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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燈塔(八)

第九十九章 燈塔(八)

「噢……」
師妹這是不想他活著回去嗎?
那雙眸似不能視物一般,平直看著地面,只一雙手在地面上摸索,摸索,摸到了血泊中那一小片鏡子。
這哪是打不過?這、這是碾壓局!
地煞。
黑氣一連沖了好幾分鐘,越積越高,在空中凝成一個巨大的、泡漲了似的人形。
這次三架馬車出現的速度之快,令盛君殊有些意外,原本他打算等第二輛車磨磨蹭蹭地出來時,立即將符咒收回,可沒等他反應過來,三架馬車就一次性出全了……
「你來得不是時候。」盛君殊忽然在殘陽里笑了一下,「如今我是掌門,我退無可退,更不可能退,想滅垚山,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衡南蹙著細眉,反手拿著刀,衣服撩開半邊,低頭將刀刃對著自己的心口,「胸口裡有那個地煞,不取出來,我總感覺噁心。」
「那你就……」
「盛哥……」
盛君殊在那雙眸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殺意。
張森忍不住瞥她:「王姨,你懂、懂的還挺多。」
她撿起地煞,攥在手心,隨後慢慢升起,腳尖落在燈塔的欄杆上,身姿輕盈得似一片雪花。
「噓。」
回頭一看,不由大駭,那巨大如山的女人塑像張眼咧唇,面露詭秘的笑容,扔出去那一大把符紙還未近身,轉瞬就燒成灰燼。
衡南登時如拔了插銷一般,晃了兩晃。瞳孔翻成黑色,神色還有些懵然。
她要應當是有她的理由,且讓她用去。盛君殊想著,把刀一丟,一個騰空飛出來。
「別胡鬧!」盛君殊只覺眼前一黑,一聲喝罵,半是緊張,半是憤怒,「忍忍,聽見沒有,衡南?刀上全是細菌,最起碼也得消個毒。」
「小、小二姐!」狐狸把衡南的毛衣都快勾變形了,「你聽到、到老闆說、說什麼了嗎?要血性、性,不、不、不要命啊?快,快……」
「不是……跑?」張森在盛君殊肩頭一顛一顛,尾巴纏緊他的脖子,「老闆我、我們打、打不過她?」
盛君殊在酣戰中赫然回頭,聽到師妹的聲音,想到家裡還養著個師妹,竟然就陷在生死局內,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怎麼了?」
突然,一道黑氣毫無徵兆地從天邊衝來,將浮在空中的符咒擊入海中。
要有道光就好了。
「張森!」這頭未完,塔下又叫。
她彎腰了。
衡南兩腳交錯,輕盈地站在這欄杆上,手中握著殘缺的地煞,不敢向下看,每次深呼吸都在耳邊清晰可聞。
鳳鳴之中,三輛華麗的雲車幻影首尾相接,水中游魚般從繚亂的雲層中快速穿行而過,轉瞬消失。
王娟滿臉寫著作孽:「呦,這是啥?修了個人面獅身金字塔?想不到她還能以這種方式活在世上。」
衡南一手捂著胸口,一手伸出來,很急的樣子:「把你刀借我用一下。」
那東西巨大,甚至比籠罩天穹的黑氣凝成的人還要大,被拽出來的速度恆定,一點一點地冒頭,先是發巾,再是長發、額頭、眉毛、眼睛,這是一尊足有小山那麼大的塑像,女人的臉部塑像。
陰影中,王娟注視著海面,臉上神色變得不可置信,乃至於驚恐。
上次他住了多久醫院來著,一周還是兩周?
