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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舊影(三)

第八十五章 舊影(三)

盛君殊也拎著刀站起來。
這團黑氣是具高階行屍。姽丘派的弟子,都是行屍。行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過是煉屍爐里出來的可以無限再生的怪物。
「走。」
這個道理,張森即便是再病急亂投醫,都應該想得明白。
但這也說不過去。
那群古人蠟像半晌不動,過了一會兒,似乎得了指令,慢慢分成兩列,中間留出一條道來。
衡南手裡緊緊捏著那根樹枝,手心生汗,滑得幾乎拿不住;光禿禿的山下行屍體壘起人牆、不住敲打山壁,這時候哪怕手裡有一張符紙也好,點燃的符紙扔進行屍窩裡,這種邪物是最好的助燃劑,一燒就是燎原之勢……
使劍的,行雲流水有之,閑雲野鶴有之,劍如舞。但唯獨她的招式生猛,橫劈豎砍,殺氣極重。
倘若劍尖上點墨,在空里作畫,在她畫出的全是短促的橫折,頓點,撇捺,是不滿的喟嘆,把血肉一起削墜下來,是個上窄下圓的驚嘆,濺起如霧的殷紅血梅。
海是厚水粉塗抹的藍紫色,和淡黃的天混在一起,霧蒙蒙的一片。
難道指的是天書嗎?它想引導張森搶奪天書,才畫這樣的餅?
從前人人都說二師姐這手劍太凶,不夠舒展寫意,浪費她一副柔軟韌性的身軀。盛君殊卻很喜歡,畢竟劍是武器,武器只看效果,驚嘆號代表力量和威嚴,力量在他那裡就是美學。
衡南向後退兩步,抵住他溫熱的肩胛,勻了口氣,反拿樹枝勾了把頭髮,雙瞳點了黑血似的,提腕便猛然向前砍去。
「你覺得他是讓人利用了?」
容貌,聲音,甚至對某些小習慣,和他記憶中幾乎沒有出入。實在太像了,以至於如果沒有衡南點出,頭兩次相見,他甚至都信以為真。
就在這時,半人高的枯黃豎草搖晃一下,麻稈兒相碰,似是有風,盛君殊很警惕,眸光一閃,銀白的刀身亮了出來,衡南受了驚,提了褲子蹦到了他身邊。
嚓嚓的,是一陣列隊行進的腳步聲,踏著草,踩著杆子壓倒一片。眼前黑壓壓的,出現了人。
「餓不餓?」盛君殊溫聲問她。昨天晚上就沒吃什麼東西。
熹光照著彎月形的薄刃,把它映得泛白,刀在盛君殊手裡轉了個向,以一塊鹿皮仔細擦過,吹了吹刃,盛君殊坐在洞口,一條腿屈起,握著刀側頭向外看。
他遞給衡南:「試試——用不用師兄再教你一……」
千年前下山條件艱苦,少男少女在荒郊野外解手,算不得什麼大事。只是如今兩人都當了很久的文明現代人,對視一眼,衡南別過眼去,臉上的紅還沒消下去,盛君殊鎮定些,在口袋裡摸出張紙,指尖挾過去,被衡南一把抓走。
盛君殊背過身去,衡南窸窸窣窣矮下身子。
火盤踞而上,「呼」地吞噬那具黑乎乎的軀體,噼里啪啦一陣響,焦臭味彌散開,火勢迅速蔓延至更遠的走屍,遠看過去,宛如無形的粗筆在山上勾勒出一條赤紅的火龍,蜿蜒蛇行,烤得山崗閃出淺赭石色的微光。
她把粉紫色的粗針毛衣套在外面,兩隻手交替攏著頭髮,動作慢慢的,帶著少女起床時的一點慵懶。晨曦之下,她的手背白得發光,睫毛顯出褐色,哈欠起,飄起一團如雲白氣。
