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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心愿(五)

第七十三章 心愿(五)

「……」盛君殊挖著土,兩手支開,「別玩了。紙巾在我上衣口袋,自己拿著擦一下。」
「……」
正對的桌子上坐了一排洋娃娃,一樣的金髮,大大的黑眼睛,鼓起的臉蛋和嬌嫩的小嘴。
開車的是蔣勝,副駕坐了個實習警員,正要去徐云云嘴裏那個賣洋垃圾的「錦繡村」。
「你等一下。」徐云云沙啞地叫她,冷然在包里翻錢包,「不就買符嗎,要多少?」
像是某種貼紙類的換裝遊戲。
「原來確實是一個村。」他介紹說,「後來建了好多服裝廠,慢慢地就變成一個大的童裝工廠了,清河和寒石超過80%的童裝都是那裡產的。」
蔣勝低頭,嚇了一跳。
蔣勝深深為之震撼了。
河堤很窄,盛君殊拉著衡南的手臂至身前,讓她先行,他提起褲腳蹲下來。
盛君殊嗅到頸間一股淺淺淡淡的香味。
徐云云做了個夢。
一抬頭,衡南正捏了一小塊髒兮兮的雪團在手裡玩。
「……」盛君殊低頭,嘴唇毫無徵兆地觸碰她的耳廓。
握著電話,眼睛一眯,衡南湊過來親在他臉上,他的指尖輕輕按住她額頭。
「張秘書請假了。」
「手怎麼了?」
「你真沒有撞過人?」
衡南呼了口氣。
衡南撐在床上同他說話,貼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喉結滾動。衡南嗤笑一聲:「你不是每天都洗三遍嗎。」說著垂睫呸了一下,「吃了一嘴酒精……」
男人修長的手指由下至上,封上紐扣,一抹挺拔鋒利的藏藍坐在白色的床畔,將帶著青鬆氣味的精氣神收攏。
女人回過頭,「哎」了一聲,
卡片就是撲克牌的大小,上沒有寫任何文字。
一回頭,衡南也背對他蹲下了。
徐云云想起原本她正在哄圖圖入睡,圖圖就枕在臂彎里——圖圖?圖圖!
四四方方一道圍場河,將這塊村落包裹起來,這河是舊時候的護村溝渠。
桌子背後的鐵皮柜子里也擠滿了洋娃娃,玻璃後面充滿了無數正著的、倒著的眼睛。
徐云云就不吭聲了,頂著蔫黃瓜似的一張臉,只自己生悶氣。
「一周……呃,五個工作日。」
「不好意思。」盛君殊道歉,附在衡南耳邊小聲道,「起來。」
盛君殊入院的第一天,徐云云正在兒科和另一個家長搶毯子,大動干戈,吸引了一大票護士前去拉架。
徐云云面色灰敗地看著熟睡的圖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仰頭,系至領口,膝蓋上的手機,紅色信號閃爍:「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小姑娘雙手插兜,配合著一下一下的快門,飛快變換著姿勢,時而捧臉,時而抱懷,燦爛地笑著,露出了側邊的小虎牙。
兩邊討好的結果很不妙。徐云云瞪他,衡南又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停了停:「天冷了,讓你女兒多燒幾天,暖和。」
她手碰到的娃娃,全部都變成了卡片。
正面畫著一個三頭身的動漫小娃娃,穿著一身運動套裝,娃娃的臉,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抹去;再撿起一張,這張卡片上則是露背裝和櫻桃紅網球裙,仍然沒有面孔。
是蓋著毯子的那個小東西,吞噬了梳臟辮拿著大砍刀的小妹徐云云,把她變成了一個暮氣沉沉、循規蹈矩的市儈女人?