「一千年前,讓你們把我師門滅了門。」他說,「為了尚存的師弟師妹,不得以離開垚山,那時我年紀小,本事也弱,所以很有耐心。而且,我只是大師兄,我跑得屈辱,但心安,因為我還有責任,所以我不能有血性。」
他身形一動,轉瞬躍進石像迸發的羅網中。風聲從肩上平削而過,絲線上一踩,打了個滾,只見兩道靈火旋轉,扭一道柔韌的太極。
「快點!」衡南喊。
衡南把它揪下來,蒼白的面容上,一雙眼漆黑:「我也想去。」
王娟愕然扭頭,盛君殊食指貼在唇邊,眼睛沒看她,而是緊繃地地凝視著海面,似乎在側耳聽著什麼。
「這一千年,我日夜磨劍,圓木為枕,你大約記不得我的名字,用不著記得,只記得一個冤冤相報便足夠了。」
盛君殊想到衡南,立刻緊張地向上看去。
「……」盛君殊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看了眼手中唯一的武器,差點想罵人。
「啊?「張森忙躍到欄杆邊。
原本跪坐在燈塔上的女孩,像是被一隻大手提起,四肢垂下,就此站直,胸口的傷口和血跡快速消失。
去掉這個包袱,他覺得輕鬆許多,也清醒許多,捏緊刀,眸中倒映著熊熊燃燒的陽炎靈火,轉頭直直地站在這座傾軋過來的人面山下。
衡南正在擦刀,聞言譏誚地一笑:「師兄,一會兒我要是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記著給我用一次威天神咒,恢復一下出廠設置。」
幸好,衡南未曾落下。她前胸和後背滲出細密的汗水,她站在這處欄杆上,就像站在舞台正中的升降台上,多年練舞的平衡感令她在高空穩住了身姿,海風僅吹動了她領上的絲帶。
這他媽真、真是天生一對。
「你等一下。」衡南隨手把張森的尾巴綁在欄杆上,喊道:「師兄!」
整個塑像都是以猩紅的泥土雕刻,線條雕刻得極為抽象,但那一上一下交疊的間距極的眼睛,和含著微笑的嘴,寸寸現世,彷彿臨視的神像一般,充滿了詭異不詳的邪氣。
幾乎是同時,二十一點的鐘聲敲響,海上燈塔陡然亮起。
藉著身體比這石像靈巧很多的優勢,一路躲避攻擊,襯衣上全是刺破的道口,好容易尋到一個空隙,抬頭一看,驚得冷汗都下來了,喝道:「你幹什麼!」
衡南一雙手臂搭欄杆上,已經慢慢站直。
王娟研究了半天,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白色燈塔矗立在一片淺灘上,是個上窄下寬的錐形,光禿禿的,僅衡南站立的地方有一圈平台,平台上圍了欄杆,壓根沒有上去的通道。
那頭衡南已然凝神,將寬鬆款粉紫色毛衣全撩起來,揉成一團,用牙齒咬住,咬得愈來愈深,呼吸也越來越重,冷汗洗臉一樣往下落,很快打濕了頭髮。
盛君殊嚇出一身冷汗,幾步登上塔身,仰頭道:「別往下看!」
張森吸氣:「那不是姽、姽丘嘛?」
聚光燈,更像是在台上。
隨著著它的出現,整個海面被映得血紅,晚霞降落,殘陽如血,浸泡在冰涼的海水中,交相輝映,一片噩夢般的黑紅。
女人塑像和她的倒影,就這樣山一樣懸浮在海上,向眾人微笑。
張森一頭冷汗,埋頭,火舌從耳邊過。
刺耳的響聲還在繼續,越來越響,波濤翻滾的海面之下,彷彿傳來什麼東西的咆哮聲,又好像這個大氣球一樣的巨人,從海面下拉起來的,是搜巨大的、足夠掀翻整個島嶼的巨輪。
「小心!」正說話間,塑像雙眼突然紅光一現,無數道絲線竟像刀鋒一樣「嗖嗖嗖」飛過來,王娟向左,張森向右躍至盛君殊肩頭,絲線全部纏在在盛君殊伸來的刀刃上。
什麼?」
「哪個女、女的?」張森問。
