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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七)

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七)

樓上傳來嘩啦啦的腳步聲,盛君殊提了口氣,反手拽著衡南,轉身就跑。
衡南趴在他耳邊說:「公子睡木板腰疼不疼,翻過來我幫你按按。」
「當然行。」
宋嘉樹也抬頭:「不是吧,你長這麼大,連行酒令也不會?」
「沒有。」盛君殊驟然清醒過來,只覺得身上沉,呼吸不暢。回過頭問,「你們都是騎在人腰上給人按肩膀的?」
待到會試結束,盛君殊都快把這事忘了,豈料出了試場,竟然又迎面碰見宋嘉樹。他在人群里停駐片刻,掉頭就走,宋嘉樹倒是眼尖,小跑著從後面追上來:「不行,我這幾日凈想著你那女人。」
盛君殊果然沒再置喙。但他沉默片刻,一個翻身把她撅了下來,手臂一收,拉過來抱在懷裡。
「嗯?」衡南讓這份暖意攏著,舒服像是巢里的鳥,聲音裡帶著睏倦的鼻音。
衡南拉住他的衣袖:「公子,快跑。」
盛君殊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狀況。
衡南哧地笑了,蘊著惡劣笑意的眼睛睜開,原來剛才分明是裝的,她拿探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盛君殊看,看得他別過頭,才道:「那你告訴我你們在那裡面怎麼尿尿的。」
盛君殊抬頭:「我不會。」
此人叫宋嘉樹,也為金陵考生,今年二十歲,是盛君殊為數不多的知己好友,因兩人都性格內斂,不喜聚會,平時見面不多,一個月至多一兩封通信,互通有無。在考場上碰巧遇到,不免分外驚喜,肩並肩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路。
「行酒令呀。」
盛君殊斂袖倒酒:「我陪你喝就是。」
宋嘉樹扼腕嘆息:「家裡強加給你的?」
衡南頓了一下,舔去唇上的一粒米,盛君殊叫道:「老闆娘來,添一壺酒。」
盛君殊無聲地嘆了口氣:「發了塊木牌叫『入敬牌』,若是想去,就把木牌從門縫遞出去,過一會兒有人來開鎖。」
「噓。」盛君殊趕緊捂她的嘴,「緊趕著寫,還怕蠟燭燒光了,顧不得睡覺,每每都是後半夜才睡下。」
盛君殊知道她從哪裡來,但從不問她以前的事,倒是衡南自己渲染過幾次,勾欄在他心中便成個極其黑暗的地方,他更加不願揭人傷疤。但他現在睡不著覺,小心地問:「你這門手藝從哪學來的?」
宋嘉樹果然扭頭:「你又不喝,要那麼多幹什麼。」
宋嘉樹打量盛君殊,有感而發:「就這麼會兒沒見,你比之前變得多了。」
氣質?」
「不、不行!」宋嘉樹瞪著衡南,伸出一隻手,「猜拳,來,我們猜拳。」
盛君殊面色微紅,攥住她的手拉下來:「不用,睡覺。」
衡南想, 盛君殊可真慘。在金陵參加鄉試, 盛家還能多少動用關係, 安排個舒服點的試場,到了京都,就真跟全國的學子一視同仁——一起受苦。
抱了一會兒,盛君殊斟酌道:「衡南。」
「你才多大,就急著娶妻了?」
宋嘉樹就住這家客棧,大廳里連個人都沒有。盛君殊道:「也不知道他住哪一間。」
衡南柔柔地笑:「此處運道不好,定然是宋公子將運氣用在別處了,會試定然能大展宏圖,金榜題名。」
盛君殊正鈍著,一時間沒回應,又聽得她道:「你們不會就在那房……」
不出所料。盛君殊抿了唇:「之前你們是如何練習的?」
宋嘉樹笑:「先說好,你說錯了,你喝還是他喝?」
「是你身上太涼。」盛君殊拉過被子蓋在她脊背上,「這屋裡不比金陵,窗戶漏風。」
「你——」
「不是一般人啊。」宋嘉樹連連嘆息,盛君殊看了他一眼,是責怪的意思。責怪完了,菜也開了,衡南坐在他身邊,吃得尤其少,盛君殊也不在意宋嘉樹看笑話了,端起她的碗給她添滿:「拿菜壓一下,一會兒胃疼。」
話音未落,盛君殊一言不發地坐起來,趴在床上,斥道:「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衡南閉著眼睛道:「媽媽教的。」
