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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殉(一)

第六十二章 殉(一)

「活人殉葬。」
「千萬別遲到了,衡南師姐也在的。」
對他們這些新的內門來說,這就是場最大的熱鬧,早在數天之前,衡南便在席上問過他「去不去祀山鬼」,他回答「自然要去的」。
「她脫鞋之後,挽著裙子赤腳走到這裏,屍體腳上還有泥沙和划痕。」
……
幸好沒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四周吵嚷,弟子們三三兩兩說笑著。
孟恬喜歡于珊珊,僅限於觀眾對演員的喜歡,不可能為她殉葬,孟恬空間里沒有留下對於珊珊的悼念,盛君殊甚至懷疑她壓根不知道于珊珊的死亡。
「一個皇帝快死了,聽說殉葬可以帶人到地下服侍,預備殉五百男,五百女,都是十八歲。」
「獻個屁的祭。」蔣勝一手插著口袋,眯著眼抽煙,「小小一個清河,真要那麼多邪教,我們警察早就給上面擼掉了。」
盛君殊馬上抓住蔣勝手臂:「有沒有于珊珊死亡現場圖?」
盛君殊見著了她。
盛君殊也覺得荒唐,但尚有想不通的地方。
而且從她往寢室門外爬的動作就能看出來,她求生的意志很堅決。
這商品沒有預覽圖,名稱叫做「037」,是在一家叫做「farewell」店家裡面購買的。
乾涸的血跡被土壤吸收,被雨水沖刷,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迹,只有路緣石上留下一星噴濺的褐色。
發展到後來,祀山鬼變成了垚山內部的一個公開的節日。
他點開「最近購買」一欄,卻被最上面的商品吸引了注意。
心心念念……裙子……
「這可夠缺德的……」蔣勝說,「你們辛辛苦苦救半天救一個人,他們一殺就殺一千個人,不遭報應嗎?」
她赤著腳,足尖點地,腳和小腿綳直,讓強光照著,黑紅兩色托著,露出的皮膚,白得宛如北國的雪妖。只有蕭聲,沒有鼓點,她的落足就踏出了鼓點,木質舞台踏出「咚、咚咚」的迴響。
祀山鬼那天,不用上學,他早晨起來,一出門就碰到了師弟楚君兮和另一個外門師弟,二人正勾肩搭背走著,看見他鎖門,揮舞手臂,你追我趕地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站定,興奮得眼珠子明亮:「大師兄,你也去看祀山鬼?」
千年之後,竟然在這處小小的劇場里。
河裡飄飛了無數熒黃的河燈,桌案前豐碩瓜果清香中,縈繞無數鼓聲、樂聲和笑聲。
「沒找著。」蔣勝抱臂,「說句實話,她好像打三四份工,晚上估摸著倒頭就睡了,沒時間記日記這種東西。」
「……」這就是另外的方向了。
「她要購入什麼大項,或者欠債了嗎?」
「是啊。」蔣勝指了指大樓,「一樓打卡處柜子頂上,發現兩隻被扔上去的白色運動鞋,是于珊珊的。」
垚山派既然以垚山為家,自然要祭祀山水之靈。
衡南的裙子,在車上未窺得全貌,此刻卻被舞台上明亮的燈打得分毫畢現。
「姽丘派的祖訓就是『不遵天理,不分正邪』,他們靠煉屍術發家的,死屍自當越多越好。」
衡南看著他笑了笑,沒再言語,一雙眼裡倒映了月亮,很高興的模樣。
他只記得孟恬送給偶像的那束紙玫瑰,那個會不會是強殉的「媒介」呢?
說到床帳子和白孝布,他倒突然想到了什麼,單手掏出手機,從技術部給出的連接,侵入孟恬的電商賬號。
蔣勝熟知盛君殊,他平時都不抽煙,也不會一直走神,除非遇到特別煩心的事。
「當時她穿了條到腳踝的黑裙子,背靠這顆樹,兩腿叉開,面對著樓坐著,割開的右手腕搭在地上,左手握著沾血的美工刀。」
「……衡南……」
「嗨,就那兵馬俑嘛,我知道。」
「……多少年沒見到過這麼驚艷的《山鬼》。
有了這句承諾,那她便等得,忍著,千辛萬苦地,為他開一朵花。
「衡南……」
一曲只有蕭聲和響聲的《山鬼》,直接將他拉回一千年前祀山鬼的現場。
《山鬼》高潮頓起,蕭聲如劍,黑色扇子「嘩」地抖開,猶如蝴蝶展翅,那道驚艷的影子騰空飛起,雪白的腿和足,紅色的前後擺,在空中「呼」地盪起,一道色彩潑進水中。
他拉拉門鎖,順便檢查一遍眾人的屋子,楚君兮還在身後撫掌:「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沒想到師兄你這次竟然這麼有興趣……」
「自然是去的。」
「就沒留下隻言片語?」
「衡南師姐太漂亮了……」
搞死一個女孩,對這個人有什麼好處呢?
