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殉（七）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展示了手裡拎著的保溫飯盒，強笑：「我……我給盛哥兒送點大補的湯。」
她的嗓音，像是好幾百年沒用一樣沙啞乾澀。
眼前陣陣發黑眩暈，那個背影帶走的是她全部的希望，像一場來去無痕的噩夢，多希望閉上眼睛，一切還未發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衡南揣著口袋，頭髮微亂，在病房裡焦躁地來迴轉圈，思路在「欠債一千萬」和「你老公三高」之間來回切換，只覺得師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壓力都砸在了她肩膀上。
……那她等一等，先不死了。
這時，她看到一道白影凌空出現在河面上，開始時像糾集的一團霧，轉瞬迎面飄來后，她看清飛動的袍角和他足下盪起的波紋。
「你給我滾出去。」
只像這樣睡著的時候，顯得內秀孱弱，似乎令人敢於冒犯。
他還做了一些風險投資。
她貼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艱難深呼吸，冷汗混雜著淚水，蜿蜒地從額頭粘在臉上的頭髮中蔓延，她聽見它背後更多的、雪花般的簌簌聲，無數甲蟲成群結隊地從廢棄已久的山洞中靜默地湧出。
兜頭蓋臉的水澆下，將她澆了個透濕，衡南拿手遮擋，手腳好像解了封，有了冷熱的知覺。
這樣趴在地上，又冷又硬，可雙手雙腳綿軟無力，根本用不上力氣。
「師兄……」肖子烈將八星符紙攥在手心，止住腳步，眼神驚慌。
有顧客在聖星的某個線下門店購物，越了不知道多少個級，把投訴電話打到他的私人電話這裏，時間還是半夜，他把炒鍋的型號記錄了下來，留了那個客人的電話。
她得堅強。
嗯……
*
「走得了么？」少年的面容逐漸發生細微的變化，髮絲向前延伸，梳理整齊，單薄鋒利的面孔顯出成熟堅毅的稜角。張揚的氣息收斂進紺青色西裝里，按在修長指骨下，壓進金屬錶盤內，男人靜默地看著她。
只不過，她在他面前從來都不這樣，他睜開眼，淡淡向她看去。
「
參加過很多面試。
「小二姐！」王娟臉色氣得鐵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
太陽又落山了，她回過頭，用石片狠狠地在石壁上刻下記號。
他引著新鮮的風，背著碩大的夕陽向她走了兩步，舒一口氣：「幸好我回去取刀。」
少年眉頭蹙起，轉向她，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
相冊裏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被什麼擋住了，他看不見她。
入眼可見的是一隻向碩大的黑色甲蟲，它的身體包裹玄鐵一般堅硬的外殼，泛著冷冷的光澤，它是如此巨大，能看到鉗子上的顆粒和白色斑點，還有足上濃密的毛髮，它揮動幾隻足，正在靜默緩慢地向她爬來。
只有死亡的味道，才會招來這些她從未見過的東西。
衡南沒有找到它的眼睛，但它整個兒像是一隻巨大的、花斑的的眼睛，在她看向它時，它就停止了爬行，像是盯著青蛙的蛇一樣冷冷地、貪婪地盯著她。
少年猛然伸臂，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撈住她小小的身子。
衡南腳跟落地，緩慢地睜開眼，對上眼前的眸。
也許他走著走著，又覺得麻煩，掉頭回去了。
盛君殊左手搭在額頭上，冰涼的藥水順著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針打得身上很冷。
只見他立在水面不動，眼神陌生地從她臉劃了過去，看向了另一邊，水面風掀動他的髮絲，他注視了一會兒海，又轉過頭，失焦的眼神再度從她臉上掠過，扭回了另一個方向。
「醫院毯子都能搶。」護士不耐煩地嘟囔著走出去，「都什麼家長啊。」
他好像聽見師妹正罵人。
她也不是仇恨的。
「……啊。」衡南回過神，「我是他太太。」
她不敢睡，一閉眼就幻想著那少年從她身邊走過去，把睡著的她當成了一塊石頭，一片落葉。她要醒著，得發出聲音。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
天書
