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雙鏡（三）
「我在外面討論。」沈莉說，「她給我發了一條沒聲音的消息，我以為她摁錯誤發了，就沒管。」
是蔣勝。
「手賬？」他倒知道做賬。
她現在明白了，她是一千年前的人嘛。逼古人學英語的人都該殺。
而且她很活躍，幾乎每天都會發布2-3條動態。
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再度看向沈莉。
「還有這個？」
「盛總，還有您要的另外一個空間……」
她沉著臉地拆開筷子。
沈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舊手機上，她看見衡南將聊天記錄往上滑動。
「你坐第一排的時候，」她轉過來，鏡片反射了一點光，「你會每節課留心去看最後一排有沒有你的室友嗎？」
「對啊。」衡南說，「照片上有她的水印。」
「沒有人可能暴力她。我們寢室，相處得相親相愛，甚至是小心翼翼。」
「日記。」衡南暴躁地換了種說法，放下啃了一半的雞腿的同時，也一把將他的手機奪過，「你影響我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盛君殊一直在看孟恬的朋友圈。
孟恬盜取別人的照片，在網路上假扮成這個外貌出眾的女孩，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技術部的小哥瞪了半天，冷汗都快流下來：「不是啊，盛總。PS到不了這個程度，這就是另一個女的。」
這是怎麼樣的一種狂熱？
兩個小時擁擠、顛簸的路程很難熬，開始她橫屏打遊戲，打著打著暈車了，她只好睡覺。
最後的聲音，應該是她意識這是語音消息后，掙扎著發出的，可惜之後她馬上休克了。
也就是說，孟恬生前，每周都要坐往返至少四個小時的汽車，跑到另一個城市去看一個劇場的固定劇目。
「膠帶。」
「想睡了」底下就更不堪入目……
最後一次聊天是5月22號，再前面，就變成了前一年的12月份。
她的保研不是封口費，而是名正言順的保研。
盛君殊微皺眉頭，稍有些迷惑。
這感覺不像是看
抑鬱症病人不會變成怨靈。
這個名詞是在近十年才變得越來越耳熟的。
衡南忽然抬眼看他，眼珠像琉璃珠似的，幽幽的，「師兄。」
底下盛讚無數，都誇好漂亮，好有意境。
電話陡然響起，盛君殊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彷彿被人從一場沉夢中驚醒。
盛君殊忙拿著手機看，順手又託了一下衡南的臉。
「做手賬用的膠帶。」
盛君殊放下心來。
「沒關係，有很多人問過我了。」沈莉直直站著，語調稍有些刻薄，看似刀槍不入，但她站在眾人目光下，莫名地略顯單薄。
也許她中間醒來過，但是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閉了。
「喂？」他清了下嗓子，什麼也沒幹，莫名地有點沙啞。
寒石是城市名，毗鄰清河，但是已經在別的省區域內了。
手機掉落在旁邊。
盛君殊又想，孟恬曾經就一個人坐在這樣老舊的大巴里，周周風雨無阻地往重光劇場跑，比她上課還積極，到底什麼劇那麼好看？
然後她看著眾人。
那大概使手機有些失靈。
從清河到寒石沒有高鐵，長途汽車人滿為患，混雜著濃烈的汽油味兒，盛君殊幾乎全程屏著呼吸。
但還有一種可能。
衡南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拿微信加老師同學，而企鵝空間添加很多陌生人，展示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餓了」下面更是有無數關懷，問她想吃什麼，願不願意一起吃飯……
她低下頭，表情複雜地沉默。
