去。
又為什麼還在繼續？
盛君殊如坐針氈。
雜亂的腳步聲混合著男人的嚎叫，混亂了好一會兒，四五個男人七手八腳地將一個人按倒在舞台上。
被銬住的男人艱難地扭過身啐他，一口方言：「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們劇院逼死人不賠償，活該關門倒閉。」
這是衡南高二的相冊。那時候他還沒有找到她，衡南連他的面都沒見過。
都已經看到這裏了。
封面的標題文字都是日文。
又是個裝神弄鬼的，老搞這事誰受得了。
想到這裏，他回頭看了眼師妹。
這個劇場不是公共建築，而是在棟私人寫字樓內部，實際的情況比孟恬照片里的還要寒酸，只有四排座椅，不到
那男人不動了，但也馬上就被拷住。
手機舉在貼近地板的位置，沒能把臉擋住。她垂著眼，用一種冷淡的審視神情看向左下角鏡頭裡的自己，濃密的睫毛隨意地傾覆下來。
「為什麼？」
……
他與那個男明星對視，慢慢地從中找出幾分照鏡子的熟悉感。
她低頭一看，小鬼舉著彎折耷拉的手指，從地上爬起來，昂起頭，一對碩大的黑窟窿眼睛望著她。
旅客紛紛下車，他們不願同人擁擠，衡南開始靜默地玩手機：「嘶。」
衡南眼裡忽然沁出笑意，把手放在它天靈蓋上，好像摸到了一塊平滑的石頭，惡意地摩挲兩下，幾根柔軟的頭髮在掌中滾來滾去，就像石縫裡長出來的草。
「不出來，我拿符紙殺你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機，艱難地鼓起勇氣：「你沒看清嗎？相冊里那些是……」
「……」實話實說，盛君殊有點生氣。
他更想掐死隨手保存的自己。
腿。腿。腿。胸。腿。
盛君殊看了眼進度條。這是相冊里最後一張照片，也是除自拍以外唯一的一張。
還有。
盛君殊、蔣勝、還有劇院的承包商在站在一起說話，不時有文件翻動的聲音，聽不真切。
「行啦。」蔣勝心煩意亂地打斷，「都安靜點，回局子再說。」
隨即她的心重重一跳，縮略小圖中，隱約幾十張張妹子的照片，白花花一片，好多大腿……
盛君殊翻到了一個帶鎖的相冊，他跟技術說：「能不能把這個密碼破了？」
師妹的一切，在他心裏全都提不起厭惡之情。
頭髮是長的，隨意地披散下來，像股妖氣一樣絲絲縷縷，纏繞著手臂和肩膀。
衣衫襤褸的小怨靈，咔嚓咔嚓地低下頭，膽怯地看向衡南裙子上放著的符紙。
舞台上蒼白的射燈開著，將他挺括的背影勾勒得出白邊。
衡南的臉沉下去，咚咚地下了車。大巴下是寒石的冬天，寒風撲面，她緊了緊外套，呼吸中帶著灼熱的火氣。
如果說遮掩的局部，是拼圖的小塊，給人以割裂感的借口，這借口在全身照彈出來的瞬間就粉碎了。
衡南屈起手臂墊著，趴在前面的椅背上，側頭懶懶地打量它：「不是
那人仍在掙扎，衣服上的塑料泡沫不住飄飛出來。
盛君殊心跳得更快：「沒事。」
衡南迷迷糊糊地捋了捋黏在嘴上的頭髮，慢慢從他身上爬起來：「師兄，你心跳怎麼那麼快。」
「嚓」的一聲輕響，她猛地回頭，暗處的座椅背後，露出一小片白色的衣角。
弔帶碎花裙，中間兩顆紐扣解開，纖細的手慵懶地壓著一邊衣服角，另一邊薄薄的布料就垂落下來，皮膚起伏，半遮半掩，就在走光邊緣試探。
照片里的人頗為隨意，拿手稍微擋一擋，就將若隱若現的曲線，近乎自滿地露出來。
「你聽師兄說。」盛君殊撲過去抓著衡南的肩膀把她掉了個個兒，迅速擦掉她的眼淚，聲音都矮下去一截，「別哭，別哭。」
她知道自己身體哪部分最美，才自矜地拍下來，自我欣賞。
