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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燈塔(九)

第一百章 燈塔(九)

「你就往下跳,這些年我總是在想,總是在想。」
瑩瑩的燈塔上又刺出的一道光,像把無垠的長劍,直奔天際。
梗了一下,他還是叫出了這個稱呼。
「沒有。」
「說不定盛太太想要中式婚禮,盛總想要西式,誰也說服不了誰,這不……」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
「你想喝什麼我給你倒。」
盛君殊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扭頭把剩下的一股腦倒進海里。
他一刀扎在塔身上,轉瞬騰空,踏在刀上,再度伸手,語氣溫和:「下來。」
「敬你。」手指夾著杯子晃晃,淺紅瓊漿搖動。
他醉意朦朧,氣息也散亂,「你看我那一眼,到底想說什麼?」
張森「噢」了一聲,看四下無人,「嗖」地躍到臨近的另一艘船上。
玄學門派兵法,講究虛實相映,棘為刀,光為劍。
衡南敏感回頭:「你跟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樣只喜歡長發。」
海上正是一輪碩大的圓月,清暉四撒。
混雜著白光、橙色火焰和血色污濁的白色海水井噴一般像四面八方噴去,駭浪如海嘯抬起數丈之高,幾乎席捲整個天穹,高高矗立的燈塔只剩下個塔尖兒。
衡南轉動手腕,那條尖銳的白色光線從她手上直飛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載滿殺意的軌跡,劈砍在塑像上,迸出一串藍色火花。
「這個。」衡南的腳尖故意把箱子角一挪,紅酒瓶在冰塊里作響。
鏡面抖動如水面,在燈塔強大的光線下抖動發燙,迸射出去的光劍,便如白虹貫日,載著撼天動地的巨大能量,瞬間便將天上黑雲絞作兩斷。
盛君殊默了片刻,又向上走了幾步:「來。」
難怪師父說,賜婚是因為適合。他于妻于子,于這塵世情緣所有的愧怍,都成了寄托在他們二人身上的祝願。
穿梭在其中的橘紅陽炎靈火劃出的複雜軌跡,正如走針引線,畫出一朵立體的花型來,將人面石像圍在正中。
月掛山崖,毗鄰的船上,也充滿了嘈雜的歡聲笑語,一陣驚呼傳出:「河燈,看見沒有,河燈!」
「對不起。」他急促而知禮地在她耳尖吻了吻,「師兄這一千年,每天……分一小時找你,找不到的時候……」
衡南只是搖搖頭,鬆手放那河燈去。
衡南還是抱成一團,一動沒動。方才沒顧得上看,這地方真他媽高啊。自她從升降台摔下來那次,她就怕高的。
他撐著欄杆翻了進去,走到她面前,彎腰伸手:「衡南,來。」
那條船和這幾艘不一樣,小而窄,且是單層,簡直就是個獨木舟。
「不得了老、老闆。」張森激動地用尾巴掃了掃他臉上的沙粒,「我們好、好像干、干成了一件大事。」
干紅,怪不得這麼難喝。
髮絲在風中微動,衡南唇邊的笑意褪去,翻轉手中地煞,王娟讓一道刺目的光一閃,「啊」地喊了一聲,眼前白了一片,捂著臉退了數步,絆倒在石台上。
船在浪中顛簸,滑膩的脊背不知怎的墊上了地上的刀,冰涼,衡南擁著浪一般的嫁衣,眼淚直掉,只知道纏緊了不放,哼道:「好喜歡師兄……」
不得了了,師妹還在上面。
「你什麼時候發的誓?」
衡南默了默,漫不經心地撈出了一枚河燈:「你說被我們打爆的那個女的?」
「……我不敢。」話音未落,眼淚先吧噠吧噠掉下來了,衡南瞪著欄杆哭了一會兒,狠狠抹了把臉,帶著哭腔兒道,「我下不來。」
她這劍法得盛君殊指導多年,一脈相承,光劍與牡棘刀砍著砍著,竟砍出了同種頻率,哪怕是愚公移山,也是實實在在,錘錘穩固,倔強,專註,又極富耐心。
男人寬肩窄腰,撐起一身正裝,脊背挺直地立在船上,低頭。
盛君殊笑了,又向上爬:「這兒不高了,下來。」
年少的師兄,一定不會喜歡年少的她。
歡快的竹笛響徹,聲音在海風裡回蕩。海面上飄著七八艘船,綁在一起,安靜地在浪里沉浮。
「師兄。」
燈塔上懸挂的一隻煤油燈左右傾搖,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盛君殊默了片刻,「行了。你走吧。」
最後,她側枕船上,大片露出的脊背對著他,腰窩上壓著半截赤紅的嫁衣,衣帶落進水裡,連手臂也浸在海水中,懷著一點好奇和一點惡意,打亂聚集在船邊的明亮的河燈。
「別激我,沒用。」
衡南被攔腰翻過來的時候,頭枕在板倉上,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
在說什麼?
