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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燈塔(三)

第九十四章 燈塔(三)

盛君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怕的聯想。
他看了看四周夜色,拿刀柄輕輕撞開窗戶,單手撐著窗框,利落地翻進師妹房間,回頭淡定地關上窗。
起碼還和衡南能補辦場婚禮。
盛君殊不得不像刷任務一樣每天隨著眾多NPC「師弟師妹」出晨功,聽他早就聽過八百遍的早課,在校場帶枯燥的基礎術法,晚上還得篝火夜聊。這樣熬了七天,他覺得有點受不住了。
——一千年前,他應該是這樣回答的,規矩而冷淡。
丹東微笑頷首。衡南微蹙著的眉毛展開。可她並沒有如他記憶中那樣綻開笑容,她的臉色蒼白而寧靜。鈴鐺響起,裙擺摩挲的聲音,是衡南跪在他身邊,抬起眼來:「弟子……也覺得很好。」
盛君殊說:「明日吧。」
但這一刻,心中不詳的預感的確達到頂峰。
」嗯。」盛君殊調整了一下枕頭,閉上眼睛,「因為我在。」
盛君殊決定稍微拉快一點時間線。
所以,他花了一千年時間,獨自品嘗生離死別的代價。
衡南出神時,蠟燭讓人拿走,吹滅了放在一旁,足被捉住,向後仰去,幾乎是毫無防備地,接上了先前的韻律。冷卻的身體再度被點燃,頃刻間便燎原,更急促的,更盛大的歡愉和痛苦,在黑暗中一併爆裂開來。
這是個非常正常的殘酷的真相。以前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迴避它,反覆告訴自己他待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都已儘力了。但其實並不如此。
他偏向衡南,那總有人偏向白雪。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公平,緩解他內心愧疚的公平。
衡南仰頭,冰涼的唇擦過他的唇角,本能地索求著他。被推開時,她如同被潑上一盆冷水,睜開眼睛,臉上血色褪盡。
日落之時,雪停了。
丹東默然片刻,猛地咧嘴笑了起來:「好,明日就明日。衡南,就穿你祀山鬼那件衣服成婚。」
漫山遍野的積雪映照著淺橙色的亮光。兩隻野貓卷著尾巴,一前一後走過細長的窄橋,橋的影子淺淺晃動,水中晚霞由赤紅變作黑紫。一處荒僻的山洞里,少女抱膝靜坐,發獃地看著月亮從雲層中鑽出。
是她明日要穿的吉服。
大約因為衡南心境平穩,時間線始終沒有跳躍。
衡南蜷在被子里,青白的脖頸背對他,身上似乎帶著股涼氣。他坐在床邊,把被子掀起一個角,摸了一會兒她的頭髮,心中空虛愈演愈烈,把她拽出來抱在懷裡。
黃昏最後一道光線,堪堪照亮地上掉落很多的破碎的布條。紅色和黑色,暗墜的寶石和鱗片閃光,一刀一刀,都是剪刀故意剪開的。
但是在晚上,不知道為什麼總能很輕易地勾起他的情緒。
走出蜉蝣天地時,盛君殊突然覺得這幻境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
盛君殊反身吹了燭,屋裡陷入一片黑暗。
她依舊和白雪手挽手走路,鎮靜而巧妙地避開他的眼神,坐在他身邊的時候,神情非常平淡。越平淡,他越覺得不安。
一對赤足站在滿地布條中間,似乎靜候已久。盛君殊向上看,小腿,白色褻褲,白色褻衣,再上面,是一把匕首。
狐狸張了張尖嘴,欲言又止。
狐狸憂鬱的三角眼凝視片刻帳中人,憤而跳過窗外,桔梗花枝從窗檯滾落。
如果真的要怪,就怪他于情感方面,開悟得實在很晚,遲了整整一千年。那個時候,他還以為未來很長,甚至沒抬頭看自己的未婚妻子一眼。
雖然婚禮對師門諸人來說,因為過於簡單而缺乏刺激。比如此刻,盛君殊抬抬手指,就能讓垚山上下拉上紅綢花,使個小法術,掌心一張張禮帖連綴而起,「啪啪啪」地直接貼到所有內外門弟子的窗戶上,給自己和師妹也發了一份,揭下來可以做紀念。
隔牆有耳,盛君殊拿手晃了晃,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燭下,衡南一雙貓瞳里盛滿不安,盛君殊表情淡淡,拿刀猛地將床頭釘死在牆上,再晃一晃,便一點聲兒都沒有了,他低頭掃了她一眼,含了一絲得色。
門外已經充滿了歡喜熱鬧的祝福的喧鬧,盛君殊在緊閉的房門內數正字,腦子裡一片混亂,數了幾遍都是錯的,一直坐到日頭落下去,站起來焦慮地洗了兩遍澡。隨後還是從後院翻進衡南房間。
銀白的月光從窗口潑入,狐狸的影子從窗檯快速掠過,又折返,嘴裏叼著一枝花,靜靜地立在窗口。
「你就這、這樣確定嗎?」
