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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雙鏡(九)

第六十一章 雙鏡(九)

盛君殊的業務能力很強,力道拿捏得一絲不差,是在核桃上雕刻清明上河圖的精細作業。
「我心裏不喜歡她。」沈莉先說,「但我也沒有欺負過她。」
她明明長的是個驕矜的公主模樣。
這兩個女生,包括沈莉,面容紅潤,提起過世的室友也沒太過避諱。
冷如清霜的舞檯燈下,癱軟在地的是舞台威亞,生鏽的繩索,衡南走上舞台,熟練地將安全繩扣在自己腰上。
好像冰雪在烈酒里融化,融成酒的一部分,是她夢寐以求的歸宿。
今天,沈莉將另外兩個室友都叫過來吃飯。
「她一來就告訴老師她有抑鬱症了,樓長找我們每個人談話,讓我們平時多關心她一點。」
衡南已經順著西褲索到褲管去了,連他褲腳都捏了捏,沒發現有頂針,茫然坐在床上。
生氣了。
衡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非常馴順,一動不動,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
「我也不喜歡她。」另一個小個子的女生說,「我膽子小,她有些舉動會嚇到我。」
「轉不轉?」
不玩了,告訴她算了。
怕師妹再翻回去,他腦袋一熱,直接壓了上去。
原來這個世界,是真的有灰姑娘。
盛君殊鬆開安全帶,回頭抓住她腰上的蝴蝶結一拽,就把人拽到副駕。
對面坐的正是那個和孟恬為了空調爭執過的女生。
「好笑哦。」郁百合抱著一厚沓床單從門口路過,搖了搖頭,「你們倆衣服不是我拿同一瓶洗衣液洗的嗎?」
衡南置若罔聞,丟給他一根蕭,少年伸臂,「啪」地接住。
衡南有點心不在焉,因為她發現盛君殊忽然給她發了個8888的紅包。
旁邊的兩個椅子咯吱拉開,沈莉驚訝抬眼,幾個女孩熱烈地擁抱,她們摘下毛絨帽子,拉開羽絨服,嘴裏哈著白氣。
衡南和孟恬的室友沈莉身量相仿,一起走進校園,像一對密友。
盛君殊讓她一盯,緊張摸了下褲子口袋。
盛君殊忽然意識到這個動作的不妥之處。
*
「這個不行。」他將符紙抽出來,在車上到處翻找,順手抽了根削尖的木炭條,沒把頸環卸下來,而是輕輕抬著她的下巴,就在她脖子上細細畫過去。
她爬上床,挽起袖子,在盛君殊訝異的目光中,突然從他上衣口袋開始摸索。盛君殊感覺毛髮根根立起,差點控制不住把師妹提著領子丟出去
盛君殊聽見吸氣聲,抓著她的肩膀,指節收緊,衡南還在蠻橫抓著被單,力氣還挺大。
「抑鬱症很辛苦,但沒有抑鬱症的人,又做錯了什麼呢?」
「那我就說說我為什麼因為開空調崩潰了吧。」
看起來孟恬沒有纏繞過她們。
「束腰。」
「頸環。」衡南仰起蒼白細弱的脖子。
「剛才在窗口,謝謝你啊。」沈莉坐在她對面,複雜地看著衡南細瓷般的皮膚,輕輕說,「我還以為……」
衡南的睫毛不住地抖著,身體柔軟。他感覺熱氣從領子里往外冒,但又不像是單純的熱。
「師姐,你先別扣……」肖子烈有些緊張,唯恐其中有詐。
最好能活動活動筋骨,跟他吵兩句也可以。
「你會夢到孟恬嗎?」
她自己剛好扣到最裡面,外面預留著好多空的鉤子,多出來一大截。
早餐才幾塊錢,但是她也實在不富裕。
裙子上部露肩,紅色系帶呈X形交叉掛在脖子上,跨過鎖骨,他不明白為什麼還有一個帶蝴蝶結的頸環,就像不知道為什麼喇叭狀的寬袖下面還要戴手套一樣。
「師兄,師姐!」肖子烈已經把車門打開了。
*
「孟恬那個鋪位是她媽媽第一個過來選的,採光好,肯定不願意換。」
「我也是。」沈莉幽幽地說:「所以才留在師大繼續讀研。」
