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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雙鏡(八)

第六十章 雙鏡(八)

衡南點了一下頭,幸災樂禍地跳下床走到飄窗前,拉起一角:「那你看看你給我挑的毯子?」
他往下挪了,為了看準刻度,他拎起褲腳蹲下來。
「我想被注意,不是面對易碎器皿的那種注意。你可以把我從架子上拿下來,搖晃我,甚至摔碎我,我想被人真心實意地惦記著。」
盛君殊不知道為什麼他記得這麼牢。裝別墅的時候敲掉的一根承不了重的裝飾柱子,差不多是六十,一個女孩子的腰,也就這麼細。
「腿無法支撐我的身體。在世界上行走,好像變成一種折磨。」
「于珊珊她全家都認為于珊珊自殺是伊沃爾劇害的。」盛君殊坐在窗邊整理資料。
衡南忽然翹起嘴角,冷冷地說:「我說我不好,重要的不是我覺得,我想聽你反駁。」
衡南叉了個三文魚壽司塞進嘴裏。
盛君殊盯著衡南,他覺得師妹的心態很危險。
衡南的話變得很少。
盛君殊覺得這個三件套挺可愛才買的,他結賬的時候店員簡直愛不釋手,他以為女孩子都會喜歡。
「好。」盛君殊任她靠著。
*
盛君殊忍不住扭頭看她。
盛君殊試圖彎腰,但是他的柔韌度不允許他把腦門貼在腳踝上。於是他雙膝跪下來,手撐在地上,艱難地從床縫底下看,黑暗中一道手電筒光直射雙眼,他瞬間閉眼,拿手擋了一下。
「你如果遇到什麼創作的難題,可以告訴師兄,師兄幫你想想辦法。」
「……」這樣的嗎?
為了烘托一種激動的氣氛,他甚至一反常態、違反人設地用了個感嘆號。
「漂亮。」盛君殊毫不猶豫地回答。
衡南睫毛顫動,看著他繞到前面來的手:「你手法還挺專業的。」
「殉」這個字,左邊是象徵死的「歹」,右邊是象徵壽數的「旬」。古代殉葬,最初是根據王公貴族的壽命來挑選陪葬的人數,是種剝奪他人生命的陋習。
盛君殊向旁邊挪了挪:「兩個人?」
其實他很喜歡這種墜重感。衡南像飄飛的蒲公英,總讓他覺得沒實感,師妹把自己的重量完全靠在他身上,才讓他覺得很踏實。
「這裏面有兩個人的筆跡。」衡南不知何時同他坐在了一邊。
「誰告訴你人家是邪教了?」
盛君殊坐在辦公桌前,撐著額頭,長久地看著那排省略號,不知何解。
「這麼一個想被注意的人,卻無人注意地、孤零零地死。」
衡南拖鞋上是兩團毛茸茸的兔尾巴,一下一下踩著踏板。
盛君殊這個辦公桌已經被她完全侵佔了。
房間里嗡嗡作響,時斷時續。
這還是頭一回見。
「給我量一下。」衡南往他手裡塞了一團捲尺,站起來,轉過身。
「……」衡南看著,彎下腰拉住它的胳膊肘,「你這怎麼弄的?」
「很疼吧。」它輕輕問,「我也有。」
「那個劇裏面表現的情緒太震撼了,暢快的毀滅,美麗的死亡,等她下了台,脫掉裙子,回到生活中,可能會覺得現實太過平淡了。」
一個速寫本都快撕禿了。
「你怎麼老是托自己的neinei呀……」
尺子一收緊,衡南差點彈開。
「……」盛君殊紅了耳根。
南南:「快了」
衡南懶洋洋地靠在他懷裡:「我想再見見孟恬室友。」
「我們珊珊原來有正經工作,孝順,掙了錢都往家裡寄,自從演了那個劇,天天神叨叨的,工作也沒了,也不接我和她媽的電話,肯定是那劇害的。」
他盡量不想讓自己想太多。