「他倆怎麼不一起穿,鬧得不古不今的。」
衡南抹了把眼淚,還是搖頭。
「熱死了。」衡南在他的鎮壓之下仍然一意孤行地掙扎。
衡南原本靠在欄杆上靜默聽著,哧地笑了,果汁半數灑進海里。
「好像是盛總和太太。」
「師兄,刀給你。」
「哎——」盛君殊一把按住她的手,只覺心驚肉跳,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警告,「在外面別亂脫衣服,一會兒讓人看見了。」
都是雙層中型船,船上掛著燈,把甲板照得燈火通明,甲板上放著箱子,箱子里裝滿冰塊,錯落斜插著七八瓶紅酒,桅杆上的深紅的紅綢帶被風吹動。
衡南別過頭,眼睛睜大。
數分鐘后,白浪才服退下去。
張森目瞪口呆地看著盛君殊一步一步妥協向上,直到自己爬到了塔頂。
「等一下,小二姐是想……」
「不得了……」盛君殊沉吟片刻,猛然想到什麼,立刻做起來,「衡南。」
「你懂什麼,現在小姑娘都喜歡漢服。」
適逢月出,照亮人面,盛君殊衣裳頭髮打得透濕,精疲力盡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抹了把臉上的水。
狐狸滾到了攤上,瘋狂地抖著毛,隨後在一陣一陣拍岸的潮汐中叼住一隻手,將不省人事的王娟拖到了岸邊。
不知何時從海上攏起來的霧氣,慢慢將這隻小船隔離開來。
「……」
張森看了一眼懷裡報表,小聲道,「把、把總裁婚、婚禮和公司團、團建合併,加上這塊地、地是我們自己的,省了差、差不多有……六百萬。」
「還是盛總厲害,聽說這『海上仙山』風景區還沒開發到後山,人家就買了後山這塊地辦婚禮,原生態海上婚禮。現在是不是覺得什麼教堂婚禮,草坪婚禮都不夠別緻?」
手中刀光一現,同時斬斷了這條船和其他船連接的鎖鏈,船身重重抖了一下,衡南腳下不穩,一個猴子上樹,竄到盛君殊身上,船已穩住,飄向大海深處。
摟著他脖子的女人仰著頭,黑髮半垂,頭上玩笑似別這的鳳冠半落,珠翠閃光,如霞的紅衣,袖口飄起,裙擺層層疊疊,逶迤在甲板上。
天氣晴好,海浪起伏也平靜。衡南枕在盛君殊膝上,仰躺著看著夜幕中無數星子,船在漫無目的地飄動。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衡南翻了個身朝著海:「師兄,我好熱。」
……
「怎麼起霧了……」
石像沉至鼻子,猩紅的水波圈圈盪開。
衡南這才哼了一聲,回過頭去。
「哎呀這小風吹著,大海看著,真享受啊。」戴名貴腕表的男人順手開了一瓶,倒進高腳杯里,「關鍵是你看見遠處沒有?一個人沒有,只有我們。」
「哎?起霧了。」
盛君殊按住她拉環的手:「女孩沒事喝那麼多酒幹嘛?」
「你這樣就挺好看的。」他加重安撫的力道,「真的沒有。」
他立即爬起來,仰頭向上看。
衡南看他片刻,伸手猛然勾住他的脖頸。
「怎麼樣。」掛燈照亮盛君殊的側臉,他盤坐船上,挽起袖子,給衡南遞了一杯果飲。
衡南把刀一把抽走,墊在屁股底下。
「就沒啤酒嗎?」
張森先是愕然,哧哧地笑了,讓盛君殊一掌拍在腦袋上。
「沒事,下來。」盛君殊伸開雙臂。
那細密的蛛絲一掙斷,黑氣人有如氣球向上騰空,赤紅的人麵塑像轉瞬向下沉去,一連串氣泡冒出。
盛君殊對師妹的用語忍了又忍,溫熱的手掌提醒地按在她肩膀上:「……對,姽丘。」
衡南哼笑了一聲。良久,她道:「那他是不是說你跟他很像。」
「說過。」
二人笑著相碰一杯。
王娟揉數次眼睛,這才隱約看見,衡南手上握著的,正是那被擦乾淨的半塊地煞。
盛君殊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一股腦拉開兩罐:「喝吧。」
「我沒有。」盛君殊條件反射地否認。
*
「這不是有嗎?」衡南從冰箱里刨出來兩罐,「你騙我。」
適不適合,她不知道。
一時情急,盛君殊也覺得熱了,海風裡都是熱氣。他鬆了松領子,乾脆起身又拿了幾罐啤酒,一口氣喝乾凈,感覺好了很多,清醒了很多。
有人猛趴在船邊:「我靠,水母!我看見水母了,這麼大水母,能撈嗎?」
