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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心愿(二)

第七十章 心愿(二)

月色下,盛君殊把她蓋在臉上的頭髮撩開,看了她一會兒。
徐云云站在病床前,眉頭蹙起,她感覺到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她扭過頭,窗帘下面,似乎有白色的尖尖一雙腳,像是有人正踮著腳尖,一動不動地站在在那裡。
經過房間的時候,她撿起桌子上裁了一半的柔軟的香芋紫小裙子,看向飄窗上鋪著的空蕩蕩的毯子和枕頭。
「不是你跟小百合說,讓我親自拎過來的嗎?」衡南很兇地問。
衡南的眼睛雖然眯著,但趨近清醒,盛君殊能看到她的黑眸在閃,她在冷靜小心地窺探他的表情和反應,假如他表露一點躲閃,她就會停下來。
他叮囑郁百合:「以後不用麻煩一趟了,讓太太做完飯自己拎過來。」
「嗯?」盛君殊穿著病號服,也平靜地掃著她。
「姐,你給我買的什麼飯啊?」徐舟咀嚼的動作減緩,臉色變了變,眉頭微蹙,像是卡了刺的模樣,伸手在從嘴裏一掏。
「你知道為什麼我當時覺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嗎?」徐舟咽了咽唾沫,形容了一下,「我看見黃色的荷葉領,就是做衣服的那種帶褶的領子,倒翻下來半蓋在臉上,被風吹得像海浪一樣抖動。」
入院以後,他身上也帶著股消毒水的味道,衡南嗅了嗅,又親了一下。
「姐,我找了個很厲害的天師。」
先前郁百合做飯,衡南坐在這兒陪他從早到晚;自從衡南全權接手他的生活,就完全反過來了:
萬萬沒想到等來了黑暗中的暴擊。
沒有髮膠加持,他柔軟的黑髮落在額前,整個人那股鋒利的氣勢消減了大半。
「但,但我確實看到人了呀。」
其實,衡南不是做飯有天賦,是原本就會烹飪。早在一千年前,她就急急地訓練好了為人婦的一切特質,像是新娘子悄悄地,滿懷著憧憬地縫製自己的嫁衣。
然後他發現衡南開始曬動態了,每天的「降壓飯」什麼花樣,她的網友居然比他還早知道幾個小時。
但是他最近精神虛弱,躺著等了這麼一會兒,就睡了過去,等他醒來,衡南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等了很久才回來,他乾脆閉目養神裝睡,多少帶了些負氣的情緒。
盛君殊剛起了個頭,衡南將他手上盒子猛地奪走,暴戾地拍在桌上:「慢慢靜,你別吃了。」
回頭,一個穿茶色大衣、燙波浪卷的妝容精緻的女人,年齡大約三十上下,額頭上貼著小塊紗布,拎著盒飯走進來,不悅地打量了衡南一眼,「吃飯了。」
盛君殊拉著她的衣服角,渾身發熱,腦子更熱,恐嚇道,「再哭師兄親你了。」
「不用了。」盛君殊立即從她手上接過筷子。
盛君殊看著她怔住了。
「……哦。」郁百合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
盛君殊睫根顫抖,嘴唇被風吹過,還有些濕涼,衡南已經「啪」地將燈打開,一本正經地站在他旁邊倒開水,掖被角,宛如一個賢惠的田螺姑娘。
但他只是用嚴厲的目光掃了她一眼,無動於衷,類似於一種默許。
自從盛君殊進了醫院,它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盛君殊眉眼斂著,頓了頓,只是搖搖頭。
衡南重重一抖,要不是他反應敏捷,一把捧住,飯盒差點險些整個傾倒,他把粥輕輕擱下,扭頭給了個「別鬧」的眼神。
三天前,衡南在醫院走廊遇見徐舟。
「過來。」他嚴厲地一拍桌子,衡南驚了一下,慢慢地挪過來。
徐云云發出一聲驚叫。
衡南的膽子果然增大,睜開眼睛,灼灼地看著他,又親了他幾下,像只啄木鳥,她親上來的間隙,盛君殊繼續用手指梳理她的腦後髮絲。
走到門口,隱約聽見病房裡傳來對話。
徐舟心裏一涼,忙踩剎車,後座圖圖大哭起來,徐云云抱怨道:「怎麼回事啊小舟,一晃一晃的,孩子暈車了。」
他身上帶著股新鮮的、濃郁的陰氣。
時值隆冬,王娟不再來了,換成郁百合穿著厚羽絨服,每天踩著雪過來探病,手裡提一袋保溫盒。
盛君瞠目,沒想到她忽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反應,有些茫然。
「徐舟。」衡南背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護士抽掉血壓儀:「這才對嘛。年輕時候拿命換錢,老了又拿錢換命,不值當。」
事情已經說清楚,盛君殊就搬回了原來在的VIP病房。
徐舟一腳油門踩出去,忽然,什麼東西直直倒吊在了車前擋風玻璃上,一個慘白的酷似紙人的東西「咚」地撞在玻璃,發出一聲巨響。
大腦一片空白。
說完,她接著織毛衣。
「太太在別墅研製降壓餐呢。」郁百合把粥吹吹,遞到盛君殊嘴邊,「快嘗嘗,今天粥是太太熬的。」
……他又把師妹給弄哭了。
「……」
「什麼天師啊,少信點,那都是騙人的。」
「哦,看錯了,沒事。」他再看去,正午的太陽把漆黑柏油路上的石粒子都照得閃閃發光,哪有什麼人呢?