它的腦袋向後一仰,伸出胳膊撈住了浴花,為自己的敏捷又跳又笑,全身骨架子咔嚓咔嚓作響。
——也不是頭一回。
答完之後,卻莫名地感覺雙耳有些發熱。
盛君殊走過去。
「咋沒關啊?你們不是抓邪教的嗎,快抓他們呀!」
桌子上擺了台白色平縫機,手邊是成沓疊起的布料,堆了厚厚一層,堆得遠一點的是針線盒,大包玉石珠,還有沒開的快遞盒子,地上堆滿邊角料。幾本原來放在桌上的藍色文件,被擠到牆邊。
拿指尖一碰,三毛猛地把化肥袋子向下一拉,後退兩步躲開,笑得像個小鴨子,「好癢。」
盛君殊坐在床邊,衣領微敞,流轉著橘色的燈光。整個人半隱沒在光中,下頜線條俊美,黑髮漆瞳的阿波羅,可惜。
「多半是了。」
盛君殊站在別墅的落地窗邊。
盛君殊一團亂的腦子轉了半天,才能繼續思考:「想死的這個人是于珊珊?」
除非,孟恬是殉了于珊珊。
「……」他囫圇量了一下,倉促向下了。
「你說。」
這個畫滿小黃鴨的毛絨小毯子,後來的若干天里,都是被三毛愛不釋手地抱著,蓋著,飄窗幾乎成了它的窩。
「一次通靈,兩個冤鬼的意識交織在一起……」
「24日,出現幻聽,幻視,為什麼還不死。」
等他適應了這種光亮,睜開眼,衡南趴在地上,握著手電筒,興奮地看著他:「我畫好了。」
「知道了。」盛君殊輕聲打斷她。
「我自貶,想聽的是別人的誇獎。」
衡南咬斷線頭,擱下做好的衣服,鬆了口氣:「師兄幫我個忙。」
盛君殊忙扶了一把,衡南就嗚咽了一聲。
衡南的睡衣穿到一半,停下來看他,眼珠閃閃。
衡南這樣吃不下睡不著,弄得他也很焦慮。
盛君殊驟然被誇了一下,掃在她頸上的呼吸停頓片刻:「是嗎?」
「懂了嗎?」她卻扭過頭,「這就是孟恬的想法。」
他停了一會兒:「衡南,你很完美。」
郁百合對現在新式的平縫機非常好奇,送下午茶的時候要看好半天:「哦呦太太好厲害,這個花綉出來了,好對稱,好好看!」
……
衡南幽幽地說,「師兄,你還記得你在星港給我挑的裙子嗎?」
「那就是個滾刀肉。」電話里,蔣勝抱怨道,「給你聽聽他說啥。」
「假如我的胸是假的,剛才已經被你捏爆了。」
她幽幽地扭過頭,仰頭盯著他的下頜:「師兄,我也有句話想跟你說。」
衡南說:「我也常會感到自己很不完美。」
孟恬以獻祭為目的,為某人而死。但這說不過去,誰自殺選擇從上鋪掉下來慢慢死?摔不死又怎麼辦?
但問題是,于珊珊和孟恬不是同時同地死的,于珊珊先死,孟恬后死;于珊珊死在劇場,孟恬死在寢室;于珊珊自殺,孟恬……
衡南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日料店的小桔燈,化成她眼中的兩個小小光圈,異常明亮:「師兄,你覺得我漂亮嗎?」
她已經很好。
當然了,這個連電腦的平縫機是最貴的。
太癢了。
師妹腰圍是六十二。
細辨,竟然是些潦草的字。
肋骨之上,布滿青紫。
「三圍啊。」衡南瞪著牆壁,「胸圍腰圍……」
南南:「…………」
除了一次,他發現她跪在飄窗畫畫,把膝蓋都青了,盛君殊將她大罵一頓。被他訓斥時衡南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又往本子上嗖嗖添了兩筆。
他沒看見她舉起來的圖,倒一下子先看見衣領下若隱若現那道的指印。
又或者,孟恬是被迫殉了于珊珊,偽造成意外?