王娟失色道:「這不是那個女的嘛……」
盛君殊覺得脖子上熱極,把張森擼下來,遠遠丟到安全的燈塔上,狐狸發出一聲尖嘯:「老、老闆!」
「什麼東西?」
蘸著鮮血的八星于符紙上勾連,一星一星閃現。
盛君殊在暗下的陰影中,退了兩步,手背上青筋迸現,將刀柄握得咯吱作響。
衡南眼中迸發出興奮的恨意:「別說師兄了,我都想去殺她,死了就算了吧。」
「對、對對……地煞,這就是那個人放進去的地煞。」
巨大的白光直射出來,向四面八方去,將欄杆上纖細的人影,勾成了一隻輕盈渺小的蛾。
盛君殊臉上也沒什麼血色,手上捏著一片空白符紙,看著他,壓著怒道:「先幫我叫個120。」
王娟道:「那可不。」
衡南指尖一松,銅鏡碎片「鐺啷」一聲掉在地上。
片刻,在王娟迸發的驚呼中,一道濃重的黑煙宛如水中巨龍,衝天而起,火山爆發一般湧向天際,將太陽襯得暗淡無光。
半年之內連用三次威天神咒,他這次要不在醫院躺個十天半個月,都對不起師父的諄諄教導。
「小……小二姐……」鮮血小溪般成股流下,張森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火鳳發出震天動地的啼鳴,轉瞬間,夕陽落盡的天幕,就被火鳳的赤紅的光亮與原本盤繞的黑氣所分割,赤紅似有呼吸般,光亮一起一伏。
盛君殊反借其力,伸手撈了一把符紙,口中念咒,朝媯丘猛地一丟,纏回刀,從容下令:「跑。」
盛君殊臉色急變,猛然抬頭看向塔上,燈塔正在左搖右晃,衡南臉色蒼白地趴在欄杆上,也正看向他,兩人目光相接,頓了頓,衡南木著臉擺擺手:「我沒事。」
「我背著老祖下山的時候,對面迎面看見的那個穿黑袍的女的。」
盛君殊在海上團團亂轉,只恨自己不在塔上:「你簡直胡鬧!」
「……」
夜幕之下,高空之上,四面都是海,海風呼呼地吹著,泥紅的女人塑像俯視著她森森而笑。
神之殺意只需一瞬,力量如排山倒海般襲來,所有樹葉都在瘋狂抖動,礁石砰砰炸裂成碎末,駭浪激起萬仞之高,「嘩啦」一聲落回海里,被衝出來的還有抱成團自我保護的張森。
人形雙腳離海,充了氣一般向上飄去,僅飄了兩秒,好像被秤砣拉住腳踝似的,停了下來,無數閃亮的銀絲顯現在眾人面前,銀絲上掛著水珠,交錯相連,像個巨大的隱形的蜘蛛網,一端連在黑影腳上,另一段仍在海里。
「是不是……這個……」衡南咬著牙,眸中氤出一股朦朧的狠勁兒,慢慢地、慢慢地從血肉模糊中拉出一小片,拇指在表面用力擦擦,抹去血液后,露出青銅雕刻的表面。
「快看海上!」她向海面一指,眾人回頭,海面吐出無數散亂的氣泡,隨著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嗡鳴的聲音越來越強烈,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一寸地升出海中。
奇怪,神也會有情緒?
她張開眼睛,果然是一雙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金瞳。慢慢扭過脖子,漠然掃過他,目光落在媯丘的浮在海面的塑像之上。
這……是他熟能生巧,還是?
她驚恐地看向盛君殊:「盛哥兒,要不我們……」
意識到他聽不見,衡南單手比喇叭,拔高聲調:「我沒事,別管我!」
海里發出了物體移動的聲音,尖銳嗡鳴響起,衡南的眉頭擰成一團,捂住了耳朵。
突然間,整個淺灘地震一般顫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