她敏感地覺察到,住院以來,師兄的話減少了一半,除了睡覺補充精力,就是像現在這樣發獃,越來越心不在焉,總是緘默地自己想事情。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衡南看著他問。
「徐舟啊……」剛啟唇,她便注意到灰塵厚重的玻璃角落印著一枚小手印,徐舟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扭頭一看。
「你確定那是人臉嗎?」衡南問他。
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霧氣,窗外是銀裝素裹的花園。
說真的,盛君殊這一宿都沒太睡好。
「別哭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聲音有點啞。
「要我喂你嗎?」她直直睨著他,將凳子勾過來坐下。
她鬆了口氣,把垃圾桶挪向一邊,看向外面的新雪。
窗帘後面有東西嗎?
「幸好都是輕傷。」徐舟心有餘悸,「交警說出事那條路上壓根沒有人,只有我們一輛車。」
衡南專註而渴求地親吻他的唇,冰涼柔軟的髮絲落在他脖頸上,好像貓兒偷腥,不發出一絲聲音。
「說讓你少熬點夜,肯定是疲勞駕駛鬧的,幸好這次沒什麼事。」
他的手指插入髮絲,輕輕支起衡南的劉海,露出她的額頭,她半夢半醒,眯起眼睛看清他,然後猛然傾臉過來。
「別呀。」瘦瘦的青年表情一僵,眼神馬上變得可憐起來,指指自己包著紗布的腦袋,「你看我這頭和腿,我那小外甥才三歲,多可憐……」
衡南冷哼一聲,加快步伐走遠了。
「是啊。」盛君殊耐心地一個角一個角打開盒蓋,低眼停頓了一下,「百合阿姨上年紀了,雪天容易滑倒。」
但他無師自通地覺得,這夢境很膽怯,說話和開燈一樣,都是一種驚擾。
盛君殊睡著,窗帘拉攏,傍晚的光線昏暗,清寂的黃昏覆蓋在男人鼻樑和眉眼。
「外面雪停了。」衡南在進門的清潔毯上蹭了一下靴子。
「老闆你放心。」郁百合一面說一面解下大紅圍巾,抖抖上面的雪花,「芹菜,苦瓜,黑木耳,百合,保證你一個月呀血壓回歸正常。」
不是讓她回來扶他上廁所嗎,她還以為回來會迎接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可是自她回來,他根本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他眸中閃著細碎的光,彷彿又變成當初那個寡言而平和的少年。
衡南沒開燈,輕輕勾出凳子坐下,雙手疊放床邊看他。看了一會兒,她趁著黑暗悄悄撫摸了盛君殊的鬢角,黑暗給了她很多邪惡的勇氣,她傾身,輕輕地觸碰師兄的唇角。
但是,這麼多年自己熬過來,他只是……暫時還不習慣同另外一個人輕易地和盤托出最私密的心情。
算了,乾脆就這麼睡下去吧……不要睜眼了。
幾天前,徐舟開了輛小皮卡,和堂姐徐云云一起,帶著三歲的小外甥圖圖去遊樂場。開車的是徐舟,在空無一人的高速路上,忽然見到路的盡頭有個人影沖他招手。
她路上惶恐,回來后失落,都不大高興。
郁百合無所事事,搬個板凳兒守他旁邊織毛衣,衡南只有晚上回來睡個覺。她閉上眼睛就睡了,也沒有再親他碰他。他挪她一下,她還咬人。
「沒事,讓我靜一下,我就……」
也怪他……
「師兄,你到底怎麼了?」
VIP病房除了設施齊全,外景優雅,服務到位,還有就是病床稍寬一些,還能讓衡南蹭著睡。只要他在,衡南就不認床,摟著他的脖子睡得很沉。
由於車速太快,東西從車頂上被掀飛出去,徐舟嚇得三魂走了七魄,誤將油門當剎車,車子猛竄出去,撞斷護欄,側翻進了溝里。再醒來,三個人就都在醫院了。
*
盛君殊點開「南南」的頭像,想讓她不必做飯,早點回來。可是編輯半天,又從頭刪掉。
她兩頰生暈,呼吸急促,雙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焦躁在病房裡走來走去。一腳踢在立燈上,燈桿晃了晃,上方的燈罩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
「那你怎麼不怕我滑倒。」衡南猛地抬腿「咚」地踢了一下床板,「我還穿高跟鞋呢。」