「弟子沒有意見。」他低頭說。
「白雪怎麼樣?」過了一會兒,盛君殊在床帳里問。
假如這時候有玻璃相框就好了,他直接裱起來掛牆上,也省得許多麻煩。
「我多看一眼,能把她看成真的嗎?」盛君殊近乎刻薄地彎了一下嘴角,「查找古籍,遍尋復生陽炎體的辦法,為上策;再不濟,尋訪其他道門高人,為中策;複製一個幻影自我安慰……我沒想到你竟然會選個下下策。」
積雪天,白色的畫卷。
剛拉開門,他便愣住。
「對不起。」
屋裡沒有點蠟,很暗,但暗得和以往的光線曖昧不同,有種死氣沉沉的意味。風將紗幔吹起來,吹得如同靈堂上的白幡。
衡南屋裡又只燃了一根小蠟燭,很暗,半掛著帳帷,床席之間的含著香味的被褥……真的很亂,如果白天看到他肯定忍不住順手給疊起來。
「假如恐懼的情緒能靠得住的話。」盛君殊注視著床帳頂,「我說假如,衡南一個怕鬼的人,根本捱不到我們去找她的那天。這世界維持不了多久,夢就會醒來。」
兩對目光聚集在他臉上。
狐狸眼裡閃出一絲怨懟:「你都沒、沒有多看過她一眼。」
盛君殊沉著臉,捏著賜婚書,在衡南架子上四處翻找,隨便抽出一本書,重重拍在桌上:「再這樣,信不信師兄揍你。」
衡南嗓子里咕嚕了一聲,貓似的,貼在冰涼的牆邊,半晌都在失神。好半天,她強撐爬到床邊,抖著手點起蠟燭,火柴的光在她掌心晃動著,看看他到底幹什麼。
盛君殊跪在蜉蝣天地內,蓮花石座之上,盤腿赤足的老道雙手結印,置於雙膝,手指緩慢地變動,似乎在掐算念咒:「君殊,你以為如何?」
「我沒什麼好對不起的。」盛君殊淡淡扭過頭,專註地撫摸過床頭的刻痕,「對你小二姐,你問心無愧就好。」
主要是這樣的進度……太慢了。
尤其那日以後,他以為他和師妹之間會改變一些什麼,畢竟當時衡南的回應很誠實,即便真的沒有,未婚少女失貞在過去應該不是件小事……
衡南怔怔看著,似乎對他的行為感到很費解。
「……」
狐狸張嘴,發出年輕男人的聲音。
一人一狐,黑暗中對視。
每個人都有無意識間的遠近親疏。必須保護的和可以犧牲的,在做出決定之前,往往在心裏早有答案。
她披衣起來,赤足小小的兩隻,絕望地踩在地上,一步一步靠近。盛君殊正在燈下,脊背挺直,將婚書折了兩折,小心地夾進書里。手掌由上至下用力捋了兩下,橘黃的光華瑩瑩一閃,再抽出來時,那張紙平整如新,他面色稍霽。
但衡南待他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
更費解的是,盛君殊騰開兩手,走過來一把將她抱離地面,塞回床上,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低頭吻她。
這廢紙,是丹東的賜婚書……
這件裙子,是衡南祀山鬼的那件。
「在我身邊這麼久,你應該清楚我的性格。」盛君殊撫了兩下床,躺下了,「都到這種境地了,我不會罵你,因為沒用。」
衡南把蠟拿起來,向下,再向下,燭火向上豎得細長,昏黃的照亮他踩在地上的修長勻稱的腿。
盛君殊沒有接話。
「好,弟子先回了。」衡南起身離開,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綿密的吻爬上來,盛君殊定力極強,真的一絲聲兒也沒有。衡南掙動著,始終顧忌什麼,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僅呼吸和汗水纏在一處。似乎因為如此,這靜默的一上一下間,更加重了隱秘的禁忌感,就快到霄上時,盛君殊忽然抽身而退。
「等一下。」
狐狸伏在窗台上,縮成一團:「我只想見、見她一面。我沒、沒想傷害小二姐。」
「既然你們兩人都沒有意見,君殊,你掐個日子,抓緊把喜事辦了罷。」
但說實話,第一次婚禮,他多少有些緊張。
抵著他喉嚨的匕首,尖端刺入皮膚,銳利的刺痛,衡南站在黑暗中,一雙眼睛直勾勾的,像戳進去的兩個洞,嘴角勾起,看他的眼神極盡絕望,含著陌生的可怕的笑:「你不是我師兄。你是誰?」
盛君殊正用刀尖在一排正字右側做標記,覺察風聲,敏銳地扭過頭。
衡南半夢半醒地看清他,似乎驚了一下,眼裡睡意去了大半,待要說話,他已經無聲地吻上去。他的吻裡帶著極委婉克制的想念,輾轉了一會兒,衡南手肘搭在他肩膀上,手一松,一張廢紙飄落下來,盛君殊親她的額頭,順手撿起來一看……
半暗的燭光,將盛君殊立在桌邊的腰線勾勒映得極誘人,他將賜婚書拿起來看著,折了兩折:「放你這兒我總覺得不踏實。這麼重要的東西,你說揉就揉了,萬一丟了上哪去找?」
「入冬封山,事情頗多。」盛君殊硬著頭皮說,「明日是個好日子。」
上面居然還有被揉過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