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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舊影(二)

第八十四章 舊影(二)

除了徒然留下一條命,這些沒有一樣他能阻攔。
「我來。」
他的思維比較直線,眼下重要的,是先找個棲身的地方。
衡南還沒反應過來,就掙扎著讓人掉了個個兒,一雙腿騰空起來,垂在男人臂彎下。
閉上眼睛,心頭沉沉卻地壓著很多事情,毫無睡意。
這雙眼睛很黑,剛硬銳利,像打磨了無數次的玄鐵,「說出花來,過去的也已經改變不了。」
盛君殊走到山下,站在石頭上望了望,側過肩膀,從石縫中靈巧地鑽進去,雙肩陽炎靈火搖曳,向上竄出一朵一朵橘色的火星,消失在空里,照亮了嶙峋的石壁。
他一千余年的人生里,在人生的最谷低,一劍碎寒江,破空而來,錚然一響,霹靂弦驚,定在他面前。
他做人,眾叛親離,是否太失敗了?
盛君殊把她往上顛了顛,邁腿往前走:「你又不沉。」
低頭見衡南濃密的睫毛簌簌地抖,嘴唇彎起,罕見地露了股沒有刺的嬌態,也不知道夢到什麼。他撐起來拍著她,在搖曳的火光中,順口問:「等你幹什麼?」
盛君殊彎腰四處收集墜落的樹枝,兩掌相合,噼里啪啦折斷,利落地扔做一堆:「以前下山歷練,來不及回去,就在這裏湊合一宿。」
盛君殊在褲子口袋摸了摸,摸出了一包濕紙巾撂在地上,鬆了口氣。
「衡南。」盛君殊忍不住按住她的手
他花了一千年日夜修補著一隻破船,夜以繼日地追趕著這個意義。
窸窸窣窣地脫去外衣,然後是起著靜電的寬鬆毛衣,裏面一件閃光材質的襯衣,扣子扣得很近,領子是兩個小小尖角。
這樣算來,他和張森在一起的時間,比他和師弟師妹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得多。
衡南仰著脖子,能看見他的發頂。低頭,他正用手指好奇地撥弄領子的尖角,似乎覺得很可愛,然後壓著她的脊背,吻住了領子上那一小塊脖頸。
就是沒法洗澡。
火燒得噼里啪啦,他按住衡南的手,蓋好了滑落的衣服:「等,師兄等著你。」
盛君殊猛然閉眼,睫毛一顫。
「師兄。」衡南靠在他懷裡,瑟瑟發抖地說,「今天你削掉的那輛車多少錢?」
張森做他的秘書有一千年了。
摸得極其小心,迷戀,好像觸碰一塊昂貴的玉石。
這讓他膨脹太過,進而心生惶恐,好像偷竊了別人的東西,總有一天要還回去。
可他受不了這種自然流露的喜愛。
她拿濕巾,小心地把混雜在傷口中的沙礫剔去。
——師兄對不起你。
衡南說:「師兄,你傷口……」
衡南繞到他背後,十指捏住襯衣,一點點地揭下去。脊背上隆起的筋脈夾出一道窄而深的腰線,幾處扎傷和擦傷混在一處。
「等我拿劍。」衡南仍快意地笑著,「我為你死。」
衡南不認床,只認他,伏在他懷裡,讓他摸了兩下,不一會兒便呼吸勻沉。
年終工作最忙的時候,盛君殊原本也考慮過休假要帶著衡南去海邊走走。
衡南縮在黑色羽絨服里:「嗯。」
還沒解開扣子,他驟然轉過來,猛地揪著她的領子一提,坐在他腿上。
近看,男的外套拎在手上,襯衣背後大片乾涸的血跡,褲腳蹭著一道一道的泥沙;女的外套多處磨破,邊走邊低頭從露白絨處揪出了一片鴨毛,結果拽出了一連串羽絨,她伸出一隻漂亮的手從容拂去。
「海挺漂亮的吧。」盛君殊問。
可是這份記憶,還是漸漸地模糊了。
堆夠了,手指一引,篝火轟然亮起,火光跳躍在衡南蒼白的臉頰。
盛君殊覺得這樣抱著師妹倒很暖和,她也不冷,索性單手抱著她,拉過衣服往她身上一蓋,撫摸她的頭髮:「累了就睡。」
而身邊的人早就心中含怨,這些年來,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在白雪觸柱再無輪迴的那一刻,這船就再也修復不了,一切都結束了,垚山已經完蛋了,絕於丹東掌門。所謂的起航,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潮汐起落,浪花拍在礁石上,發出清晰的迴響。沙灘上,兩道一男一女兩道高挑的剪影,並肩緩步行進。