他轉過手機給衡南看，燙金筆在黑紙上寫出幾行花體英文。
這種條件，實在有點對不起她……
盛君殊讀得青筋逐漸暴起。
「對不起。」盛君殊滿頭是汗地緘口。
盛君殊凝神片刻，忽然福至心靈：「重光劇場？」
盛君殊做了這麼多年大師兄，有些習慣幾乎鐫刻在骨子裡。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資料頁面
……總之，這些照片和她的頭像一樣，都不是她本人。但也不一定——
他略有心虛地看了一眼衡南。她睡得悄無聲息。
「祖宗，我還要找你呢，讓我先說！」蔣勝急切地打斷他，「你今天能不能抽空來寒石一趟？我知道有點遠，但是，車票我給你報銷，這邊有個劇場鬧鬼，小肖出差，我同事應付不了。」
她也很要強。
「這都是在幹什麼……」
她的空間非常寡淡，也從來不發相片，只有文字。
翻動聊天記錄，沈莉的回復了一個「？」。
文字更是敷衍，比如：「下雨了」「下課了」「餓了」「想睡了」
這中間隔了小半年，她們倆甚至沒有一句對話。
「火漆。」衡南說，「在蠟燭上烤化，凝固以後封住信封。」
「孟恬家很有錢。」她總結，「收集這些漂亮但用不上的東西，一買就買這麼多，要很多零花錢。」
但凡真的能形成怨靈的，都不是因為單純的疾病困擾，夾雜著其他被忽視和隱藏的因果。
照片里這個女孩是孟恬的偶像，所以她空間里鋪天蓋地都是她的照片，甚至連日常的穿著都模仿著她。
抑鬱症病人的死不是因為受到什麼冤屈，而是因為他們感受不到生活中的快樂，好比得了癌症難忍病痛一樣，活著對他們來說是種生理性的折磨。
四目相對，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漆黑，帶著點奇異的光亮，「開放給別人的，都是『展示面』，是想要讓人看到的一面。」
孟恬沒再發信息過來。
孟恬問她要班級群里分享已過期文件，語氣親昵：「莉莉，我又忘記保存了~他們兩個都不回我，你可不可以再發我一下……」
「這個呢？」盛君殊又讓她看。
照片擺拍得很文藝，羽毛筆斜放，色調復古，還附著一大段英文文案，「你自己翻譯一下，我英語很差。」
關鍵的是，舞台上的演員跟孟恬穿得很像。
更關鍵的是，這些照片下面有定位，「寒石·重光劇場」。
或者手賬是什麼破碎成渣的東西，需要很多的膠帶。
但是，就這麼寥寥幾個字，下面的評論卻像山洪一樣，多得令他震驚。
「你想真正了解一個人，必須去看沒人知道的賬號，看她加了鎖的私密相冊，看她留給自己的部分。」
孟恬的空間里，還有很多寫真照片。
「練字。」衡南言簡意賅。
這個空間是衡南的。
孟恬的朋友圈顯得精緻、小眾、晦澀難懂。空間卻裝點得斑斕如糖紙，有很多更少女、更直白的心情。
一開始盛君殊不了解這是什麼死法。去做過功課以後，他覺得這其中有一些矛盾。
大概是嫌煩，她把空間關了。
衡南開始自己翻，她覺得盛君殊壓根找不到重點。
但是再向上翻翻，她就一個評論也沒有了。
她慌亂中摁錯了語音，打字框許久跳不出來，她沒有反應過來，一直在等，造成了前面的空白。
「盛總，孟恬的企鵝空間解開了。」
「我們中間沒有發生矛盾。」沈莉譏誚地看著衡南，好似猜出來她想問什麼，「是一直都不熟。」
他越看越覺得疑非常詭異，充滿了他認識以外的東西。
那是一條20秒的語音信息，沒有人說話，只有話筒或者信號產生的呼呼的雜音，聽起來相當詭異。
標誌就是垚山解決的案子裏面，與這三個字挂鉤的死亡突然間暴增。
……
「你看一下這些照片是PS過的嗎？」盛君殊非常謹慎地問。
她英語是真的很差，高考英語都沒及格，四級到現在還沒過。
盛君殊：「……」
盛君殊沒覺得，感覺像剛吸完毒。
盛君殊：「哦，我剛要找你……」
一門之隔，無數腳步聲從走廊經過，甚至有阿姨的敲門和喊聲。
「嗯？」
沈莉也發給了她。
「她的愛好很小眾。」衡南的睫毛微動
「其實開放的朋友圈說明不了什麼。」
