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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殉(六)

第六十七章 殉(六)

「我認識的人都在第三關下山了。」
「操。」
她狠狠將海螺丟進海水中,濺出水花。
她想不明白,在水裡遊了那麼一會兒,怎麼可能游出了垚山的地界,游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帶隊師兄立如青松,繼續仔細地辨識每一張臉,肯定地說:「少了一個人。」
眼看盛君殊又掏一張符,他的聲音驟然暴怒,「就連師父自己也從不敢違規,你有什麼本事託大?」
光是一想到這個字都想哭。
那個佩劍的青松般的帶隊師兄站在最前,靜默地抿唇不語,似乎是眾人圍剿的中心。
「我……」
她忙朝他們招手,呼叫,甚至「咚」地丟了一塊石頭進去。水面被打破,水波盪開,畫面破碎開,又隨著水面的平靜重新聚攏。
他眼裡殘存焦躁,大概是因為回憶不起那兩個字究竟是什麼。
可她真的活得了嗎?
「說不定就在路上……」
入門師兄依然冷冷地看著那兩人,眼神中帶著一種少年老成的洞悉和譏誚,「啪」地將入門訓劍扔給了那個最高的:「那你們來帶隊,如何?」
岸上的人有的先到,有的後到,被強行拉至平至同一進度,先到的人心裏罵娘,後到的人暗自竊喜。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一點點浸在海中,天穹和亮晶晶的水面被染上橘紅。
正說著話,又有一隻小船靠了岸,不明就裡的孩子興奮地跑上岸,奇怪地看著眾人敵視的臉色。
大家雖然叫他師兄,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少年。論個頭,有的是人比他高比他壯;論穿著,他那一身粗麻短打和黑色入門訓劍,還有頭上束髮的絲帶,更不及金簪華袍;論脾氣,他這一路上有問必答,不曾發威。
衡南躺在盛君殊懷裡,失去意識前蜷縮的手指還抓著他的衣襟,面色蒼白,胸口的血洞不再向外出血,但這傷口擱在常人身上,也足夠駭人。
指尖撥過草叢,翻動草葉,倒是在葉片下看到發現了一隻小小的海螺,她將海螺捻起來,急切地從洞孔往裡看。
可能嗎?
考核的孩子們,須得在天大亮前上青鹿崖,眼看晨曦浮現在山頭,大多數人眉頭緊蹙,都把頭搖得似撥浪鼓。
「我的朋友都在。」
他這個師兄當得不好,總讓她驚慌害怕,還讓她受苦受疼。
「說不定已經失敗送下山了……」
在勾欄里,她胃痛不去吃飯,飯就沒有她的;她未趕上量身,衣服就沒有她的。
「師兄,師兄,快把咒術停了。」肖子烈看見衡南像個氫氣球,走著走著,腳跟都向上離了地,只有腳尖堪堪接觸地面,一把抓住衡南羽絨服的帽子,「待會兒師姐飛升上天了……」
回聲飄散在水面上,又被廣袤無垠的大海吞噬。
衡南便坐在地上,靜默地用手掌撫眼淚,擦得滿臉都是濕漉漉得發痛。
「別怕。」他說,「師兄護著你。」
可他一沉下臉,便好像豹子抬了頭,獅子醒了神,眼神冷寂肅殺,雖靜默,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威懾,好像狠狠扼住每個人的脖頸。
黃昏暖洋洋的光照在女童絨毛尚存的臉上,她歪靠石壁,睜得很大的眼睛里空空,手指不安地絞著。
「咦?」
先前不覺得冷,現在卻覺得寒氣往骨頭縫裡鑽,她在濕衣服里瑟瑟發抖,坐在了碎石礫中。
「可是你都點了一宿了!」爭議如沸水爆開,「就這麼幾個人,幾分鐘不就數清了么?」
*
她想到自己可能會死。
她就像一個才學會走路的人,不,換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像個牲畜才投了人胎,對這副軀殼很不熟悉,直挺挺地邁步,在屋裡緩慢地行走,連膝蓋都不彎曲。
鳥已經脆鳴起來,黎明前夕的的風,掀動他的衣擺。
「說不定壓根是你數錯了!」那個最高大的男孩說,「在場的,多少都認得些吧,大家說看看周圍有沒有誰不在。」
在場眾人,紛紛在回頭辨認。
「……」帶隊師兄不發一語,只是定定地看著那兩人。
畫面中的爭執越發激烈。
他趕緊看盛君殊,違規召神的人好像沒有什麼不良反應。然後他看衡南。
「救她一命」,或許是說,她本應該淹死在水裡的。
「少一個女孩,兩個字的名字。」
衡南跪坐著,眼睛睜得很大,畫面里現了好多的人,正是與她失散的其餘孩童。
「出來。」她在小島上走來走去,浸水的傷口發炎,她從裝瘸變作了真瘸,彎腰抓起一把碎石猛砸在山壁上,石子兒又反彈進水裡,咚的一聲:「我看到你了,別故弄玄虛!」
她扯開嗓子喊:
然後她往青鹿崖去,做丹東的內門,然後成了最好的,等他離不了她,她就翻臉,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就讓我死掉?
