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目錄

第九十五章 燈塔(四)

第九十五章 燈塔(四)

半晌,睜開眼睛,衡南的手還抬著他的臉,一雙眼睛卻正森森、不帶感情地注視著他,含著刀鋒一般的光從眼裡劃過:「我沉溺在這個幻境里,已經太久了。」
盛君殊沉默一秒:「但你強求成功了。」
衡南抬眸望了他一會兒,臉上因為情緒激動,逐漸浮現出反常的紅,她垂下眼:「那我,一個不留,先殺你。」
刀只是貼著她的臉扎在背後的牆上。
孩子哭了,真正的母親心疼,一下子放了手。
衡南忽然顛起腳尖,冰涼濕潤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這桑劍不是已讓他廢了嗎?
一方面是荒唐到極致產生的好笑,另一方面,是一絲很難形容的寂寞。
「一個幻影,陪你吃飯,陪你說話,陪你……聊天還能不重樣的?」盛君殊撐著牆,板著臉俯視她,順帶著掃了一眼她的手腕,「你給我找出第二個來。」
一走神果然不好,轉眼袖子就沒了。
衡南難得這麼溫柔地親人,好像小貓在舔一塊蜜糖,弄得他有點分裂。
「為什麼還沒有出去?」她仰頭看著他,目光逐漸失焦,似乎在問他,又似乎在輕聲自語。衡南的目光里有一絲疑惑,疑惑之下,掩藏著顫抖的、難以置信的、無法承受的恐慌的猜測。
這種情況下,他竟然走神聯想到一個故事。這故事是兩個婦人都自稱是孩子的母親,縣官判斷不了,就讓兩個婦人一人拽孩子一隻手,誰搶到就算誰的。
看在師妹的心裏,自己終究還是強無敵的。大概因為她的濾鏡太厚,所以他在幻境中被設定的武力值,比他當年實際的力量強得多。
中間一定略去了什麼。
心裏的火瞬間消滅大半,只剩一點好笑。
「比如,白雪,君兮,師父,你面前的整個世界,都是假的。」
風正亂翻書,中間夾著的一頁紙高高翹了起來,她不知道想到什麼,露出了譏誚的笑容,缺乏血色的下巴抬起,「這份緣分,是我強求得來。」
聽到幻境二字,盛君殊起初反應了一下,衡南臉上神色已變,戾氣從身上、髮絲間、手上絞出,感知到同類鼎盛的殺意,盛君殊雙肩靈火猛地向上衝出,身體先一步于意識迅速後退,一掌劈在衡南手腕上。
盛君殊覺得這個姿勢非常糟糕,畢竟他脖子上還架著把刀,但他還是半推半就地配合了。
然而衡南手腕一翻,游魚一般靈巧地躲過,反持匕首向他胸口刺來。
衡南翻動手腕,骨骼身型靈巧有力,從地上飛撲到床上,一個前滾翻,再從床上躍至地上,加上跳躍的陽炎靈火,幾乎化作一團赤紅的火球,環繞著盛君殊來回攻擊。
盛君殊原本要訓她,可聽得一個「處處合我心意」,聽得很舒服,便不想訓了。
牡棘刀出現在手上,盛君殊拎著刀,一步步將衡南逼到牆邊。
衡南完全沒料到這種結果,看著窗外呆愣了片刻,一格一格地扭回頭來,眼裡漆黑一片,幾乎要冒出藍火來。
盛君殊抬頭,天已黑透了。屋裡悶熱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心在慌亂,才感覺到一陣陣悶熱。
話語戛然而止,他的動作也停頓下來,看著沒入胸口的東西。
盛君殊握住刀刃。
「師兄。」衡南極度不安地叫了一聲,看著他身上暈開的牡丹花般的血跡,目光渙散開,拇指壓在唇上,焦慮地咬了起來,「我……我剛才……」
細長的,扁扁的,鏤雕草葉花紋的植物莖桿露在外面。桑劍很輕巧,適合女孩拿,所以師父將這把劍留給了衡南。
「為什麼?」劍身上的另一隻手從他手中猛地滑落出去。
「但我沒覺得其中有什麼區別。」盛君殊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血,「前提沒有意義,反正最終結果是我娶你,不是別人。」
窗戶一直開著,風吹動衡南削得齊平的發梢,她的眼睛墨黑而顯得格外專註。
怎麼會。
這種強對比加在一塊,讓盛君殊產生了種特別不好的聯想。
在這裏面死了,會有什麼後果?
盛君殊突然意識到,如果從遠處堪,這場景其實特別像……
話音未落,一雙眼猛地抬起,腳尖向上一踢,匕首落回手中,勁風襲來,盛君殊僅身姿變換,衣袍一擺,劃出一道弧,如白鶴展翅,魅影般閃開,掀動滿地破碎的布條,立在房間另一處看著她。
於是盛君殊不動了,看她玩什麼花樣。
誰的夢境誰做主,大概是她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她想要她的劍,手裡就會有一把劍。