「師兄……咳咳咳……」衡南被空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撲倒在地上，黑色落葉濕漉漉的腐味灌入不大靈便的鼻子，與此同時的是耳畔的嗡鳴。
他回頭，聲音戛然而止。衡南彎腰，雙手驚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後者靠在她懷裡，已經雙眼緊閉，不省人事。
「……」
盛君殊備忘錄里存了好多的備忘事項，每一條都很細心地註明了日期。
意識昏昏沉沉，本來想再睡一下。
準備過一些講座。
她甚至不是故意想哭的。
*
帶隊師兄拋下隊伍走了。是來找她的吧？
不然怎麼都過四天還沒來？
細細簌簌的聲音越來越近，好像什麼東西慢慢地爬過落葉，令人頭皮發麻，她慢慢扭過頭去。
只這個「又」字泄露了一絲情緒。
耳邊傳來簌簌的聲音。
衡南抬頭的瞬間，看不見的牆壁嵌進了一段的鋒利的刀頭，刀顫抖著向下壓著，旋即「咯吱咯吱」的聲音越延綿，彷彿玻璃綻開了蜘蛛網裂紋。
衡南的手僵在空中，她渾身冰涼，想到一個意外的可能，撿起刻字元用的石片丟向了他，石頭嵌在空中，彷彿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壁黏住，隨著液體腐蝕的聲音，被牆上一張看不見的嘴巴蠶食消解。
飄在空中的衡南，金瞳緩緩向下轉，看著他，嘴唇勾起，有股詭異的譏誚味道。
「衡南。」
大約是像陀螺一樣忙轉著，一刻也沒有放鬆，一千年對於盛君殊轉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沒有留下痕迹，他髮絲依然烏黑，姿態依然挺拔，昂揚的精氣神仍在，炙熱，滾燙。
零碎地夾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曠課，約見班主任。」
撞擊之下，地面震顫，山壁上滾落下帶著塵土的小石塊，咚地砸在了衡南腦袋上，眼前雪花驟然拂開，耳邊「簌簌」聲如急雪，眼前的蟲子如同退潮，驚慌退縮至巢穴。
她停了停，又默了默，沉著臉打開備忘
有人在外面喊這護士：「兒科有倆孩子媽搶毯子，打起來了，小鳳讓你搭把手。」
她無比清晰地知道，她快死了。
饑寒交迫，她捧一掬河水，又囫圇吞咽石縫裡的草葉，挖出沾著濕潤泥土的苔蘚塞進嘴巴里，這些活著的事物，讓她擁有活著的安全感。
盛君殊被救護車拉走前，氣若遊絲地在衡南耳邊說：「記得把我手機撿起來。」
醫院。
衡南試探著摸了下他蒼白的臉，又趕快收回手去。
「病人家屬。」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衡南回頭一看，護士進了病房，「你是盛君殊家屬？」
金屬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膚，她聯想到很多驚悚的可能：聖星快倒閉了，實際在虧空？或者因為補貼師門，盛君殊的公司周轉出問題了；或者因為多了她的開銷，把師兄的公司拖垮了？
師兄發育遲，身量單薄，衡南從小受餓，更是矮小，不及他肩膀，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他走近的瞬間，哭著猛推了他一把，師兄穩如磐石，到將她推得向後一倒。
衡南一喜，一面喊，一面耗盡全身的力氣跳起來沖他揮舞手臂，臉因使勁而變得通紅。
「師兄，師兄，師兄……」衡南的喊聲越發凄厲，好像小獸瀕死的哀鳴，忽然，少年的神色一凝，微微側頭，似乎在凝神聆聽，細細辨認。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護士從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填查房記錄，「平時稍微注意點啊，年紀輕輕的。」
師兄站在原地四面環視，又向靠海的地方走了兩步，足尖盪開圈圈漣漪。
「走得了么？」帶隊師兄衣衫擺動，靜靜地看著她。
「拿出去。」衡南說，「你也滾出去。」
越來越多的陰氣灌入，「衡南」笑容傲慢譏諷，宛如看向螻蟻，做出了甩開的動作，可是盛君殊越握越緊，將她的手死死攥在手心，冷汗順著額角滾落而下
她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現山洞里有蟲子。
