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舊影（五）
還是這副模樣他更為熟悉。
盛君殊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回歸隊伍，嘆了口氣，站起來，不動聲色地開始教基礎的招式三。
衡南練的是劍，和白雪一組，兩個人天賦都高，尋常的基礎招式難不住她們。盛君殊停在她們身側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過去了。
白鴿般身著制服的少男少女們手握青色冷刃，刀，劍，棍棒或是鐵鎖，三三兩兩團簇在一起說笑，也有人來回揮劍，重複一個動作，獨自琢磨。
近百雙目光落在他身上，隨著他的步子走，盛君殊有些尷尬。
那被盯著的感覺卻消失了，盛君殊忍不住回過頭。
總算熬過了上午的大訓練。外門內門，各回各的住地。
罕見的，心浮氣躁。
從衡南身邊走過去，他仍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悄悄的，靜默又很銳利，是衡南在盯著他么？
這檯子木樁子壘的，足有半人高，待她走近了，盛君殊撐著刀蹲下來，低頭問衡南：「我教到哪兒了？」
校場人頭攢動。
他慢慢地繞著她走了一周，主要是看看她後背有沒有挺直，誰知一繞到前面，她猛然向前撲倒，盛君殊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她就順勢軟倒在了他懷裡，一呼一吸，仍然怯怯的：「對不起師兄，我好像中暑了……」
「站直了。」盛君殊輕輕推開她，板著臉用她聽得到的聲音警告，「別讓別人看笑話。」
「嗯？」
床有點硬。
也許是因為窗邊的樹更繁茂，衡南的房間很暗，暗裡又飄著幽幽的香，床帳半卷，細細的竹席應該是冰涼的，隨意地鋪著一兩件柔軟的貼身衣服，盛君殊掃了兩眼，沒敢多看，繞過床往廚房去了。
天很熱，沒有空調
衡南半倚在灶台邊的巨大黑罐子上，火爐上一口大鍋正在沸騰，旁邊的桌案上擺了一排瓷碗，不知道作何用途。
「喝了。」衡南居高臨下，眉眼淡淡。
「大師兄。」緊隨其後的，是在校場的所有外門師弟師妹恭恭敬敬的整齊問候。
跨越外廳，是內室，左邊是床，右邊是他收來的一堆雜物，補好的碎陶罐，修好的瘸板凳，連壞掉的捕獸夾他都撿回來了。
衡南瘦削的脊背一抖，似乎十分意外他的呼喚，扭過身，越過人群，快步朝檯子這邊走來，走得急了，紗質的裙角都揚起來，仰頭看他。
他目光向下一掃，向人群中叫道：「衡南。」
盛君殊嘆了口氣，一面看她，一面從袖中抖展出一條一模一樣的帕子來。
君兮啊，盛君殊懷著滿腹愁緒，真沖他目光淡淡地翹了下嘴角。
時隔一千年，這到底是哪一日的訓練？
待他演示完，講完，就是自由練習時間。那木樁攢起的高台離太陽近，熱得慌，盛君殊摸了摸曬得滾燙的脖子，從那上面跳下來，沒入師弟師妹的隊伍中，見誰有問題，刀尖上去一扳，順手指點。
聲音怯怯的，很小，是個叫不出名字的外門師妹，生了一雙柔媚上翹的眼睛，一雙眼睛佔了大半張臉，拘謹地盯著他看：「你能看看我的動作么？」
正想著，衣袖被人拉住：「大師兄。」
少女一把脊柱骨，盾牌似的擋了這麼多目光，耳
她答得規矩，規矩意味著聲小，盛君殊沒太聽清，向她傾過去，衡南驚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
——你到底去了哪裡呢？
似乎有兩個人在說話，但聽不真切，盛君殊本想敲門進去，但男女有別，闖女生的房間，畢竟不好；那哭聲時斷時續，盛君殊在門口轉了一圈，「啪」地在窗上貼了一張符，以符為眼，視線拐了幾道彎，進了室內。
招式三，才入門招式。
「真……真的喝不下了……嗚……師姐……」她尖叫了一聲，旋即含糊嗚咽，因為衡南一手掐著她的下巴，一手端碗，強行給她灌了進去，一大半湯撒在外頭，把那少女前襟全打濕了。
她這麼用帕子，是同誰學的呢？
盛君殊放下鏡子。脫了鞋躺在他的床上。
外門師妹臉上頓時充了血，含羞帶怯變成了驚和臊，立得跟樁子一樣直，還不安地瞟了他一眼，彷彿想確認一下剛才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盛君殊反倒放下心來。
因為正值酷暑，氣溫太高，又沒有什麼要緊事，下午沒有另做安排。青鹿崖幾處房屋門窗緊閉，大家都躲在室內看書聽蟬。
這房子和他後世的北歐風別墅比起來，可差遠了。
「那……師兄且躲遠一些。」她赧然道。
一些基礎招式，他需要帶著師弟師妹練習，再下去單獨指點。
一句話中斷了數次，一面哭，一面輕聲打嗝。