盛君殊在顛簸的大巴上，感覺手機變成塊燙手山芋，迅速地將衡南的空間翻到了底。
盛君殊的手繞過她的頭髮，把她滑落的臉頰往上託了托。
盛君殊還以為是網上下載的。
面容姣好的女孩，穿了和她一樣複雜華麗的裙子，皮膚蒼白得像吸血鬼，嘴唇點得殷紅，雙眼無神地坐在建筑前的台階上，頭髮衣服濕透，裙擺鋪下來，背景是黑夜和斜織的雨絲。
追光燈下，女演員露出的臉和手臂雪白，身上是這種黑色繁複的中世紀裙，不過是另一種效果：束腰一裹，裙擺蓬開，沙漏形狀。
對應當時的時間，孟恬摔在地上，發現自己動不了，鼻子出了很多血，視網膜也出血了。她很艱難拿起手機，頭暈目眩地找到了室友的微信。
盛君殊果然在每張照片右下角看到了孟恬的姓名。
這種一個屋檐下還是陌生人的情況，在他看來幾乎荒謬。
她將音量開到最大，公放出來。
她停了停：「孟恬有抑鬱症。」
可惜再也沒有了回復。
「這麼說吧，我們倆的生活不重合。孟恬經常翹課，起不來就遲到早退。我每天第一個到教室，是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那種人。」
藍色窗帘拉攏，陽光濾成冷色，映在衡南頸上。衡南的腦門靠在盛君殊肩膀上，睡得一塌糊塗。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盛君殊深深地看著她，「但你和孟恬的課程表大部分重合，她兩天一節課都沒上過，你怎麼沒想過回來看一下她？」
她的黑色裙子把自己裸露的皮膚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信教徒，朋友圈倒是完全敞開的。
她的生前的最後一條動態：「心心念念的裙子終於到了，開心。」
「下雨了」底下足有四五十個男生問
現在的小姑娘，上大學都在幹些什麼……
可是她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也動不了。
蔣勝倒吸一口冷氣：「太強了。這麼遠都能算出來？」
*
沈莉把信息點開，又從頭放了一遍。
盛君殊的思路驟斷，從對方發來的網址進入，背後出了一層薄汗。
「……」
底下評論都說恭喜，都讓她穿上拍個照看看。
盛君殊很認真地聽著，「嗯」了一聲。
「她不是在我們寢室抑鬱症的。」沈莉冷笑，「她是一來就告訴老師同學她是抑鬱症了。所以……」
直到最後幾秒，似乎聽到有人鼻腔里「嗯」了一聲，像是沒睡醒的咕噥，但錄音也馬上結束了。
「膠帶？」盛君殊看了一眼，他不信。照片上至少有五六十卷，花花綠綠的，粘什麼東西用得了這麼多？
垂眸繼續安靜地啃雞腿。
因為當死亡都變成了嚮往和解脫，哪還來的不平之氣？
「就完了？」盛君殊伸臂拿過手機，又翻著看了看，倒是發現些別的東西。
*
照片里依然頗多裝飾，絲帶，鮮花，黑紅為基底，幾根金色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斜放著，色調暗沉。
衡南「咔噠」一聲鎖屏。
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一些比擺拍隨意很多的現場照片。很像坐在劇場或者影院里，背景是黑的，舞台上卻很亮。
衡南記得她的屏幕碎裂了。
不過除了分享文件，沒有別的多餘的話，孟恬也沒說謝謝。
如驚雷炸響。
她沒說錯。
「沒讓你翻，這是莎士比亞的台詞。我讓你看看照片。」盛君殊無奈地勾了下嘴角，又看九宮格擺拍，「你說這是她寫的？」
或者……她是像現在很多女孩一樣，追星，去給自己的偶像捧場？『
聖星技術部的人發來信息。
他想著要查就順便一起查，於是把師妹的信息也報了上去。
即使當時她被孟恬的屍體嚇得跌坐在地，她接受了一個禮拜的心理輔導后，就不再去了，繼續在本校攻讀研究生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