盛君殊笑笑:「逃啊。」
楚君兮拉拉他衣擺,一番眼色把他叫走了,「算了,那我們先走吧。」
「什麼也沒有啊,走訪她之前單位、朋友,說她一切正常,死前一天還跟同事正常打招呼,還在小區喂貓,她房東,她朋友,她父母,都接受不了這麼突然地自殺。」
盛君殊說:「是啊。」
「是啊。」盛君殊有些奇怪地端詳他們的神色,「不然呢?」
盛君殊一闖進重光劇院,就被舞台上持扇的身影吸引了視線。
盛君殊覺得她變成怨鬼的可能性很小。
「應該是家庭條件的問題吧,」蔣勝說,「她自己管自己吃喝,還要給家裡寄錢。」
點開聊天記錄,才能看見店家發過來的布料商品,折在最上面的是個蝴蝶領。
「那個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著看,羡慕得不得了。」
比劍在儀式靠後的時候,展示法器更是壓軸,是娛樂的節日,大家都狂歡,遲了一點不要緊,沒必要這麼趕。
校場上師妹的缺席,手肘上多出的淤青。
盛君殊認為說得通:「想自殺的人,常通過脫鞋的方式逼迫自己做決定。鞋子已經扔上去了,她不可能光腳走回家,必須在這裏死。」
他還是沒找著她。
衡南懷揣著月亮似的希冀,小心翼翼地凝望著他:「師兄,你去祀山鬼么?」
「但是皇帝死掉后三天,這一千男女同時抽搐倒地,也都死了。」
下單日期三天後的5月21日,孟恬拿到了包裹,這正是她死亡的前一天,她是否在鏡子前試穿了這條裙子,興奮地發布了空間動態?
蔣勝帶著盛君殊走到一棵樹下,停下來:「就這兒。」
盛君殊迅速調出他看過的,孟恬生前的最後一條空間動態。
盛君殊目不轉睛地看著,配合這鼓點,忽然意識到這是《山鬼》。
話音落了,半晌沒有回應,楚君兮和外門師弟的笑容僵在臉上,二人慢慢扭過頭,奇怪地對視一眼:「呃……大師兄,你就是為了去看看比劍,還有法器?」
「心心念念的小裙子終於到了,開心。」
雞啼一聲就鎖住的門,深夜裡久久不滅的燈。
他從桌與桌之間慢行穿過,就像個透明的遊魂穿過了熱鬧的集市。
總之,于珊珊是自殺,她為人很善良。
「……我下午申時就坐在這兒了,專程等著衡南師姐……」
「不然?」外門師弟為難地搔了搔頭,兩個人又尷尬地對視了一眼。
割腕的過程很長,很痛苦,因此成功率很低。如果不是死志堅定的人,很難堅持下來。
「有心事?」
不是他不信。是這個地方太普通,乃至髒亂,缺乏結束生命的儀式感。
傳說中垚山之靈為「山鬼」,應每十年選拔最優勝的弟子,主持一場最盛大的祭祀儀式,各展才藝,以告慰山鬼照顧。
「于珊珊死的時候沒穿鞋子?」
這說明有人暗中操作一切,令孟恬殉了于珊珊。
純黑的裙子掩住大腿,前後兩片垂下的深紅色綉金線裙擺卻長至腳踝,裙撐翹起裙擺,束腰掐住細腰,束腰背後的系帶拖長,是輕紗質地,順著步子在空中飄飄搖搖。
三四份兼職,對一個女孩來說確實壓力太大。
「你知道殉葬嗎?」盛君殊轉過來問。
這扇子不是西方的羽毛扇,竟是把黑紙糊住的展開的紙摺扇,扇子抵在小腹上,手腕晃動,扇尖如同蟬翅,一下一下地有力地顫動。
「我知道了。」他繼續仔細地檢查門鎖。
每年祀山鬼,主祀有一場《山鬼》祀舞,向來是由最美、人氣最高的女弟子完成,今年,上一個師姐剛剛退下來……
誰知夜晚臨近時,盛君殊感知到陰氣,閣樓里忽然跑丟了幾個冤鬼,他敏捷地爬上閣樓,挨個兒抓回去,見閣樓落了灰,還順便打掃了一下,出來看見了月亮,才心道要糟,祀山鬼遲到了!
