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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心愿(四)

第七十二章 心愿(四)

「倒霉……又是她,這梁子算結下了。」蔣勝發牢騷。
「手……手!有隻手從洞里伸出來!」
徐舟也勸:「姐,看看我們這兩天這些事……已經不能用科學解釋了。」
「何止見過呀?你記不記得那個網店老闆。」蔣勝笑,「坐在審訊室讓你砍了腦袋,砍出一堆蟲子,又莫名其妙變成你師弟,最後把我們派出所牆拍裂了的那個。」
「算了,沒什麼。」衡南脾氣是消了,卻感覺到一股尿意。
盛君殊回憶了一下徐云云的形象:「不像啊。」
「徐舟。」徐云云急忙打斷,瞟了一眼衡南,通紅的眼睛里滿是戒備,「我們報警。」
當初盛君殊被120拉到這個醫院,也正是因為這裏離蔣勝在轄區派出所最近。
「盛總,千萬別這麼笑。」蔣勝拿煙點點他,「搞得好像我們公權私用一樣。我解釋一下,是徐云云在我們派出所撒潑,當場脫衣服襲警,把自己作進去的。」
年輕的姑娘,身上氣息太涼,佇立在大廳里,眼神冷冰冰地看過每一排,一個家長忍不住警惕。
那瞬間,彷彿有一道氣從圖圖身上衝出,燈管「砰」地爆開。
衡南忽然注意到護士台上擺著的、原本寫清了換藥說明的小黑板上,花邊裝飾內,變成這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體。
好幾排座位,坐滿了小孩子,座位上堆著背包、衣服、保溫壺,以及各種顏色的卡通小毯子,有的拖垂在地上,高高的架子上掛著液體和軟管,一個孩子忽然啼哭起來,家長小聲地哄。
病房裡已經大亮,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斜插了一根艾,是護士剛拿來的。據說剛才跳閘了,現在已經完全修好。
「是吧?我也覺得不像。」蔣勝感慨,「文文弱弱的,跟我兒子德育主任一個款兒,誰知道這麼潑——不過人不可貌相,我們把她拘了,一查,嘿,她還是個有案底的,打架鬥毆。」
衡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架起來,她一直在尖叫:「有人拉我!有人拉我!」
衡南把鬼娃娃的紙條扔給他,又回想了一下徐云云不信邪的臉:「我們能不能不管了。」
「吱——」衡南將門猛地推開,暖氣的熱浪撲面。她帶來的是冷風,無數張臉抱怨地轉過來。
隔間的門正在慢慢打開。
「我看見黃色的荷葉領,就是做衣服的那種帶褶的領子,倒翻下來半蓋在臉上,被風吹得像海浪一樣抖動。」
衡南攥著的艾草葉片都在抖,盛君殊看了她一眼:「我也要去,扶我一下。」
「鬼娃娃的傳說:」
「你報警有什麼用?」衡南翹著腿坐在床邊,打量她懷裡抱著的圖圖,「派出所能幫你驅蟲嗎?」
幸好隔壁間還有另一個女孩,咳嗽聲和她撕開衛生巾的聲音,消減了未知的恐懼。
衡南盯了他半天,垂下眼:「……你跟肖子烈可不是這麼說的。」
衡南赫然扭頭,座位上的小女孩睜著眼睛,吮著手指,黑黑的大眼睛,正安靜地與她對視。
盛君殊看不到,卻丟得極准,衡南看見那道影子落下來,摔在鐵皮柜子上,撞出一聲巨響,它在靈符的追逐下發出嘯叫,鑽進了護士台的玻璃窗口。
反正男女洗手間都在一起,送到門口,盛君殊鬆開她,示意她進去。
「哎,你找誰啊。」
徐云云低頭撥電話,全不理會。
一回頭見衡南從廁所出來,他訝異地扭向盛君殊:「我說怎麼站在廁所外邊不挪窩,你老婆上個廁所你都盯著啊?」
徐舟一路一瘸一拐地追衡南,追到盛君殊病房門口,門在他面前「啪」地關上,險些撞碎他鼻樑。
