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雙鏡（七）
有一天，同學告訴她，楊老師讓她馬上去辦公室一趟。
場上傳出少年少女們活力滿滿的笑鬧，沒人注意到少了一個人，沒人問她休息好了嗎，可以上場了嗎。
女孩仰頭看她，她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非常清晰，「空調沒有開一晚上的。」
他聽見衡南喉嚨里咕咚咽血的聲音，腦袋一嗡：「吐出來算了！」
為什麼另外兩個同學仍然在裝睡，不為她說一句話？難道她們也這樣覺得？
「是孟恬。」她戳著米飯說。
「……」衡南抽泣得更大聲。
盛君殊差點被嚇得心臟停跳，瞬間將外套脫下來蓋住衡南的臉，動作一氣呵成。
日式包廂，小桌中間是個極簡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枝嬌艷欲滴的小玫瑰。
會滑的，不會滑的，在這片冰面上都很自在。
她的心情，經常被這樣一點點大的小事擊潰。
她不敢用力扶他，怕他覺得太重，另一隻手扶著牆艱難地走著，說了幾個冷笑話，男生也笑了，然後她尖叫一聲，摔了。
衡南整整吃了兩碗飯才緩過來。
只要有一個人挽留，她就能不出場。
母親鞍前馬後，倒完了飲料，最後悄悄埋掉了單。
她滑得更加小心，更加不快樂，好像背負了全世界的目光，帶著千鈞重的枷鎖。
衡南哼道：「天書……」
那家冰場的老闆，是孟恬媽媽的同學，所以她擁有七張打折券，現場剛好七個人。女孩子都抓著她的胳膊又蹦又跳：「太愛你了孟恬。」
也有人陪在她身邊。
也有不會滑的女孩，在冰上踉踉蹌蹌，連累扶她的男生一起滑稽地摔得老遠，兩個人跪在地上，紅著鼻頭指著對方大笑。
那個女生，一下子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阿姨，要麼我搬出去吧。」
眼前的男人也是汗濕後背，露了腰線。
她得習慣。
「來。」她笑著沖她招招手，「和老師拍個合照。」
「我沒有不讓你開，只是你不能那麼自私開一晚上……」
只狠了一下，又開始吸氣，嗚嗚地掉眼淚，「我太疼了師兄……」
雖然這裏隱蔽，但這麼多人都在，這真的……
「優秀輔導員——楊娟娟：關注學生心理問題。」
筆尖只在紙面上墩了個點，就聽見一聲嘆息，隨即右手的桎梏猛地一松。
盛君殊的冷汗也順著脖子往下淌。他寧願衡南直接
「她」走了。
欄門一開，少男少女一窩蜂地湧進器材室挑選冰刀。
那麼輕鬆，高興，如釋重負。
盛君殊回頭，看看不遠處呆若木雞的其他演員。頓了數秒，勾出一個放棄掙扎的微笑。
可是那個男孩用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看她，又回頭羡慕地看著場中又笑又鬧的其他同學：「好吧，你多休息會。」
「不是害羞……」她鼓起勇氣說，「老師，我不喜歡拍照，我……」
「孟恬不在死亡的寢室，徘徊在重光劇場？」
月光打在弓起的腳背上，躡手躡腳，「滴」地一聲嗡鳴。室友似乎煩躁地翻了個身。
扶她的男生心癢地盯著場中的同學，忍不住催促：「孟恬，我們也過去吧，別一直呆在門口啊。」
「扣是後面開的。」衡南低眼看，嗚嗚地哭著往前一傾，給他留出空擋，手底下又「嘩啦」翻了一頁。
她黝黑的皮膚，缺乏運動的身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顏色。
她自己艱難地站起來。
他用的是哄誘、商榷的口吻：「換根好寫的吧。」
空調冷風吹出來，她爬上床鋪，安然入眠。
母親忙著從塑料袋裡取出一罐一罐的高級汽水分發給大家。
既然已經跟天書同體，這種事以後少不了。
盛君殊看著她。
孟恬很喜歡她。因為輔導員雖然很忙，卻會時不時地會找她聊兩句，了解她最近學習生活的近況，問她有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不用解這個。」盛君殊渾身冒汗，如此嚴肅的時刻，竟讓她逗笑了片刻，將她摁回靠背上。
一群人在一起，無論出於道義或者責任，都不可能讓她落單。
「我是想說……沒其他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事情有些複雜。
衡南坐在椅子上，膝上攤著速寫本，手裡捏著根快寫禿了的鉛筆，瘋狂地滑動紙張，一頁寫滿了，嘩啦——像西風颳走落葉，又猛地翻一頁。
室友的手還放在遙控器上。