盛君殊的袖子挽到肘上,露出蔓延青色血管的手臂,正量血壓,每天早晚各一次。
但衡南坐在了縫紉機前,還是決定在春天之前,把這件小衣服做完。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不與她爭辯。
盛君殊的心情複雜。
盛君殊笑了笑,將袖子捋下來,隨口問:「衡南呢?」
「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徐舟抱頭,躲避著衡南的毆打,撞得病床咯吱作響,「我、我根本沒認出來那個人是你啊。」
「是你讓我和他聊天,我不得跟他找點話題?真的……」他百口莫辯,真的冤死了,癱在床上喘粗氣。
她慢慢地走近,「嘩」地拉開病房窗帘。
盛君殊嘗了一口。
「來。」
這不是他。
「今天的飯。」她屏住呼吸走近,親手把飯盒擺在桌上。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剛一加速,路的盡頭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人影,雙胞胎一樣,手挽著手並排站著,雙雙扭過頭默默地看著他。
盛君殊渾身緊繃,放在身側的手指微收,勾緊被單。
他本來準備等師妹回來,跟她好好談一談。
*
她的唇再度貼上來了。
唇上微涼綿密的觸感蔓延開,思維渙散,心跳得越來越亂。是有點尷尬,倒也不是尷尬……從來沒有女孩子這樣觸碰他。
「太太真的有天賦啊。」郁百合感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好太太。」
被雪映照的光湧入房間,窗帘背後擺了個圓形的金屬垃圾桶,桶下面有四個沾灰的輪,大概是這輪子看起來像腳一樣,是她看錯了。
當時他拄著拐,拿著一沓繳費單,接著電話,一瘸一瘸地從她身旁擦肩而過,衡南的髮絲掀起,猛然駐步。
芹菜粥入口清香綿密,確實很好喝,衡南于廚藝方面,稱得上是進步神速。
衡南越哭越急,就像找不到路的小女孩。
從徐舟嘴裏,拉出了一大團連綿不斷地、毛躁纏繞的髮絲。
最近,他的表達欲降至最低。
三毛不見了。
「不跟你說了。」徐舟打開飯盒,蒸餾的水珠從塑料蓋子上滾落下來,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師兄,」她崩潰的眼淚就跟洪水一樣澆在他心坎上。衡南的眼睛睜得很大,像是被捕獵的小獸,惶然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幾近乞求地說,「我到底做什麼讓你生氣了,可不可以告訴我……」
「你最近在想什麼?」
他趕緊回想了一下,剛才應該沒說什麼重話吧?
徐云云和衡南只是互相點了個頭。
談話比衡南想象中順利得多。一聽說她是天師,徐舟神情立變,左右顧盼,馬上握住了她的手。
也不像他。
「……」盛君殊扭頭,衡南踢完了燈,抱膝蹲在角落,哭得滿臉都是淚痕,「衡南?」
即使知道不會有人挑她的毛病,她也強迫自己,做到無可指摘。
衡南最後觸了一下他的臉,心滿意足地離開。
衡南用手背悄無聲息地擦眼淚。
衡南想把他叫起來問。
盛君殊正看著窗外,他側臉反映著窗外素白的光。
還是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別的夫妻是什麼樣,是不是也彼此不說話,突然開始……這樣……
徐舟忙踩剎車,車一減速,後視鏡上懸挂的紫晶掛墜來回搖晃,再一定睛,大路廣闊,根本沒有影子。
衡南皮膚皎潔,嘴唇飽滿,體溫比較低,卻很柔軟,有種神似布偶貓的氣質。
「這是我姐姐。」
耳邊已經傳來陣陣的抽泣聲。
等一下。
徐云云徑自把盒飯放在桌上:「自己吃啊,圖圖醒來看不見我要鬧了。」
衡南感覺到徐云云的敵意,一聲不吭地跳下床走出房間,徐舟在身後叫她,她也沒理。
盛君殊閉了一下眼,雪花輕柔融化在嘴唇。
衡南打累了,放下拐,靠在盛君殊空出來的那張床床沿上,冷著臉揉手腕:「你這活我不想接了。」
高跟鞋的脆響放緩,衡南走進VIP病房,反手閉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