「等一下,我好像看見它了。」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猛然追了出去。
她堅信這個紙條是人做的手腳。影視劇里,綁匪害怕自己的筆跡被認出來,就會這樣心虛剪字貼字。
「看你心情。」
他的口吻輕鬆平淡,甚至含著點促狹。
衡南搖頭。
徐云云臉色蒼白,攥著紙條的手一直抖著。
衡南回神,看了眼他孩子的液體,「快打完了。」她沙啞地順口說。
玻璃「嘩啦」一下碎裂,靈符燒到盡頭,天師對冤鬼的恐嚇也就結束,靈符和碎玻璃渣一起落在檯子上,成了一簇灰。
衡南就進去了。
警方來得特別快。
再向前……徐舟在馬路盡頭看到的人影。
不要委屈衡南。
衡南穿梭孩童的哭鬧、低語、夢話和叫嚷中,無數道童稚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紛亂的世界,她從這紛亂荒誕的世界中經過,輸液管內液體的滴落是另外一道有規律、如同敲木魚走針的聲音,有的快,有的慢,滴滴答答。
衡南的視線轉向徐云云,徐舟趕緊介紹:「我姐離婚了。」
「……」
盛君殊小心地跨過女孩,一步跨到隔間上方,直接按住了水箱的沖水鍵。
「你先去,」盛君殊輕描淡寫,「我比你快。」
「孩子?我沒有……」徐舟漲紅著臉瞟了她一眼,「我女朋友都還沒有呢。」
更詭異的是,夏天才開的吊扇,正在瘋狂轉動,發出「呼呼」的聲響,病例、毯子和薄衣服都被吹得四處亂跑,風襲擊著發頂。
衡南和盛君殊對視一眼,三兩步跨至台階上,地上趴著一個女孩,長頭髮,牛仔褲,兩腿已經軟了,正在拚命往出爬。
笑聲很快頓住。盛君殊手上靈符,染了肩上一簇火,感知陰氣的方向,大致判斷了一下,拖著火尾丟向了電扇。
圖圖?
「我跟子烈說什麼了?」
衡南的目光渙散開,越過女孩,看向她背後。
以往也遇到過這種冤鬼嚇人,群眾反過來罵天師的情況,他也接了,主要是想多磨練自己。但其實不接也可以,總之……
洗手間只剩下一個光禿的燈泡,光線很昏暗,門上充滿老舊的划痕,看上去甚至像一塊塊血疤。遵從「鬼娃娃」的提醒,衡南上廁所的時候,全程抬著頭。
「解了嗎?」
衡南已經扭身進去了。
這是兒科的輸液大廳。
衡南瞬間驚異抬頭。
黃色的人影?
「你……」
盛君殊忍辱負重,面不改色,端詳了衡南的臉色,給她留了一個臂彎:「上完了?沒遇到什麼吧。」
「你還見過徐云云?」
一個家長去搬旋鈕,旋鈕卻整個兒掉在了他手心,衡南仰著頭,看見極速旋轉的吊扇上,坐著一道檸檬黃的影子。
「師兄!」
她慢慢地將昏睡的圖圖放在座位上。
「誰?」
「嘩啦……」水一衝下,那隻手立即縮進洞里,發出「咕嘰」一聲,漫上來的全是腥臊的血塊和化開的血絲。盛君殊凝神看著,分辨這到底是例假還是……
她的步子停住,福至心靈地扭過頭去。
「對對,從這個chu這裏,我們查封了一大批貨源來路不正的網店,有好多是專賣洋垃圾的,有一個店就是徐云云開的。」
「嘻嘻……」
「打架鬥毆?」
向上看,輸液瓶內液體還有大半瓶,可是藥水卻不再滴落了。
走到門口,盛君殊叫住她。
走廊里路過的一個護士悚然回頭。
盛君殊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勾了下嘴角。
盛君殊注意到,這些腳印的腳趾都拐向一個方向。只有右腳,沒有左腳,或許說「跳出去」更加適合。
「在醫院死掉的鬼娃娃是很可憐的!她不喜歡梳妝,請不要讓她穿上漂亮的衣服。」
「可以。」
「你知道為什麼我當時覺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嗎? 」
順著衡南的視線看去,地板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串小小的血腳印,蜿蜒著,一直通向門口,好像有什麼東西跑出去。