「你還挺凶。」少年竟笑了，將她立好，袖中松風將她環繞，上下打量一眼，「能推，說明胳膊腿都好。」
眼前的黑暗緩慢笨重地掀開一條光亮的縫，眼皮緩緩地開合幾下，才驚覺自己昏了過去，臉頰貼在地上，掌心按著冰涼潮濕的污泥。
「好了，好了，師姐醒了。」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團揣進口袋，在警笛聲中撲到碎裂的窗戶邊，「媽的救護車來了，師兄你……」
盛君殊正握著她的手，以最謙卑的姿態，仰頭看著她，漆黑的髮絲，漆黑的眼睛。
「碰——」
剛才她在盛君殊著意強調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機裏面翻到了一個加密的相冊。
「師兄……」她手腳並用地扶著牆壁站起來，沖他用力招手。
猛地，發出一聲爆裂的巨響，透明的碎片爆炸開來，落入水中，河面上旋轉升起掀起衝天的銀色水花，宛如巨蛟出水，直衝天際。
有一些是門派相關的。
一滴一滴的藥水落下，她翻到了底，最底下是一條本月初添加的：資金鏈斷裂，年底待還款1253.47萬。
「你還敢來？」她擋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著王娟，她本生得冷艷，這一沉臉，更顯得盛氣凌人，不可逼視。
所以盛君殊讓她把手機撿起來，是心裏放不下這筆欠的債嗎？
他在衡南絕望的喊聲中越走越遠，慢慢看不見了。
衡南緩緩回頭，又大又黑的貓兒瞳含了亮晶晶的眼淚，變了個馴順孱弱的腔調：「師兄，你怎麼了……」
這有什麼好加密的？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著他，堅強地吃了頓肯德基。
衡南迷惑地擰起眉。
下午王娟來換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槍口上。
盛君殊忽然感到一股暴虐的陰氣，從他們交握的掌心灌入他的身體，泄洪一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他顫抖了一下，心口冰涼得發痛，手掌抓緊胸口衣襟，忙抬起頭。
帶著淺淺腥味的
衡南的精元歸位，但弱得可憐，天書陰氣太盛，那一點小小的魂魄宛如暴風中搖曳的一星燭火。
「碰。」
她只是，只是……
衡南死死盯著水面，她歪坐在石壁邊，已經沒力氣站起來，她形容憔悴，賽雪的兩腮已經凹陷下去，眼眶發紅，眼底兩抹濃重的烏青，眼珠卻仍然黑得熾熱。
她不是有意推他的。
少年看見了她，衡南幾乎喜極而泣。
表格里有很多外門同門的名字，名字後面是給出的款項，每一年總支出的款項，還有入賬。他收集了一些關於「海上仙山」景點的新聞，甚至調查了景點的房價和地產投資可能。
但聽見屋子裡彷彿有人大戰一場，拍桌子踢凳子的，師弟師妹一爭執他便習慣性地跳出來鎮壓，於是他趕緊醒了。
盛君殊面色慘白，雙膝跪地，仍不放手，漆黑的眼瞳抬起，仰視那對金瞳：「垚山第十七代內門弟子，垚山十八代掌門盛君殊之妻衡南，前輩勿要傷她半分，以免亡山滅派，玉石俱焚。」
步子遲緩地停住，他再度側耳，在原地迷惑地轉了轉頭，確認眼前沒有人，再不滯留，轉身折返。
床邊擺了個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雙腳緊張地勾在凳子橫樑，身子前傾，默默地盯著他。
背後略帶沙啞的男聲響起，衡南脊背一僵，一絲冷意爬上了后脖頸。
資金鏈……斷裂？欠了……一千多萬？
「你什麼？他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還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滿戾氣地一踢板凳，將王娟鎮得後退幾步，審時度勢地跳到了門邊。
四面白牆，白光從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蓋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涼柔軟的輸液管，他睫毛低垂，臉色都是帶著消毒水氣味的蒼白。
師妹罵人其實聽上去很爽，一點都不潑，有股極凶的、唯我獨尊的，顫人心肺的勁兒。這麼想著，不知怎的，一抹極淡的笑爬上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