不會吧。他馬上否認。
但這次不一樣，因為他知道這是衡南。
裙下的身體也是她。
她往後掙，但盛君殊抓著她的衣服不放，像是拽著快被浪頭捲走的浮木，右手按住後腦勺，十指插入髮絲，撈過來在頰上猛親了一下。
盛君殊拍拍袖子上的鞋印，容色冷淡：「以訛傳訛，容易自己嚇自己，你們以後看清楚再打電話叫我。」
黑窟窿上一對小小的眉毛，突然撇成八字，似乎滿腹委屈。
寂靜數秒，盛君殊補救地摸了下她的發頂：「走吧。」
這青年皮膚很白，偏瘦，穿著幾年前盛行的寬鬆款露鎖骨毛衣，戴著長長地十字架金屬毛衣鏈，頭髮染的一半黑一半灰，揣著口袋，冷冷地看著鏡頭。
衡南冷冷地看著他。
他像漏氣輪胎，一絲異樣的感覺，像刀片劃過心口，疑惑的癢，交織痛苦的快感，最後變成複雜的憂愁。
座椅發出窸窣響聲，一隻冰涼的手握住衡南的腳踝，衡南一驚，迅速踢開狠狠跺了幾腳。
「警察同志，你們聽聽。」老闆把圓珠筆拍得啪啪作響，「我這個劇場是外包，你女兒是外面劇社的，跟我有半毛錢關係嗎？要我說，人家警方都說了是自殺，別說我了，誰你都賴不著……」
那看來男人都是一樣的貨色，明裡一套背地裡一套。
那時候她大概還沒上大學，甚至是被鬼狂追的十七歲前，比
說不定當時，因為他長得像偶像才……
蔣勝從腰上掏出銀光閃閃的東西，扯著嗓子恐嚇：「不許動！再動拷你了！」
「對，手機病毒，我讓技術部在刪了。」
「你想換什麼。」衡南靠在椅子上，想找一個成功人士抱臂的寫真，再不濟碧海藍天也行，總比這個森林好。
意外的是，跳出來的卻是一張男人的雜誌封面。
兩個人失語地看著對方，呼吸疊在一起，都是深冬的白氣。
百褶裙微亂地翹在凝脂般的皮膚上，帶著勒痕的過膝襪是底襯，像夾心餅乾，使視線不受控制地聚焦在兩條雪白纖細的大腿上。
至少論腿，她自信沒有幾個女的比得過她，她在家天天晃來晃去，她不信有人吃不飽，要在網上吃零食。
盛君殊脊背綳直，雙眸漆黑，這是過往遭遇襲擊的神情，但他的敵人是虛妄，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都是自拍。
她突然說：「我為什麼置頂了你。」
——等下，如果是那樣，她會不會也不那麼痛快地答應結婚了？
劇場側邊架著幾張兒童劇、話劇的海報，都已經殘破不堪。
它只比座椅高一點，一個「金土化肥」的灰色編織袋倒著，側邊開出兩個窟窿，鑽出一對胳膊。
而且他手機里上次還乾乾淨淨，十足禁慾，這些突兀的與人設不合的東西，似乎只有這種荒謬的解釋說得通。
——是嫌她冬天不穿裙子不露大腿嗎？
這是個冤鬼，還可往生極樂。
微癢觸碰似乎仍然留在臉上，一路蔓延至全身，衡南的臉迅速充血，反手一推，他立刻鬆開指節。
「誰用森林當頭像。」衡南越看那片青蔥翠綠越覺得刺眼，嘴角牽起抹譏笑，「你想頭上長片森林嗎？」
稚嫩的慘叫聲響起。
「走。」人被拽起來，踉蹌著走。
「不是，」肖子烈解釋，「師兄你別生氣，他長得真的好像低配版的你啊……」
也有一些社會上的興趣社團，在這個小劇院自費演出。
大巴一個急剎，衡南的腦袋滾落下來，睜開眼睛，盛君殊幾乎手抖地關閉手機。
盛君殊一怔，視線再度落在那張海報紙上。
盛君殊嘴唇微抿，不知為何心裏湧上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如鯁在喉，不上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