盛君殊一刀一刀劈砍在石像上,一刀一個火焰爆花,踏一腳借力,換個方向再來,只覺得自己是堅持不懈的鑿山石匠,卻看不見遠處石人猙獰的面龐上,已落下汩汩血淚來。
「……?」衡南怔了片刻。
盛君殊想了想,把刀擦乾淨,遞給師妹,只覺得難以啟齒:「一會兒你攔著我點。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有什麼的話。」
盛君殊低眉問:「笑什麼?」
那咯吱咯吱的震天動地的響聲再度傳出,巨石人面竟然翻轉了角度,一對錯落的眼睛下綻出一道淚痕似的裂紋。
水下先冒出一隻尾巴。
「他們非常滿、滿意,極其滿、滿意。」
衡南眼睛已經發紅,目光很專註,襯衣鼓了風,在空中晃動,手臂甩起,短促的拍,砍,劈,劍劍野蠻而用盡全力。
「那是盛總嗎?」有人遙遙一指。
「……」盛君殊看了一眼,「喝酒誤事,我已經發誓不碰酒了。」
「難怪什麼?」
盛君殊撫摸著她頸后的頭髮,齊肩,平直的斷口:「就不打算留長?」
衡南奪過酒杯來,傾了半杯,一雙貓瞳含著挑釁的笑看向他:「師兄,我敬你。」
衡南的頭髮澆成一綹一綹,沒有血色的嘴唇為張,水順著臉頰匯在尖尖的下巴上,成股往下淌。她抱膝坐在燈塔上,襯衣也濕透了,透出內衣帶子的形狀,正瑟瑟發抖。
衡南抿了一口,馬上蹙眉。
說到這裏,他很輕地笑了一笑,「其實……都很煎熬。」
盛君殊把箱子打開,反正裏面還有葡萄橘子香橙……
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海面上忽然浮起萬千閃爍的星子,搖搖晃晃,有的聚攏在船邊,有的散在遠處。
正此時,盛君殊神色頓變,一個跟頭向後翻出,擋不住爆開的驚雷般的聲響。
衡南肺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喘息越來越急促。巨大的塑像一再下降,直至沒頂,盛君殊著力點越來越少,最後俯貼海面,幾乎嘗到了海水的咸涼。
其實是因為,他手機里偷偷存下的那張十七歲那張穿浴袍的照片,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但這怎麼好說?
盛君殊望著這瘦削倔強的背影,眼裡忽然漫出些笑意:「你知道嗎?師父曾經跟我說過。你的性子很像……先師母。」
衡南看了一眼,搖頭。
「喜歡我,呵。」炙熱的手臂摟緊了她,將她緊緊貼在懷裡,「衡南,叫你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
盛君殊用力接住衡南丟過來的刀,將布條緊了緊,一路踩水而去。
說是脫,半天只拉下這麼一點,倒像是逗她玩笑;可要說是玩笑,又是真心實意地在脫,盛君殊專註的睫毛抬起,注視著她的臉,染了些醉意,竟然平生頭一次地,有了些褻玩的味道。
「師兄,什麼意思?」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仰頭看著勾著她衣帶一點點向下的手指,「要殺要剮,能不能痛快點。」
【正文完】
地煞,也不過是一面鏡子。
「下回你頭髮超過這個長度,師兄幫你剪了。」
衡南靠著欄杆坐在甲板上。裙子雖長,卻是個側開叉,嫌熱,一雙腿已經支出來了,看了一眼托盤上掛著冰霧的西瓜汁:「不想喝這個。」
「盛太太怎麼打扮成古代人了?」
錐形燈塔通身白光,宛如神殿一道通天玉柱。地煞凝成的光劍,晃出數道虛影,漫天扇形的褶花,由天及海,拍擊在海上,銀浪滔起,連成一線。
「都成親了,不喝個交杯酒么。」因著酒力,衡南臉上不自知地泛著一層淺淺的紅暈,眼裡含著水色。
一面能反射光線的鏡子。
可是一千年後的師兄,經了時光搓磨,人世孤寂的師兄,竟然會舍不下這樣的她。可見人總是會變的,人這樣脆弱和複雜。
盛君殊覺得她明知故問,頓了頓小心給她倒了一個酒杯底:「……你喝吧。」
「說是為了大道,看來還是有不少私心。」衡南譏誚道,「難怪……」
「那是啊,誰買得起風景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