蔣勝隔著毛玻璃看這些人,感嘆:「像一個蜂巢一樣啊。」
「……」
她認為自己必須要出去,要出去,首先要有路,小腿踢了娃娃一下,堆在最上面的娃娃滑落下去,栽在一旁,它也開始吟唱了,吟唱引起了一場雪崩。
一扭頭,衡南竟然跪在他床上,兩手支起撐著床往前爬著,是個悄無聲息的包抄姿態,他驟然回頭,反倒將她驚得一仰,眼睛睜圓。
路過的護士,遞給她一張血液檢驗單,徐云云一看就急了:「都打了六天頭孢了,白細胞怎麼還是這麼高。」
攢動的勞作的人影,就在零碎的五顏六色的布料中時隱時現。
徐云云的捲髮從肩頭垂下,她顫抖著手,慢慢地,翻到了卡片背面。
她仰頭咬住他的手腕,髮絲滑落,露出蒼白的形狀姣好的耳。
衡南按壓他的領子不動,保證雪團全化成水,順著他的脊背流下來。
徐舟說:「姐,小孩生病都這樣,我小時候不是也……」
拍照的男人急著向遠處去了。一個斜著擺放的簡易T台,檯子上擺滿了亂線,幾個孩子在亂線中跑跳,有人穿著鮮亮的羽絨服,有一個只穿著背帶褲的小男孩,彷彿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貝雷帽歪在一邊,正在嚎啕大哭。
一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音樂聲從它腹中響起,它墜落時撞到別的娃娃,一連串的音樂響起,像是四重奏、五重奏、六重奏,越來越多的音樂聲交織重疊在一起,原有的旋律變得越來越雜亂、難聽、快速,像是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一串惡毒的詛咒。
衡南看了他一眼,湊近,那是個投懷送抱的姿勢,她的頭髮蹭在他下頜,盛君殊仰了仰頭,分神看向遠方灰白的蒼穹。
「OK,換。」
紅藍警燈旋轉閃爍,從窗口反射到醫院的牆上。
他將電話轉接至張經理:「張森在公司嗎?」
他側眼觀察衡南的臉色,也是一片陰沉,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周旋,別提多痛苦了,他趕緊向衡南保證,「——我姐肯定有什麼心事。」
*
衡南踏入錦繡村內部,立刻迷失方向,到處都是裸混凝土的柱子,粗糙地隔出了一間一間的門店。
衡南抱臂,眯了一下眼:「不合我眼緣,賣給你掉價。」
說是「逛逛」,是下了樓,直接坐上警車。
盛君殊也掛了電話,瞥了一眼掌心上的瑩潤:「……這是手。」
盛君殊感覺懷裡抖動,她似乎在無聲地笑。
盛君殊耐心地說:「我摸了手機,手機上帶著多少細菌。」
拍照的男人背後,還站著一個嚴嚴實實裹著的女人,圍巾蓋在了鼻子下面,左手提書包,捏著墨鏡,右手抱粉紅色保溫杯。
徐舟趕緊按住她的手:「這、這哪兒是銅臭能解決的問題,大師之所以為大師,都講究緣法……」
盛君殊別過頭,拉了拉領口,感覺熱氣往脖子外冒。在醫院呆夠了:「……太悶了,出去逛逛。」
盛君殊向遠方看去,年輕的實習警員臉紅到了脖子根,正在遠處樹林邊看著腳尖轉圈。
這裏本來就劃分不清的道路被各式各樣的東西阻礙,衡南右邊是個巨大的金屬造型南瓜車,蔣勝撫摸著絆到他的長椅扶手:「椅子怎麼都長成這樣……」
圍場河圈出來的部分,和外面的荒涼截然不同。
徐舟尷尬地撓了下頭,小心翼翼地從底下窺探她的臉:「姐,你最近脾氣真的有點大。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衡南無趣地從床上爬下來,「師兄,你怎麼穿起來了?」
徐云云很會過日子。
她將娃娃甩了出去,娃娃拍在牆上。
「你懂什麼。」
「知道了。」他氣息拂亂了片刻,感到手心被舔了一下,利齒間是輕輕的溫熱的柔,又是一下。