脖子上一涼,柔軟微潮,是拇指貼了上來,輕輕壓住頸動脈的曲線,向下延伸,在刀面上停下,按壓一下,又一下。
自語被打斷,衡南的目光立刻懷疑地落在他臉上,刀又毫不客氣地向前送了一步,眼神里充滿陌生的冷漠和憐憫:「你說什麼?」
盛君殊也惱了,藉著師妹濾鏡得來的比她快0.01秒的反應能力,反手奪過匕首,投擲飛鏢似的,咚地丟出了窗外。
「我不喜歡自欺欺人。」
明白了。
像貓玩耗子。
……這怪誰?
「什麼太久了?」
「剛才漏了一句話。」盛君殊拍拍袖子,「他們都是假的,師兄是……」
衡南的目光從他臉上挪開,看向一邊,臉上缺乏血色,嘴裏咕嚕了一句:「太久了。」
那利刃在他指間又向前推了一分,曳出一絲涼,隨即是火辣的痛,他「嘶」了一聲:「衡南……」
腦海中彷彿有火車呼嘯般的畫面閃過,她側過臉。
盛君殊不敢動作,也不敢輕易閉上眼睛,只是慢慢地,小心地鎮定下來,扶住劍身,屏住呼吸向下看,心臟還在正常跳著,好像沒受到什麼影響。
「你想象中的我,就這個模樣?」他略帶幾分好奇地注視著她,手底下卻猛地用力一撥,「嗡」的一聲,匕首偏斜,向右飛去,咣當掉落在地板。衡南讓這力量瞬間衝到了牆上,咬牙抓住自己被震傷的手腕,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他不還手,只是轉身、退讓、堪堪避開。
恩威並施,玩膩了再吃。
「人當然做不到。」衡南背靠著牆低著頭揉捏手腕,聲音很小,「我曾在天書藏洞許願,天書利用我的心魔,才會造出一個處處合我心意的幻影,想把我留在這裏。」
握住它的,是一隻沒有血色小巧的手,指甲因為用力而壓得泛白,因為他向前迎了一步,那雙手的主人在恐懼之下,又狠狠向內推了一步。
盛君殊在袖中握了一下手指,陽炎之氣在經脈中流轉,心情複雜。
兩相拉鋸,刀蓄力繃緊,正在顫抖,這力道讓他后牙咬緊,脊背上汗都下來了,難以置信地問:「你要殺我?」
她的刀冷漠無情,讓人沒有喘息餘地,盛君殊稍微動一下脖子,刀刃就更深地嵌入傷口。但手指的觸碰卻沒有攻擊性,甚至帶著很深的愛憐,好像女孩撫摸一片珍愛的花瓣。
盛君殊氣得笑了一聲。
怎麼會是真的呢?後悔和恐懼的情緒幾乎將她溺死了。
盛君殊現在就是個自願引頸受戮的姿勢,兩手捧住滴下的粘稠血液,心情有點微妙。
「不殺你,我怎麼走得出去?」衡南切齒地說,「我寧願被師兄拒絕百次,也不願像個白痴一樣抱著想象中的幻影聊以自慰。」
盛君殊立即扣住她的手,衡南的力氣大得驚人,因為他的抗衡,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音,師妹手腕那麼細,盛君殊趕緊鬆手,結結實實挨了一刀。
奇怪的是,盛君殊盛怒之下的一刀,倒好像把她心中的焦慮鎮住了。
盛君殊正小心地,渾身冒汗抽劍,聞言看了她一眼,心一橫,把劍塞了回去。
「我喜歡師兄,師兄不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
衡南別過頭,說話的聲音很輕,盛君殊艱難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書桌上斜放一本冊。
「比如?」
血從嘴裏湧出來的時候,盛君殊拿袖子擦了一下,擦得嘴唇泛著詭異的殷紅,心裏只想著一件事。
「你沒讓師兄失望。」盛君殊淡淡道,「但你猜的方向錯了,可以更大胆些。」
逗貓。
盛君殊兩指捏住匕首,指頭就貼在心口前一寸。
哪怕是在尋找衡南的一千年裡,他只是覺得日程很滿,事情很多,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盛君殊沉著臉,一刀過來,風擦著臉過,她極輕地哼了一下,心險些掙出胸膛。
風在吹著,白色帷幔瘋狂向上飛揚,兩人肩上飛竄的靈火將室內映得橙紅,連她的皮膚上都涌動著昏暗的紅,她的眼神空冥平靜,不帶任何感情,髮絲籠在臉上,眉心閃爍的紅點明暗如火星,是印度神女額上點下的虔誠而詭異的吉祥痣。
但他同時也打起了精神,因為衡南肩上的靈火燒得正旺,幾乎竄到天花板上,這說明她的殺意真真切切,並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