盛君殊:「……」
。:「張森把木瓜送過來了,好多個!」
兩隻細細的小臂交疊,將掛在身上的化肥袋子向上一拉,露出一排肋骨。
「哪裡有『老是』?」衡南皮膚上留著兩道發青的指印,一邊吸氣一邊說,「都給我捏扁了怎麼辦?我不得把它揉回去?」
她一個手按著布條,一個手咔噠咔噠地點著滑鼠。專註地看著屏幕時,眼睛睜得很大,虹膜上好像熒了一層寶石藍,像名貴種貓。
盛君殊覺得很滿意,至少衡南把那三萬塊霍霍完了。
盛君殊立在她背後,皮尺輕輕地繞過她的皮膚。金屬端頭是涼的,手指卻溫熱。衡南看不見他的時候,背後傳來的輕微的觸碰,都可引起她心跳加速。
「每天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淚,漫長的二十四小時。」
「是嗎?」衡南專註地封邊,在縫紉機的響聲中心不在焉地說,「也有可能吧。」
一般情況下,盛君殊不干擾她。頂多淡然地把紙撿起來,拍拍灰,翻個面做會議大綱。
最後那張滿意的畫作,是在床底下完成的。
「我離開,心裏想要別人的阻攔。」
蔣勝打斷:「跟人家劇場無關,知道你為啥被抓嗎?」
從前挑不出毛病,現在……他沒覺得這些毛病算毛病。
盛君殊聽見這話,有些憂心地捏住她細瘦的肩膀:「完美都是假的。」
嗡嗡嗡,是縫紉機的匝布聲,滿屋都是飄飛的絨絮。
同時同地死的兩個人,如爆炸案中同時炸死的兩個無辜行人,或者殉情的一對男女,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盛君殊心裏越來越沉,他的力道加重,「衡南……」
「咋不是?正常女的誰穿成那樣?跟個黑烏鴉似的,多難看,不吉利,我女兒死的時候還穿在身上,夾在那個縫縫裡,腳上鞋也沒有,肯定是被他們給獻祭了……」
盛君殊想了一下,他挑的裙子優雅大方,不過就是款式保守一點,就被嫌棄了這麼長時間,不由得有點生氣。於是他冷冷地說:「不記得了。」
三毛也看見了那點明顯的青紫,它安靜地拿兩個窟窿眼看著她。
。:「百合阿姨做了草莓蛋糕。」
衡南仰頭赧然地看她一眼:「不是我繡的,是電腦程序。」
「你看這個。」她指向了三件事之間的猶如亂碼的劃線。
衡南明明在家,但是不跟人說話。為了不打擾她,盛君殊跟她用微信交流。
隔天他去超市精心挑選了坐墊,甚至枕頭和毯子,彎腰鋪在飄窗上,鋪得一身汗,成就感爆棚:「衡南,你看這……」
「……」美麗的死亡?
「這毯子怎麼了?」
盛君殊頓了一下:「量什麼?」
清河沒下雪,不過也快了,從二樓看下去,花圃里只剩光禿禿的月季梗。
南南:「等會」
她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玻璃結滿了水霧,窗外一片灰綠色。
。:「畫了十分鐘了,出來喝點水。」
「這個人只想死。」衡南說,「但孟恬不,她的三個故事,來來回回,無非說的是『我想被注意』。」
她忽地脫掉鞋,抱著本子敏捷地鑽進床下。
說實話他還是第一次量……
晚上睡覺,盛君殊把床頭的小檯燈旋亮,過一會兒,又旋暗,斟酌再三。
三毛做作的捂眼睛還沒完成,一個小浴花就砸在它的大腦袋上,泡沫飛濺。
她一回清河就開始折騰,先是在房間的各個角落畫草圖,趴在桌子前,坐在床上,畫得不滿意就暴躁地撕下來。
盛君殊停頓兩秒:「孟恬?」
盛君殊回頭。衡南洗完澡,隨便套了件衣服就坐在桌子前,手裡按著一塊裁成長條的布,黑色呢絨,襯得她的手很白。
盛君殊:「……確實像另一個人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