衡南搖頭，搖得別在耳後的頭髮絲滑落下來。
孟恬霍地坐起來。
一件事是夏末，孟恬半夜被熱醒，枕巾被汗浸濕，發現有人把空調關了。
可是那個說「誰不是呢」的女孩，平舉手臂在冰上滑動時，就像只優雅的天鵝，裙擺在身後飄飛，一
「那怎麼辦？」盛君殊又去摸她的臉，摸到一手冷汗。
第二件事，是孟恬隨班級同學一起去春遊。
盛君殊翻動速寫本。
「師兄你的飯還吃嗎？」
她退出去，就好像精心堆好了一個漂亮的大沙堡，小心翼翼地抽掉了手，生怕碰掉一個角。
通靈時，孟恬的筆跡潦草，好像是發泄地記著日記。幸好她習慣寫手賬，卡通型字體尚可辨別。
「可是不開我熱得睡不著啊。」
她們的聲音從不願打擾別人的耳語，變成普通音量的對話，再到拔高的爭吵。
母親安頓好一切，轉身離去，套裝裙子還有辦公室椅坐出的褶皺，甚至有來不及打理的汗漬。
「不行！」衡南眼神一狠。
這樣的默認，是被夜色包裹的利劍，插入心口，加劇了難堪。
他面色不善地轉過來。
他趕緊把飯給她端過去：「還要加點什麼嗎？」
好多了，她現在已經分不出來到底是天書在痛還是被人按爆的痛。
*
女孩卻握住她拿遙控器的手腕：「不，不是這一次的問題。」
「那個……」
坐在換冰刀的長椅上，孟恬抱著濕淋淋的裙擺，看著男孩的滑向場中的背影。
「還要什麼吃的，跟孟恬講，不要客氣。阿姨馬上過來給你們買。」
她惶恐地拉下裙擺。
這簡直……
女演員嚇得一哆嗦，她剛才親眼看見女生衣衫不整、大汗淋漓、雙眼無神地攤在座位上。
次數多了，她就把楊老師當做好朋友，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她也從來沒有不耐煩。
楊老師笑得前仰後合：「我們倆一起照，這麼害羞啊？」
盛君殊也看到了頂上的那行花體英文。
「沒關係，就拍一張。」楊老師捋了捋烏玉般的頭髮，把她輕輕拉到了三腳架前，溫柔地笑著說，「留個紀念嘛，來吧。」
「抱歉了。」兩手拉住兩邊，用力一拽，襯衣又「嗤」地往下撕開些許，毛邊的布料邊角壓在黑色抹胸的邊際，半遮半掩，襯得皮膚瑩白。
盛君殊立即把手放在她胸口。
……
觀眾席本就暗，微弱的舞台照燈只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將衡南完全籠罩在靠近腹部的陰影里。
現在她由溜冰場的長椅，挪到了西餐廳長椅：「你怎麼又來了？」
孟恬在校園的另一個角，以為楊老師出
她不想昏，她不想睡那麼長的周期，最後只能靠陽炎體救濟。
「好點了嗎？」盛君殊額頭上的汗掛至睫毛上，眨了一下眼睛，落下在眼裡，激得他閉了閉眼。他能感覺到天書受陽炎之氣壓制，已經慢慢平息了。
「孟恬，不要緊吧？」女孩子們滑了一圈過來，趴在圍欄上看她，一排排靚麗的面孔，一聲聲脆生生的招呼，額頭上是肆意快樂后的的細汗，臉上泛著興奮的紅。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母親。
旁人看來，這兩個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幹什麼。
「你哭什麼？」孟恬很詫異，「我沒有欺負你吧，你為什麼哭？好，關了關了吧。」
原來因為深夜動靜太大，吵醒了隔壁寢室的同學，樓長進來詢問情況，口氣很嚴厲。
「可是我覺得很熱……我熱得睡不著。」
盛君殊維持著這個動作，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從外套口袋勾出一根肚腹圓潤的鋼筆，再慢慢地將衡南手上越來越慢的鉛筆頭緩緩抽出：「寫不出來了。」
沒想到不昏的通靈這麼勞心勞神，還不如躺著入個丹境。
「你說誰自私？」
衡南看著他一隻手完成了夾出鉛筆、拆下鋼筆筆帽再遞過筆來的動作，幾根手指緩慢地協調配合，像表演一場手指魔術。
「不用不用。」腿摔得那麼痛，痛得她快要哭出來了，可她對扶她的男生擺擺手，放下裙擺大聲笑著說，「你拉不動我的，小心把你拉摔了，哈哈哈哈。」
三件在盛君殊看來，很小的事。
她記錄了三件事。
她暴怒地找到了做表情包的人，問出了原圖的來源。
陌生聲音驟然炸響在耳邊。
第三件事，是在輔導員辦公室里。
她笑著沖她們揮了揮手。
她休息了很久。
「開會空調吧。」
過了一個禮拜，一個「買家秀與賣家秀」的惡搞表情包刷爆了公共基礎課的大群，無數人在「哈哈哈哈」時，孟恬看見了自己，被用一條紅色的「對比分界線」，劃成了買家秀。
「太冷了。」