盛君殊笑著搖搖頭。
所有的話題,全圍繞著「衡南」二字,盛君殊聽到一半,猛然頓住腳步,所有喧鬧灌入腦中,腦子裡「嗡」地一下——
盛君殊緩緩地吐出一縷煙霧,乳白的煙,襯得他的下唇淺紅:「我入門當年,有一個差不多大的玄學門派,叫做姽丘派,原本也是野派,某一年歸入皇家方士,專攻巫蠱之術。」
「這、這怎麼做到的?」
盛君殊也想起那了段話:「他說于珊珊是被『獻祭』了。」
點開店家鏈接,貨架上跳出來的全是不同款式的黑色伊沃爾裙子,這家店是轉賣伊沃爾的。
打了無數褶子喇叭寬袖,是柔軟的縐紗,長得拖至腳邊,她彎臂持扇,一袖在身前,另一袖在背後。
等一下。
蔣勝愣了一下:「啊,這、這也有所耳聞,萬惡的封建社會嘛,皇帝死了,把奴隸也給埋了。」
盛君殊懷疑地回頭,蔣勝笑著拍拍他後背:「別不信。」
「想什麼呢?」蔣勝遞過來根煙。
「日記、筆記之類的?」
她買彩紙和綢帶,會不會留下了記錄?
但是他既然不在,也該給別人說一聲,萬一惹得師父師兄擔心不好。這樣想著,他又加快了步伐。
讓別人給她殉葬,或是帶走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小粉絲,在她身上更說不過去。
蔣勝嘆了口氣:「于珊珊出門之前還打掃了房間,給房東轉了房租。這女娃娃活著的時候比較善解人意,選這個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也有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意思。」
孟恬買了件衣服。
「你看這地方。」蔣勝仰頭,這地方一邊是大廈裝著空調外機和猙獰水管的外牆,另一邊是高聳的樹,像一個下凹的溝渠,人跡罕至,「真就像于珊珊她爸說的,死在『縫縫』里。」
他踏著滿地銀杏葉,疾步往前山上趕,走了幾步又慢下來。
盛君殊看著樹,靜默地抽。
空靈的蕭聲回蕩在劇院內部,疊合回聲。
……
「大師兄啊。」君兮都走到了門口,還回頭沖他喊,「你可萬萬別遲到啊,衡南師姐也在的!」
「讓衡南師姐跳出來了……」
于珊珊自殺的地方在大樓後部,大樓和鐵柵欄之間,有個三米多寬的綠化帶,種植了一排水杉。青草已經枯死,翻起的土壤上擺放著成堆的建築垃圾。
在那張血流成河的照片背景里,慘白得毫無血色的、死亡多時的瘦弱女孩脖子上,正垂掛著那個黑色的熟悉的蝴蝶領。
「于珊珊的戲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設計的裙子都很漂亮。」
天道輪迴,在他的一生中從未應驗,依靠不了神明,唯有自己向前跋涉。
她為什麼這麼想死?
「嘖。」蔣勝一想,封建社會確實夠殘忍的,「還這麼年輕,人不逃啊?」
他四處尋覓衡南,圓月下酒宴正酣,三十個師兄比過了劍,處處都是划拳聲。銀杏葉咔嚓咔嚓地響著,他一口酒也沒有喝,在宴席上尋遍,直到新的法器展示都結束。她從台上退下,退出宴席。
盛君殊俯身,撫摸樹榦上留著的警戒線卡出的痕迹。
「姽丘派秘術,只要有媒介,可使得殉偶的性命聯結于主人身上。當時的媒介,是他們頭上給皇帝戴的白孝布,那塊孝布是皇帝生前用的帳子一條條裁出來的。」
等他緊趕慢趕到前山,主祀已結束,宴席都開了,桌上的瓜果飄香,溪水中星星點點的燈火,夜空中一輪明月。
「是啊。」他抱著刀勾唇,「這次可看到三十個師兄同場比劍,還有……」越想越興奮,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師父授新煉的三個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