她的眼睛讓走廊燈照著,黑白分明,含著股不自知的依賴和留戀,看得他心口一突。
房裡,盛君殊脊背挺直,正把粥喝到最後一口,瞥一眼衡南的眼睛,感覺她好像有點暴躁。
「這麼快。」
「哪裡?」
黑眼睛的洋娃娃,黃色的裙子。
「賣童裝,賣了十年的老店了。」蔣勝說,「十年啊,都夠小樹苗長成大樹了。估計積累了不少顧客,所以她才天天找我們,這個店解封不了,她就活不下去了。」
衡南的腳步越來越快,黃色的小小的影子,在拐角閃現,衡南轉過拐角,它不見了,順著樓梯向下望,從扶手外側,又看見黃色的影子漂浮在扶手上,聽見了空靈的嬉笑聲。
管子內壁凝滿細小水珠,竟然……全是空氣。
衡南一把將圖圖抱了起來,
徐云云穿著一身羊毛大衣,燙著小卷的黑長發用一枚琥珀髮夾收束。她打扮老氣,但五官其實很端正。這個孩子隨她,生得精緻可愛,大眼睛小嘴巴,睫毛長長的,面頰鼓鼓的。
盛君殊一怔,「嗖」地跟上了衡南,他小心跨過女孩的瞬間,她又看見廁所里長出了一隻手,嘴唇哆嗦著,兩眼一翻。
垚山現在不比以往,人是沒剩多少,但是掛靠在公安系統,活多得數不清。
「被我們查了以後,這女人三番五次來找我們所里鬧,說她的貨都是『錦繡村』批發的,她不知道是洋垃圾,以後不做了,希望我們給她解封。」
「蹲……蹲便坑裡……」
「你找誰呀?」
目光掃過座位上幾十個正在輸液的小孩子,他們有的睡著,有的醒著,在看動畫片,有的吮著手指發獃。
盛君殊只是站在門口等待,男女標識下是面裝飾玻璃牆,倒映他的下頜和眉眼,他順手藉著那塊玻璃理了理頭髮,抬起頭,發覺衡南回頭看了他一眼。
「哎?哎,護士……換藥!」家長的精力馬上被這件更緊急的事佔據,忙舉起吊瓶來。
「真別不信,打架鬥毆。」蔣勝嗤嗤地笑起來,兩手在肩膀上方託了托,比劃了一下,「年輕時候是個臟辮美眉,給混混當馬子,別人拿西瓜砍刀把人拉了,她在旁邊給人鼓掌,這不也把自己鼓進來了嗎?」
衡南戳戳徐舟:「你有孩子嗎?」
蔣勝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把她給拘了。」
盛君殊衝進輸液大廳時,裏面尖叫一片,尖叫主要來源於家長,他們仰著頭,驚慌失措地看著天花板,頂燈一邊明,一邊暗了,壞掉的燈「滋滋」作響,持續頻閃。
衡南抱著她上下顛著,眼睫慢慢垂下,毫無徵兆地,猛地拔去了她手上的針頭,一張符紙重重拍在她肩膀上!
「chu?」
剛想到這裏,洗手間內就傳來一聲尖叫,門「碰」地被撞開,隨後是摔倒的聲音,尖叫變成了大聲呼救。
「她是開網店的?」盛君殊還以為是教師一類的職業。
「別昏啊,姑娘!」蔣勝趕忙把她抱了起來。
都怪她收到這張紙條,一想到去廁所,背上汗毛根根豎立起來,她磨蹭了一會兒,把花瓶里的艾抽出來捏在手裡,「我……我去一下廁所。」
——這裏面,哪一個是它?
衡南琢磨了一會兒,突然想,是不是跟外面那個洋娃娃長得有點像。
衡南瞪著截斷在半中央的腳印。
衡南放下女孩,跟著腳印走了兩步,猛然看到了一小片黃色衣服角。
「要信你信,你出錢。」
一雙掛著血絲的慘白的小手,五個指頭,人的手,像從廁所洞里長出來的樹,又像漂浮著的屍塊,緩慢地旋轉著,將她也看得心頭一突。
三歲的小孩,異常的沉,明明是一個孩子,卻好像有兩個孩子的重量。
衡南一出來,就看見蔣勝和盛君殊站在廁所門口說話。蔣勝手裡還夾著根沒點著的煙,估計是拿出來才想起來醫院不能吸煙。
盛君殊唇邊竟然帶著點淡淡的笑意,把紙條一擱:「反正我們不缺生意。」
徐云云的孩子。此刻媽媽不在,乖巧地趴在陌生姐姐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