事實上,她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夢,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坐在洋娃娃的海洋里,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多洋娃娃,目中所及的地板上橫豎地堆滿黃色裙子的洋娃娃,蓋過了她的腳面。
他問的是張經理:「幾天。」
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頭上戴著兩個大浴球,燙了大波浪卷,眼睛上又是亮粉又是金屬片,假睫毛接得那麼長,眨一下眼睛,上下睫毛就能打個結纏在一起,她撅著血紅的嘴唇看他。
護士只能說:「這得問問醫生。」
「我的老天。」蔣勝扶著額頭,看了看蹲著黏在一起的男女,小聲道,「今天我剛畢業的小徒弟在,你們就不能克制一下嗎?」
她戰戰兢兢地撿起一張卡片。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衝上去,指著他罵了幾句,將他夾在腋下,滿臉不甘地下了台。
「絕對沒有。」徐舟抬起繃帶包裹的右臂,「我發誓,我出過的最大的事故是倒車剮蹭,絕對沒有撞過人。」
閃光燈快速閃爍。
衡南驚叫了一聲,瞬間彈了起來。
盛君殊的食指指警告地壓住她的下唇。
眾人趕緊退讓到一邊,小姑娘脫掉羽絨服,大剌剌往長椅上一坐,摸摸身上,脖子一縮,熟稔地將外套上的吊牌塞進背後,展展夏天的牛仔裙,腿一翹,露出彩虹襪和上方凍紅的膝蓋。
她張開羽絨服將小模特一裹,摟著她向室內去了。遠遠的,只看見小姑娘頭上那一對色彩誇張的浴球被風吹得來回抖動。
孰料這裏比他想象中柔軟得多,一壓,竟陷進去了,他默了一瞬,抽回指頭:「病從口入。」
手機握緊,手順著髮絲摟過衡南的後腦勺,拇指驟然捏住耳朵,就好像壓住一個開關,衡南一個激靈,鬆口。
「說得對。」衡南瞥了一眼圖圖身上蓋的那條藍色毛巾毯,毯子上還印著醫院的紅字,是兒科發的免費毯子。
她顧不得那麼多,一面踢著,一面想用手撿著娃娃扔出去,清出一條道來,可是她拿起一隻娃娃的瞬間,它忽然消失,變成了一張薄薄的卡片。她扔掉卡片,再抓起一隻……
徐云云忍不住捂住雙耳。
她低下頭,她懷裡抱著的也是一隻洋娃娃,有所不同的是,這個娃娃的眼睛閉著,似乎在她懷裡安睡。
過了午後,室外忽然間多了很多人,快門聲音無數,稚嫩的哭聲和尖銳的叱罵聲載入在其中,熱鬧得彷彿動物園的馬戲團。
批量生產的娃娃堵塞了入口和道路,安靜地充滿了世界。
衡南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疊在他們之上,黑瘦男人熟練地將衣服繞在衣架上,經過了柱子,胸部下垂的婦女正在彎腰熨燙。
說著,腳下一絆,
震撼過後,他看見地上的幾根白茅和袋子里的土,他問自己,年輕人真是好浪漫,我是不是也給老婆挖點土,摘點花回去?
這長椅被漆成了粉紅色,還噴塗了氣球和愛心,正感嘆著,褲子被人一推:「叔叔,讓讓。」
衡南又看了圖圖一眼,她被毯子包裹著成一個蠶蛹,暖得臉通紅,是被精心呵護的標誌。
水面上漂浮著薄薄冰層,沒冰的地方聳立毛茸茸的白茅,堤岸上殘雪間刺出幾根黃綠的草尖。他挽起袖子,觀察了一下,順手拔了幾根白茅。
「六六媽媽,抓緊時間,換好叫我啊。」
然後衡南冷不丁將冰涼的雪團塞進他溫熱的頸后,他手上的刀吧嗒一聲磕在腿上,險些向後坐倒。盛君殊怒了,正打算把衡南提起來暴揍一頓,一雙腿走到了面前,他生生止住了。
一聲令下,小姑娘臉上瞬間沒了表情,木木地吸了吸鼻涕,搓著手聳著肩走過來。
「我來,你別碰。」盛君殊摘下表,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大的塑膠袋,翻過來,刨開雪,用刀柄撞開凍土,小心地挖了一大袋子土,翻過來倒了倒,明明一根手指都沒接觸到泥,還是嗅了嗅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