在雪花般的喧囂中,帶隊師兄脊背挺直,他的世界仍然靜默無聲,仔細地、快速地辨識每一張或惱怒或麻木的臉。
「這是場比賽,就得遵循規則吧。」
「多半是記錯了。」
引了四星,符紙又被肖子烈一撈,抓在手裡用力揉成團,狠狠砸在遠方:「師兄你冷靜些,我們等等救護車罷?平時我不勸你,也不敢管你,這件事上,你聽我說一句好不好?」
可是把她扔在這裏讓她自生自滅,算什麼救人?
二十多個孩童,就已經分不清誰是誰。
天地在說話。
任憑她怎麼喊,那聲音再也不回答。
——比起衡南性命,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她磕磕煙袋,嗓音沙啞:「餓幾天,就會搶,會爭。南南你記得,我們這起子人,命賤,沒人專程記得你。別學那千金脾氣,自己不操心,還指望誰惦記?」
她餓極了,如果能發現活物,生的她應該也吃得下去。
有一個帶頭的,又這樣有理有據,其餘的小孩便一窩蜂地鬧起來,個頭最高、嗓門最大的聲音混在其中:「你攔住所有人,可是在徇私?」
這時他才覺察喧鬧聲灌耳,皺眉訓斥:「別吵。」
「有人嗎——」
辦公室玻璃在窗框內震動,發出風聲帶來的嘯叫,九天鳳鳴三聲,整個房子都在搖動,肖子烈緊緊掩住雙耳,死死盯著窗外。
被拋棄感湧上心頭,畢竟是十歲的小孩子,風一吹,髮絲翻動,雙手揣著寬袖抱成一團,濕漉漉的長睫下,眼神慌亂。
少年拍案而起,在屋裡各個角落上躥下跳地追逐那張符紙。
他看過了最後一張臉,眉頭一松,似乎終於確認。
這一次不為殺戮,只是向神明許個願。
讓他這麼一看,眾人瞠目結舌,竟逐漸安靜下來,紛紛低下頭,現出空山上朦朧的鳥叫。
海浪的聲音驟然放大了,驚得鷗鳥拚命鳴叫,拍翅飛起,江風送來一道縹緲的聲音,緩慢而冰冷:
日出東方,天光驟然大亮,將他脊樑照得銀白,衡南伸手去抓,去撈,宛如猴子撈月,抓住一把把無色的水,水波蕩漾開來,水面上那金色畫面漸漸淡去。
不知死去多久,殼裡只倒出陳年的砂礫。
四面無人。
第二日醒來,她兩個破破爛爛的褲腿挽在膝蓋,露出蘆柴棒似的兩根小腿,赤腳站在石頭上眺望,比昨天更絕望。
抬起眼,冷冷的眼神,將肖子烈鎮得後退一步。
「都等了這麼久了,為何還不走?」
她在的地方,不是陸岸,而是潟湖上小小一孤島,遠處沙嘴之外,就是蒼茫大海,偶有小點似的沙鷗飛過。
「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人還兩說呢。」有人嘟囔。
這是他第一回 給師妹叫魂,叫魂要輕緩,溫柔,不能嚇著了她:「衡南。」
孩子們懵然站在原地,半晌沒敢動彈,只見卸下劍的入門師兄撂下那句話,轉身便折返,逆行而去,同他們分道揚鑣。
「是啊……」
肖子烈扼止喉中的一聲驚呼。
但這呵斥並不很兇,心裏惦念別的事情:「你們誰在路上看見她了?短頭髮,身量到我肩頭,沒在這裏,也沒有登記下山。」
「負責安全,是師兄的職責,又不是我們的職責。」一個頭上戴冠、錦衣華服的小少年慢條斯理地說。
「救命啊——」
「沒有就沒有。」面對她怒氣沖沖的質問,印三娘放下棋子,眼睛瞪大,「二十多個小孩子,我哪裡記得誰來誰沒來?」
火鳳背後,一駕馬車幻影從雲中悠然而過。
「……」眾人面面相覷,嘴裏仍在抱怨。
衡南的眼睛赫然睜開,露出一雙毫無情感的金瞳,骨骼似乎有了自我意識,使她被牽拉著直挺挺地坐起來,肖子烈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天書把師姐的腰折斷了。
盛君殊半跪著,一手抱著她,一手從內兜里又取一枚空白符符紙,指頭在自己手背傷口上蘸了兩下,連接符紙上八方星宿。
「又不是二十多個千金,二十多隻馬駒罷了。」
「是啊!憑什麼把我們攔在這裏?」