盛君殊站定,摸了一下她的發頂,背過身去,身上瞬間生了凜冽之氣,好似從肩頭開始結了一層白霜。
這具身體底子很差,跑到半山腰,胸腔里充滿了刺骨的冷風,壓出一股鐵鏽味,肋骨都痛,她撐住肋,用力呼吸。
他低頭摸了兩下衡南手裡的樹枝,檢查完好,聲音很輕:「別逞能,這上面的……」刀刃向上一指,旋即手腕一松,刀身向下旋轉,「還有下面的,師兄都能搞定。」
這個畫面,盛君殊盯著看了半天。
千頭萬緒,難以理清。但比起以上這些,盛君殊其實更加在意行屍說的話:他們做不到的事情,衡南可以做到。
盛君殊眯起眼:「陽炎體沒有轉世,一早就有定論,張森不可能突然質疑起這說法來。我懷疑,是那個人許諾了他什麼。」
衡南能得以重生,全賴她的人和天書完全融合,眼下即便把天書從衡南身體里取出來,他們也得先找到白雪的遺體,才好移植。白雪身為陽炎體,早在千年前死亡的瞬間就消散於天地間了。
「憑他自己。」盛君殊冷靜地說,「假設君兮已經死了。現在回來的這個一模一樣的君兮,不就站在張森面前?」
天上烏雲移動,地上陰影蔓延,從兩邊慢慢將金光擠壓成一線。
「你不用……費神……看顧我。」衡南知道他憂什麼,直勾勾地看著他,壓低聲音喘,「我跟你背對背。」
陰影沒過頭頂,衡南仰頭一看,驟然一停,盛君殊的胸膛撞上了她後背,他也看見了迎面搖晃著下山的無數黑影,好似空里撒下了一把晃動的魚蟲。
白天比夜晚看得清楚,這裡是群峰背面,距離外峰景點有人和交通的地方,有兩三公里的路程。
一直燒到山頂,火龍緩慢地昂首,來不及發出一聲啼吟,便猛然發出亮黃的光,隨後慢慢熄滅了。
衡南接過來翻看首尾,手腕猝不及防一轉,猛然向前旋出,白光一閃,盛君殊立刻向後傾身,咔噠一聲悶響,他抓起襯衣一看,胸前一枚塑料紐扣給她削掉半截。
原來她的早起不是銘刻在骨子裡的習慣。沒有鬧鐘規範,她起得很艱難。
盛君殊怔了一下,但他並不是糾結的人,立刻做了決斷:「好。」
「師兄,」衡南站定,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角,臉色漲紅,「我想尿尿。」
衡南暗自嘆了口氣,站起來,腳尖踢踢火堆,走到盛君殊跟前:「走回去嗎?」
這些人越來越近,只管往前走,誰都不說話,一片詭異的靜謐。但這列隊並不整齊,不停的有人在裏面左晃右晃,搖擺蹣跚。
這個說法讓兩個人都沉默。衡南說:「小狐狸憑什麼相信?」
衡南才發覺,「黑壓壓」並不因為人多,而是朝他們走過來的人皮膚暗沉,又背著光,好像有一大團雲頭把他們全遮蔽住了,幾乎看不清五官,身上穿著都是幾十年前的青布衫子,直挺挺,硬邦邦,一片寒氣飄散過來。
「一千年前我也什麼都沒有,一片狼藉,」盛君殊說,「他如果一早就怨我,大可分道揚鑣,沒必要跟我走。而且,即便是卧薪嘗膽,這蟄伏時間未免太長了,他還沒那個氣性。」
倘若姽丘派真的為了哄騙張森,複製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白雪,這個「回來」的白雪,究竟會是個什麼東西?