如果是有，他年少時期，心思醇正，肯定不會多想，面紅耳赤把她順勢背到樹蔭底下，讓她休息也不一定。
盛君殊閉
外門師妹舉著握棍的手一動不動，眉毛蹙著，表情苦悶孱弱，只有眼睛滴溜溜的轉，像困在牢籠裡頭似的。
是綉蝴蝶的靛藍，極其輕浮張揚的顏色，讓他近乎靡麗的眉眼壓住，一雙桃花眼上翹，自含三分笑，笑容卻無邪爛漫，整個人白玉般熠熠發光，極富感染力，想讓人忍不住翹嘴角。
此時此刻，師妹果然站在廚房裡，廚房不點燈，很暗，小院里的斑駁的光卻從敞開的門裡透進來，晃動的，應是芭蕉的影子在搖。
衡南的房間里有個小廚房，可以生火，做些簡單的飯菜。廚房外接著小院。
「可以。」
白色賬幔緊緊綁在床柱上，利落得幾乎光禿，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木板床上，看著四面空牆，恍若隔世。
盛君殊這次聽清了。
盛君殊默然換件衣服，穿上鞋，索性出門找師妹去。
盛君殊回到了自己一千年前的房間，門裡裝飾樸素，多是原木；進門是個外廳，幾縷金黃的光斜落在外廳的桌椅上。
盛君殊捏著捕獸夾，對著光看了看，匪夷所思，開始懷疑他後世的節儉並不是情勢所迫，是他骨子裡就愛撿垃圾……
衡南正跟楚君兮說話，額頭上凝了晶瑩的汗水，她拿帕子極其優雅地擦了擦，那帕子在光下雪白，捏著帕子的手指也白得幾乎透明。
盛君殊點點頭，她握著手裡的棍，一通亂甩。盛君殊看得頭痛，一把抽掉了棍，扔在地上，手刀在她背上輕輕一劈：
經了衡南，尤其是主動起來不管不顧的衡南，這些小把戲，他掃一眼便看穿個七七八八，不知怎的，明知道眼前的人少不經事才犯錯，心裏卻還是忍不住帶著一點細微的膩煩。
衡南從罐子上起身，從鍋里撈一勺湯汁，在白霧中倒進碗里，打開小罐撒糖，嘗一口，微微皺眉，輕描淡寫地轉過身：「這次綠豆熟過了，你喝吧。」
衡南含著詫異看了他一眼，不過馬上便圓熟鎮靜地揭過了，垂下長而密的眼睫，善解人意地答道：「招式三。」
盛君殊看見那朵花，隨即看到瓷瓶旁邊的半把扁齒梳子，幾隻小小的閃著光的髮釵，心裏好像馬上就被填滿了。
她身後傳來浪潮似的起鬨聲，盛君殊抬頭一瞥，下頭的人都以一種好奇曖昧的眼光盯著他們。
盛君殊這才注意到她對面還有個人，縮得幾乎嵌在牆上，幾乎和黑暗的廚房融為一體，還在搖著頭髮抖，原來哭聲是她發出的：「師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想到衡南，他徹底睡不著了。
盛君殊握緊刀柄，繃著臉上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點頭致意，目光掠過那藍衫少年的臉。
桌上整齊地擺著一套圓潤可愛的陶制茶具，是楚君兮相贈，因為他不愛喝茶，大多杯口向下倒扣在托盤裡。桌椅正對雕花門窗，鏤空的碎隙里漏出翠綠的松柏，隨風搖動著。
木簪拔掉，頭髮已經散下來落在肩膀，盛君殊總覺得，她此時的眼神和在外面的謹小慎微完全不同，慵懶譏誚的，又帶著股引人注目的艷。
他神情才舒緩一些，又立刻繃緊。
她的外
可是此時此刻，她的胸脯就在他肩上蹭來蹭去，呼吸也帶著一點喘，這手段何等熟悉？
屋子裡傳來女子隱約的啜泣聲。
衡南的房間離他不遠，每次上學都要路過的，從窗口可以探進去，裏面的布置和他的房間差不多清苦，但是溫馨一些，起碼靠窗的桌上拿白瓷瓶插了朵桔梗。
「來。」
盛君殊拎著刀，屈膝一躍，輕盈地跳到校場最前的檯子上，掛桿上的紅燈籠被風顫動，垂下來的黃纓子掛在他刀上，讓他輕輕地摘下去。
甚至比起衡南愛住的外面的酒店房間，也差遠了。
一面銅鏡顫抖著，倒映出他的眉眼，劍眉，薄薄的雙眼皮，黑瞳，白凈的臉，分分明明絕不含糊的長相，眼睛眨了一下，還有些不很穩重的少年氣。
「不是中暑了嗎。」她不疾不徐，把她濕透前襟拍得啪啪作響，眼裡恰露著一點暗黑的興奮，「好好降降火。」
盛君殊不太記得從前有沒有這一段了。
「好，去吧。」他溫和地說，習慣性摸一下衡南的腦袋，衡南睫毛抖了一下，別過眼，轉身走了。
這種近百人同處一個操場的嘈雜，在盛君殊靴尖踏入的瞬間逐漸息止。
盛君殊從地上撿起她的棍，塞進她手裡，從她身旁擦過了。
最前面的一個容貌俊俏的藍衫少年將劍入鞘，笑得毫無形象，大喊：「二師姐。三師姐，大師兄——」
「……」
難怪底下的師弟師妹用那種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這個時候，衡南和他根本連婚約都沒有，她獨對他好的苗頭，只剛出現了一點點而已，大部分人還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