進門的時候，卻發現輔導員換了身嶄新的黑色連衣裙、黑髮梳得順直，手裡正擺弄著相機，抬起頭，臉上是精心畫過的妝容：「孟恬？」
嗚咽著，聲音
也太他媽用力了吧。
她一手扒著欄杆不敢放，一手拉著永遠不肯脫下的厚重的黑色裙擺，站在入口處。
他慌亂中用力回想當時的B超畫面。
孟恬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站著，很迷惑。
「我不想跟你吵……」對面的女孩開始哽咽，「但你可不可以講點道理啊？」
右邊，是一個裙子歪斜、皮膚黝黑、眼神畏縮、厚唇發紫，防晒霜在額角流下一道一道的，腫脹的，強行對著鏡頭笑的可怕的怪物。
貼近常人的胸膛能感覺到心跳，這會他卻只能感覺到裏面像有隻蜂鳥正在拍翅。
……她現在看見盛君殊的手指就會歪，別過臉去，右手不受控制地接過了筆。
空氣安靜異常。
「我們家就是開一晚上的。」
等下，好像不是正中間……
拍完幾張照片，孟恬小心地問：「能不給別人發嗎？」
另外兩個人一定醒了，磨牙和呼嚕聲全都消失，但她們只是靜靜躺在床上。
大家忙道：「謝謝，謝謝阿姨。」
越是小心，越是摔跤。又摔了幾跤，她越來越沮喪，對著扶她的男生笑道：「我就說我平衡能力太差嘛，我還是先出去坐會吧。」
然後門被敲開了。
衡南哭得胸腔抽動，眼淚下雨一樣打在他手背上，他底下的皮膚發熱，心裏也跟著泛酸。
「這是在你們家嗎？」女孩可笑地看著她，「吹得我關節會痛。」
她想叫住母親，可是沒有勇氣。
衡南瞬間攤在了椅背上，像經歷完一場大考。
抖著手打開校園網時，她在首頁看到了這張高清放大的合照。
盛君殊一手扶著觀眾席的椅背，微微躬身。
「合……照？」孟恬僵了一下，「可不可以不照相。」
他只好把衡南拎進最近的餐廳。
陽炎之氣輸進去，好像滴了血在鯊魚群里，馬上就被風捲殘雲地吞噬。
她尷尬地笑著說好。
她還在說話：「師兄……」
背著地摔出去，裙子往上翻，粗壯的大腿和安全褲露出來了。從她身邊滑過的陌生人，嘴裏輕輕「嚯」了一聲，笑著別過臉去。
左邊是一如往常靚麗的，自信笑著的楊老師。
為什麼從一件事，扯到完全無乾的另一件事？
男生也跟著笑了。
她的聲音弱弱的，虛弱的目光隔著鍋里飄出的霧氣，投射在盛君殊手邊的米飯上。小碗旁邊
向左探去，感覺到天書的位置，伸出兩指斜著，以全身之力壓住，調動渾身陽炎之氣全部一齊灌入。
她換冰刀時，十分忐忑，大著嗓門笑道：「你們知道嗎，我平衡能力特別差。」
除了她。
三毛看看兩個人的臉：「說不定也是跟我一樣來看劇的呢。」
大家忙著嗡嗡嚶嚶地說話，誰也沒注意她，有一個女孩聽見了，回復了一句：「誰不是呢。」又匆忙跟上剛才的聊天。
按盛君殊一貫的作風，都折騰成這樣了，肯定是先回酒店換件衣服。但是衡南說她再不吃飯就要死了，當場蹲在街上，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是這兒嗎？
「……」盛君殊背上冷汗交疊，「咯嘣」將她衣領扯開，手鑽進去貼在正中間的皮膚。
她還是不爭氣地捨不得這個沙堡。
衡南有氣無力地瘋狂點頭。
她說：「我忍了很久了，實在是跟孟恬住不下去了……」
輔導員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姓楊，說話聲音細細的，很溫柔。
這一跤沒把腿摔壞，倒是路過的人那句輕輕的「嚯」，一下把所有的興緻給撞成粉末了。
「慢走。」
「孟恬，跟同學好好玩，媽媽走了啊。」
原來七張優惠券的餘熱，十五分鐘不到便被拋在腦後。
左邊右邊？
好像落單的孤雁急著飛向雁群。
躺下沒五分鐘，耳邊傳來「滴」的輕響，冷風戛然而止。
盛君殊去握她冰涼的手，被她不受控制地鉛筆狠狠扎了一下，衡南的話從閉合的齒縫艱難地擠出來，「她要寫，你不能攔著……」
有的人推拒說「阿姨不用」，母親會露出熟稔的甜得發膩的笑容，用她最討厭的表情和聲調，像演小品那樣說：「別跟阿姨客氣！都是孟恬的好朋友，平時那麼照顧孟恬，這一點吃的你們都收下啊，誰也不許不要。」
楊老師看著照片，很滿意：「照得挺好——我怎麼會給別人發呢？」
這樣的文藝摘抄，在孟恬的朋友圈見過。
她擠了半天，才從笑容里擠出甜膩的聲音，擺著手倒退著走：「真的不好意思……」
三毛雙掌一合，接住了掉下來的蛤蜊殼，小心地放回桌子上。
靠近衡南擺著沸騰的壽喜鍋。衡南裹在西裝里，袖子垂下，盛君殊眼看就要掉進鍋里，抓住袖子挽了好幾圈。衡南顧不上說話，筷子還游在湯里撈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