「人就像一根皮筋,是有彈性限度的,善良,責任,愛心,一點點往上加碼。」她轉過來,對著衡南,「可我們也只是普通人,誰都受不了拉斷的時候。」
黑色轎車在馬路上疾馳,朔風嗚嗚地卷過車玻璃。
盛君殊的脖子通紅,把她的手腕都快捏斷了:「我怎麼可能藏在這裏讓你取?!」
去寒石兩小時的路,盛君殊硬生是一路超車,一個小時壓過清河邊境。
盛君殊的手趕緊壓上來,斷斷續續地暖了一會兒,將拉鏈拉上去。
眼淚對她來說就跟止痛劑一樣,隨時隨地擠出去兩滴,心裏更痛快。
滲透過來的觸感有些癢,但絕不會讓她吃痛。
豈料衡南往前一縮,趴在玻璃上幾乎炸毛:「幹什麼?!」
她帶著細弱鼻音:「師兄,你的衣服好香。」
「不用了……」
很乖。
「過來。」Vanquish「吱」地停在路邊。
她翻了個身用力躺在床上,背對著他揉著手腕。
不知是不是因為壓得緊,把師妹身上的香味全都榨出來了。他沒有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倒全是她身上的味道。
「孟恬三年的熱水,都是我幫她打的。」
「衡南……」
她左右顧盼,食堂里全是走動的學生,沒看到有熟悉的人。
這個事情必須跟她好好說道說道。
「你藏這裡會被冤鬼看出來,師兄幫你重畫一個。」
衡南把手抽出來,看了看上面捏出來的紅痕,再看盛君殊盛怒的眼珠,貓兒眼一寸一寸冷下去,凝結了一層薄冰一樣的戾氣。
「師兄,」衡南眼裡沁出譏誚的笑意,將黑色蕾絲手套的指端咬住,一點點將手指擠進順滑的手套中,「開車襲胸,拍到罰款。」
他不想殺人,這股頸動脈內涌動的欲.望不帶殺氣,卻充滿類似的破壞欲。
「所以蕾蕾跟阿姨說要搬出去的時候,我也自私地沒吭聲……」
等把數據記錄下來,衡南在桌子上尋覓:「你看見我頂針了嗎?」
「我們天師都很窮的。」衡南垂眼吸著豆漿。
頭頂的光都被他遮蔽,像四面牆攏起個小院,濃郁得只有他身上的氣息,她是丟進酒里的活蝦,慢慢地溺醉了。
一張桌子四個座位,衡南恰好佔了孟恬的位置,說是沈莉的表姐。大家很驚訝沈莉有個這麼漂亮的表姐,很快聊在了一處。
後座還有一大堆配件沒穿上。
二十分鐘前她拉開車門,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地快速爬上車:「去重光劇場,馬上。」
好像自己給她上了個鎖。
其餘的人,甚至連紙條沒有夾過。
才碰了一下,就被人「啪」地打在手背上,她叫了一聲。
真的,他常常因為不夠變態而理解不了師妹腦子裡想什麼。
經曆室友的意外死亡,其他同學都選擇遠遠離開事發地,師大保研免學雜費,她沒有遠離的資本。
旁邊的女生撫摸她的肩膀。
結果卡住了。
「有。」
「比如有一次半夜,她穿著黑裙子在寢室里走來走去,嘴裏念念有詞,把我驚醒了。還有一次她在床上點蠟燭。那段時間我怕得睡不著覺,給媽媽打電話,但畢竟都大學了,媽媽也沒辦法。」
紅燈都闖了七八個了,他還怕個屁的罰款。
衡南在後座窸窸窣窣地換衣服,烏雲般的裙擺拖到了後座地毯上。
但他能認得出來:沈莉高瘦,略有駝背;衡南的舞蹈功底讓她脊背挺直,但她不挽沈莉的手,獨自走著,像個詭麗而縹緲的影子
「孟恬經常不分場合地哭或者笑。」小個子的女生說,「我知道她喜怒無常,不合群,是因為生病了很可憐,我盡量理解她,我不想讓她情緒波動,跟她說話要先打兩三遍腹稿。」
幾個女孩瞪著眼睛,面面相覷,輕聲地說:「孟恬有抑鬱症啊……」
碰到腰側的時候,他瞬間坐直身子。
沈莉點頭:「有時候壓力大會,但感謝她,沒用死了的樣子嚇我。」
沈莉:「所以每次她遲到十分鐘,我都什麼話都不說等著她,我知道她可能不是有意遲到的。」
「啊。」她又閉上眼捂住心口,像一個危重的心臟病人。
巧合吧?