師妹的蒼白的臉仰起來看著他,看得很專註:「師兄,是不是覺得我很冷漠。」
過了太多年,說過太多次對不起。年輕氣盛的驕狂是最大的無知,事實上他總是很無力,比如白雪觸柱,衡南墜崖,子烈半途而廢,簡子竹殞身,牌坊碎裂,垚山傾覆。
篝火亂晃的山洞里,衡南攀著他的肩膀,手指蜷起,忙亂低頭,地把唇湊過來,忙亂的接吻到一半,盛君殊停了,再三隱忍,轉頭輕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差不多了……一會兒沒地方給你洗。」
「鞋怎麼回事?」盛君殊站定,看著她腳下。恰巧衡南一抬腳,靴子的牛皮低和殼子分開,軟踏踏半垂下來。
一千年朝夕相對,都不足以讓張森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提起這個,盛君殊有點難過。
他難過不在於價格,在於那車出廠只開了一次,是浪費了輛新車。
「觸柱。」盛君殊目視前方,言簡意賅,頓了頓,低頭看她,「怎麼了。」
但又他不得不承認,衡南說的是對的。
那是一句告白。
走了一會兒,衡南問:「忘了問了,白雪怎麼死的?」
師妹這個至陰體質是個大麻煩。
「沒怎麼。」衡南漠然捋了一下頭髮,「反正覆巢之下無完卵。這樣也好,至少沒吃多少苦。」
背後的觸感冰涼,師妹的動作過分小心,一點不痛,反倒弄得他有點癢,背後沁出了一層薄汗。
「師兄。」
她這麼看著他的時候,像一朵隱在霧中的銀蓮,花瓣上凝的全是霜雪。
「……反正沒轎車貴。」
盛君殊拍拍手上灰塵,見師妹抱膝坐在火前,冷得嘴唇發白,立即挨著她坐下,將她攬進懷裡:「好點了么?」
目光逡巡,盛君殊這件衣服他肯定不可能讓她撕了,她想了想,想起自己也穿了件貼身的襯衣。
一陣熱氣貼近耳畔,原來的她小心地繞過他的傷口,輕輕環住了他的脖子,她的指甲修剪成光滑的橢圓形,印著他的皮膚,細微的刺痛,指腹卻冰涼柔軟。她竟然在撫摸之前那道舊的疤痕。
盛君殊盯著她的鞋,似乎憋了點笑。一手切在她背上,一手摟住她膝彎:「來。」
總而言之,形容狼狽。
白雪面容浮現在眼前。娃娃臉,杏仁眼,一派天真的相貌,息怒哀樂都掛在臉上。他心中有愧,無數次回憶起這張臉,他總想把這張臉銘刻在心裏。
「別總想這些沒用的。」盛君殊向前走著,氣息微亂,白霧漫上來,漫過眼睫。
盛君殊不想接這句話。
但他沒有想過,也許這本身就沒有意義。
「……」衡南瞭了一眼,在地上用力踩了兩下,「剛才踹玻璃線崩了。」
衡南不肯下去。
衡南咬完了,坐定,想找塊乾淨的布包紮一下傷口。
半身用力支起來,突然想到他背後有傷,才不敢亂動了,風把她一縷頭髮吹到臉上,抓著他手臂,襯衣下緊繃的肌肉炙熱:「我不用你抱著。」
「山下還有這個地方。」衡南跳下來,踩在一地枯葉上,離了陽炎體,寒氣從尾椎骨爬上來,下巴頦不受控制地打顫。
盛君殊望定她,沒有動。
她咬在他後頸上,橫衝直撞的,生澀的而熱烈的痛。
可是,如果大師兄沒有意義,盛君殊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做夢了。
「哦。」衡南垂下眼。
盛君殊矮身鑽過石橋,空間陡寬,眼前是個遮風避雨的石室。
他的文學武術根本只學了個半吊子,短暫的練功生涯就結束了,師門都不在了,他存在的意義究竟又在哪裡。
這裏不下雪,月下沙灘和海浪都是銀白色,空無一人的曲折岸線上,鷗鳥在遠處啼鳴。
他將衣服鋪好,把師妹放下,自己也躺在身旁。
在盛君殊過去的千年歲月里,很少有這樣被動的時刻。
兩個現代人,手機沒電,行李落在車上,如果有一張遁地符也好,偏偏兩手空空跳了車。
盛君殊反手摸了摸後背,血已在衣服上結了硬塊。
盛君殊怔了一下,拉回神智,衡南在他懷裡不安地上下蹭著,一聲一聲,急促而含糊,「師兄,師兄,你等等我,等等我……」
盛君殊低頭親了她一下,衡南快速而難堪低別過頭去,銀蓮猝不及防覆蓋一層紅。
如果師妹故意拿他玩笑,他還能一本正經拒絕。
其實湊合一夜倒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