他現在不想用楚君兮的名字稱呼那團黑影:「比如,讓白雪回來。」
兩人步子越來越快,背後寒氣壓近,乾脆撒腿跑起來。幸好這裏還是垚山地盤,盛君殊將她向身前一推,衡南腳下踩著殘餘的斷階,盤旋上山,橫生的枯草刺痛膝蓋,背後傳來撲通撲通的僵硬聲響。
一個個走屍的腦袋擊鼓傳花似的往後轉,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人形的黑氣就立在道的另一端,白皙的面孔隱在流動的雲氣下,一雙上翹的眼裡呈滿怨毒。
「你不生小狐狸氣了。」衡南邊走邊問。
他忽然想到,師妹手上還沒個武器,彎腰從地上挑撿出一根長而直的樹枝,幾下掰斷枝杈。樹枝承了陽炎之氣,綳得緊緊的,尖稍都微微抖動。
盛君殊半是生氣,半是好笑,用力揉了一把師妹的腦袋:」拿著用。」
說時遲那時快,盛君殊手上刀一閃,轉眼撂翻兩個,把她一拉,扭身便走:「都是低階走屍。」
他提起衡南的肩,兩人轉瞬換了個位置。
可惜只能幹想想。
他親口說過,戰場之上,再怎麼霸道都不為過,他調.教她怎麼能畫得更短、更凶,她越凶,他越忍不住笑,白鶴似的師兄笑起來,眉梢自有一股風流。她放出本性也能得到首肯,於是她驚喜,賣力,眩暈在這滿紙頓點中。
還有白雪。
練劍。她最最貼近師兄的時候。
陽炎體自愈能力強,睡了一晚,後背傷口只剩下淺淺的紅痕。盛君殊把衣裳抖了抖,勉強穿回去。衡南也起了,跪坐在石室里皺巴巴的外套上,身上穿著那件閃光面料的oversized襯衣。襯衣料子很硬,揉了一晚上依然平整,像她自然垂下的順直黑髮。
盛君殊有些一心二用。因為他惦著師妹手裡那根灌了靈力的樹枝,萬一中途斷了,碎了,怎麼辦?肩上靈火沿著肩膀和手臂,流水似的傾下,在刀刃上熊熊燃燒,砍在硬邦邦的走屍脖頸上,像是砍了一刀陳年的凍肉。
「…………」盛君殊已經習慣這種橫空出世的要求,回頭打量一周,帶著衡南找了個隱蔽處,拿手拔了幾叢立起的蒿草,清出塊空地,輕道,「上吧。」
他原本沒有其他的意思,衡南卻吃吃地笑出聲,很刻薄,鬧得他有點不好意思。
衡南的心一通狂跳,忍不住回頭,山下行屍黑壓壓的,就像螞蟻洞外的螞蟻一般,他們關節鏽蝕,不會屈膝,直直地磕在山壁上,還在往前大步行進,積得多了,後面的行屍就像下餃子一般掉下山崖,濺起高高的水花。
一定,一定還有什麼他沒想到的事情……
他甚至有一種荒誕的錯覺,他們早就住在這深山裡面,獵戶打獵,獵妻看家。獵戶早晨起來心不在焉地擦刀,他沒什麼娛樂活動,就看看妻在裏面起床梳頭,很美,一天都很有幹勁。
料峭寒風裡,盛君殊回頭看看她,容色仍然鎮靜,只是眼神里含著一絲隱憂:「沒事,出得去。」
衡南又打了個哈欠,懨懨搖頭。
能否複製出一個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白雪,需要衡南的幫助。這話究竟何意?
黑煙滾滾,衡南一陣嗆咳,抬腿踹下最後一個,收了樹枝。盛君殊向上看去,山上留下一道巨大的焦黑的梭形痕迹,走屍都燒成了上頭黑漆漆的木樁。倖存的走屍都停下來,像是擠在一起的蠟像。
「沒必要。」盛君殊默了一下,說,「畢竟精怪的智商就那麼一點。」
成為行屍后,大多數仍然保留自己原本的面貌。如果這具行屍不是拿楚君兮煉的,它是怎麼變得和楚君兮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