「……」衡南動作一滯。
盛君殊一邊踩油門,一邊時不時看著後視鏡:「能忍嗎?不行坐到前面來。」
——倒不是要故意與衡南為難,他是覺得師妹這兩天一起床就趴在桌子前趕工,話也顧不上說,太過焦慮,恐影響身體,所以決定逗她一下。
「這個是什麼?」他從後座一樣一樣把配飾拎過來。
「夢到的都是以前在一塊住的生活,吵吵鬧鬧的,夢裡我還是那麼討厭她。」
那個因為開空調的跟孟恬爭執過的女生靜靜地說,「我媽媽也是抑鬱症去世的,當時我沒能攔住她。我常想,要是早發現,多關心她一點就好了。」
「等一下。」盛君殊低頭研究那個小小的拉鏈,呼吸落在她雪白的腰窩上,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很快消去。
盛君殊完全不知道他自己這麼誘人,才會讓她撿了便宜。
「但我……半夜醒來看見有黑影……我也是真的害怕啊……我從小膽子就小。」
衡南氣勢洶洶地朝他走去。
盛君殊仔細地看了看:「只是被蕾絲夾住了。」
「轉過來。」盛君殊氣壓很低。
「好多了。」她揉了揉手肘,「其實我的關節,也是本科時候整宿吹空調吹出來的。」
衡南不理他,一邊揉手腕,一邊掉眼淚。
衡南被人從後面抱住,吃了一驚。隱約在玻璃上看見他毫無褶皺的白色襯衣,垂下的凜冽眉眼,他的下頜就在她發頂上,自己的眼睛睜大。
她聲音很輕。大概不熟的人在談話中更被照顧,大家順著說起這個話題。
「在師兄這兒,猜對了給你。」
衡南撫摸著心口顫動的天書:「這些你們有跟她說過嗎?」
可剛才在窗口,衡南卻告訴她早餐能省兩塊錢的小妙招;轉動手腕,從一點剩下的湯底里有技巧地打滿了一碗免費湯,甚至彎腰在角落裡撿到一張外來賓客掉落的餐券,嫻熟地吹了吹灰遞給她:「有加餐了。」
然後她掉過頭,盯著他的褲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拉開了褲鏈。
「請幫我們開一下劇院門,準備一下舞台。」盛君殊夾著電話,又就這個彆扭的姿勢,滿頭大汗地幫她穿上左手的手套,「麻煩了。」
衡南側臉,舞台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塵埃在她面前飛舞,雙眸都被照成了通透的琥珀色:「《山鬼》,會嗎?」
「為什麼忍著不說?」
「謝謝。」人來人往的食堂里,衡南接過沈莉遞過的包子和豆漿,「我給你轉賬。」
幫她繫上頸環的時候,盛君殊忽然摸到了蝴蝶結背後的藏著的符紙,心中一動。
衡南一手捂著天書,拎起裙擺跑進大樓。
提起吵架的事,女生低下頭戳著米飯,「當時我壓力大,爆發了。我也跟孟恬道過歉了。幸好道了歉。」
「這個呢?」盛君殊拿來最後一件。
「你們都不喜歡孟恬嗎?」衡南趴在手臂上懶洋洋地問。
但是她也莫名地安定下來。
衡南問:「你的關節夏天開空調還痛嗎?」
他瘋了。對著師妹,他想拔劍抽刀,這怎麼能行?