上一次通神以後,衡南脖子上的傷痕不治自愈。
衡南的肩膀塌下去,絕望地坐在岸邊。
上次師兄死活只能召出一駕雲車,這一次,一駕雲車之後,倒緊接著掠過了第二駕,車輦過境,鎏金將雲氣灼燒成亮黃,隨即沉澱為橘紅,紅褐的火燒雲,層層暈染至天際。
只要能活。
「你躲開!」盛君殊覺得自己失敗透頂。
小兒也會看眼色,也會據此揣測身份高低,所以才敢仗著人多,逼他妥協。
衡南母親就歪在對面,一手支著手肘,另手裡支著一桿煙,在煙霧裡靜靜地看棋盤。那女人眉眼美艷,可臉上好像籠罩一層霧靄,那霧靄是她的冷和倦。
腳踝的傷口陣陣疼痛,疼得受不了了。她站起來在石塊中尋覓,想找找帶隊師兄的指給她的殺菌止血的草,長長扁扁的,柔軟如紗。
「師兄不可!」
她噙著眼淚看了看海螺,又向外倒了倒。
畫面里竟然傳出了嘈雜吵嚷的聲音。
這話說得沒錯,大家住在一做山上三個月,都是小孩子,都是幾個、幾個地在一處玩,彼此熟知名字。
為了一顆珠子,折了師妹,他有什麼意思?
衡南蜷縮著枕在石頭上睡了一宿。
「丹東呀——」
大不了他再帶師妹入丹境,陽炎之氣,要多少,他全給,這都是小事。
帶隊師兄雖然有十三四了,但是晚發育,肩膀瘦削,隊伍里有十一二的孩男孩,已經生長得人高馬大,肩寬腰粗,嗓音沉,能很兇悍地壓他一頭:「說好各憑本事,先到先得,為何現在非得要等?」
海螺入水的瞬間,水面上旋渦頓起,水面上忽然「刷」地展開一幅七尺見方的畫卷,金光刺眼,她險些向後摔了個跟頭。
昨夜遠處那些隱在霧中的大山,其實是垚山的外峰、內峰,上面有她們居住的小院子的各種峰。
「救爾一命,日後需還。」
為今之計,似乎只有等待天亮。
盛君殊靜默地站起來,在西褲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隨後將衡南的手攏在掌心,她的手冰涼而柔軟,手指還維持揪他衣服的蜷縮,剛那一下應是很疼。
「說不定是師兄記錯了。」
飢餓侵襲了她,浮島上僅有參天的的綠樹已經枯死,滿地腐爛的落葉,她在腐葉中踩來踩去,沒有果子,沒有食物,沒有人。
他的手緩緩按在腰上佩的入門訓劍上,眾人驚呼一聲,慌亂向後退去,踩住了彼此的腳。
他們誰也不願想了,貼地的那一片天空已經逐漸泛白,站在此處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岸邊水中飄蕩幾隻孤零零的小船,他背後就是青鹿崖的輪廓。
兩架雲車過後,再無其他。
這個俊秀的少年不爭不辯,平靜地看過眾人的臉:「入崖前要點人,這是規矩。」
他說著,伸手一撈,那點亮了八方星宿的閃爍紅點的符紙,像長了眼一樣從他手邊溜走。
肖子烈伸手將空中飄浮的空白符紙全部抓在手中,「威天大法極其耗神,六個月內不得用二次,這是規矩!」
「誰?」衡南猛然扭過頭去。
就是把姽丘派上下屠盡了,他勝利了,回去守著一個空空的垚山,有什麼意思?
幸好,通神以後,師姐身上的傷口,果如師兄所說開始自愈,衣服上的破洞之下顯出了光潔白嫩的皮膚。
衡南不僅面無表情地坐,腳尖收攏,踝骨被壓得咯吱咯吱,竟然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靠著腳腕的力量,彈簧一般站了起來。
不過只是個畫面罷了。
腳尖踢到的蟲屍全部化為黑色煙氣。
肖子烈一撲,符紙又像小鳥一樣拍翅而飛。
他心裏不是滋味,但也顧不得許多,喉結滾動,將衡南失去溫度的手包裹住,握在滾燙的掌心,右手迅速連好八星,再次動用威天神咒。
兩百余個孩童,誰又能發現有一個她不見了,落在了遙遠的孤島呢?
大概是因為他將孩子們聚集在一處,不讓他們向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