盛君殊一個一個扣下去,有種微妙的錯覺。
冰刀是她的指頭,眼神,甚至睫毛,輕輕切割著咽喉,融化的雪花滲入血管,匯成小溪奔赴大海,讓他忍不住想拔劍馴服,歸攏,融化。
盛君殊的睫毛半晌不抬,他的眉宇在專註的時候異常俊秀。衡南不知不覺盯了好半天。
「但是這不代表我在冷風裡站著就不冷,所以我後來不同她一塊出去了。」
小個子的女生說:「其實我也沒有當面跟她說過,我給她寫了一個紙條,請她不要在床上點火了。夾在她書里了。」
衡南沒什麼耐心:「壞了就算了。」
問了半天沒人應,回頭,盛君殊正背靠床頭,心平氣和地看著她:「你來,我告訴你。」
時間緊迫,再拖不得。
衡南的眼淚掛到腮畔,把他的襯衣從腰帶里一點點抽出來,剛想擤個鼻涕,聞到衣服上沾染體溫的味道。
對面的女生笑笑,「我睡眠淺。有的有時候很晚了,孟恬還在看視頻,哭,或者笑,她一笑床板都抖,我整宿睡不著,那段時間我天天靠吃安眠藥入睡……」
三十分鐘前她送走幾個女生。
衡南背後蒸出了一層細汗,鼻尖瀰漫著一股牛奶沐浴露的香味,他沒多想,順便拿了張面巾紙幫她沾了兩下。
衡南不動。
「我們空調漏水,濕氣大。」另一個女生說,「風扇葉就對著她的床,所以她吹得受不了,孟恬熱。想跟孟恬換換鋪,孟恬不樂意。後來我們拿透明膠把風扇葉粘住了。」
因為盛君殊從來讓著她,從未這麼光明正大地釋放壓倒性的力量,她都快忘卻了雄性血液里與生俱來的攻擊性。
「別動。」他凝神,用手臂輕輕頂著她的背,「嚓」地打開打火機,點燃拉鏈中線頭的瞬間,「呼」地將火吹滅,小心地用紙巾接住抖出的灰燼。火候控制得剛剛好。
盛君殊原地站了一會兒,拋下手頭的事,跟了進去。
「我不喜歡她是因為她的時間觀念很差,我不喜歡遲到、沒有規劃的人,不是針對她。」
他沒忍住摸了一下衡南的臉。
頂針,類似金屬圈戒,沒有頂針,縫針容易扎到手指。衡南畏疼,一紮到手,她就不想做了。
幾個人出現了分歧。
衡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她換得很慢,雪白的手臂從袖子里支出來,像一根細細的桅杆。
盛君殊一用力,強行把她翻過來。
盛君殊悄悄鬆了口氣。
很多習慣,是像她這樣把一毛錢掰成兩半使的苦孩子才能明白的。
言談一會兒,衡南感覺這兩個女生性子都很軟和,並不難相處。
「要的。」衡南堅持,沈莉也就不再推辭。
盛君殊一手繞到前面按著她心口,一手順便拉上拉鏈。
盛君殊的喉結輕輕滾動一下,腦子稍微有些鈍重:「……你也很香。」
第二天一早,盛君殊開車送衡南到清河師大。
「我罵她自私,不是因為她胖,更不是因為她抑鬱症,是因為她把我吹成關節炎的時候,都沒想過自己熱水壺裡的水為什麼永遠都是滿的。」
「沒有。」
剛才在桌角看見頂針,他就順手揣兜里了。
衡南貓似的翻了個身,面朝玻璃:「幫我拉拉鏈。」
衡南這個束腰不是系綁帶的,而是搭扣的,由上至下共七個搭扣。
「所以,我自打知道孟恬有抑鬱症,每次打水,都會捎上孟恬的,我從來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