會試一考三場,地點在郊區夫子廟,一人一個「單間」,這單間說來好聽,其實就是個長五尺、寬四尺的小牢房,按公子的話來說:
衡南想摟他的脖頸,燙得收回手去:「你身上怎麼這麼熱。」
先讓人渾身上下摸一遍,只許手上提個籃子,籃子里裝筆墨紙硯和食物。筆墨倒是沒多少,吃的就他拿的最多。這是因為走之前,衡南非拆了一整盒她精挑細選的糕點給他裝上,他推辭,衡南便炸毛,他只得拎著那一籃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食物進場,得了許多笑聲。
盛君殊目不轉睛地看著。
「就這樣?」
衡南其時正端著碗在窗邊無趣地吃飯,忽然聽見有人在樓下喊:「衡南。」
「啊?」宋嘉樹大為震驚,因為盛君殊在他心裏,完全就是個未開竅的琉璃公子的存在。
但又過了兩日,吃的竟然見了底,想來是因為用腦過度,所以餓得更快,幸好還剩下衡南裝的糕點。
「今年也滿十八了。」
衡南把人往下拉:「就擺在這兒。」
「……」實話實說,盛君殊當時分外緊張,他低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整齊的衣領,用手不自然地拂過脖子。夜裡衡南常有些大胆的舉動,他還以為留下什麼痕迹,讓宋嘉樹看出來了,故意取笑他。
「宋公子。」衡南柔順地一福。
盛君殊心臟痛苦地跳動起來,若是宋嘉樹扭過臉來看到他,他真的這輩子都沒臉和他通信了……
「就這樣。」
盛君殊默了默,站起來:「……那走吧。」
宋嘉樹露齒一笑,他知道盛君殊看過的書多,造詣深厚,詩詞對子難不住他,便都撿些難偏怪的字謎出給他,盛君殊一時遲疑,轉眼就喝了兩杯,脖頸泛上一層紅。
衡南提起裙子便跑,跑了兩步,又退回來,急急趴在妝台前梳了兩遍頭髮,攏了攏,又上了胭脂,抿抿菱紅的唇。
宋嘉樹好奇看著,笑道:「原是她自己吃那麼少,瘦弱成這樣,我還以為你們不給她吃飯呢。還沒問起,你是哪家的姑娘?盛哥兒娶妾這麼大的事,怎也沒聽其他公子說起過。」
衡南咬著手指走路,只蹙眉:「叫他招我。」
盛君殊清早走,夜晚歸,回得悄無聲息, 走得輕手輕腳,連杯水都自給自足,所以她在這屋子裡也無聊, 除了定點備好吃食,打好水,洗好衣裳,就是白天睡,晚上睡, 趴在案上睡, 靠在椅子上睡, 還睡得腰酸背痛。
宋嘉樹出的字謎再偏,到底還是流傳在酒桌上的,也就欺負盛君殊不懂行,衡南聽了千百遍,耳根都磨了繭,對答如流,宋嘉樹喝得面紅,擼起袖子,倒酒時青筋都暴起:「你真……什麼都知道……」
衡南震驚,想了半晌,想不出公子窩在兩塊木板前的畫面,「狗皇帝,連個桌子也捨不得買,那你夜裡怎麼睡覺?」
一扭頭,衡南從櫃檯上端一盆冷水,「嘩——」潑了宋嘉樹一臉。
盛君殊一進去,果然捧著那字碑看得目不轉睛。五個美人過來斟酒,手腕碰過他的手腕,頭髮勾住他的耳尖,他都渾然不知,從那以後,出入這種娛樂場所再沒人叫他。
這怎麼能行。
「了不起。」宋嘉樹笑逐言開,「能勸得盛哥兒喝酒,我這輩子都有的吹,來來,咱們今天玩那個。」
衡南低頭一看,原來她老跨過來夠茶杯,次數多了累,順勢坐下來。想著只坐一會兒,未料忘了下來,真是僭越慣了……她心跳砰砰,面不改色地把盛君殊的頭扭回去:「都這樣的,你不懂不要置喙。」
「……你說怎麼玩,我現學。」
衡南按在他肩膀上,按了還不要緊,她把手從他領口鑽進去,冰涼的手摸到脖子上,驚得他伸手壓住:「怎麼還要脫衣裳。」
宋嘉樹茫然轉過來,茫然看她一眼:「你……你怎麼連……我出……出什麼都知道……」咣當一聲,人醉倒。
盛君殊讓她笑得耳朵發紅,伸手捂住她的嘴。
說完,她看著盛君殊吃吃地笑起來。
故而宋嘉樹實在想象不到他和女人相處的模樣,他腦海里只閃現出一副畫面:芝蘭玉樹般的盛哥兒端坐在床上,手裡拿一卷書,女人站著脫他上衣,他就把書放低看,女人蹲著脫他褲子,他就把書舉高看;女人依偎在他懷裡……他枕在女人肩膀上看,盛哥兒猛地抬袖,女人嬌羞地低下了頭,他繞開她的臉,順手在書上畫一格批註。
「哎。」盛君殊驚得拉住她手腕,剛好見她伸出舌尖,勾去最後一滴,面色坨紅地瞥過來,眸光極亮,半是慵懶半是挑釁,手上緊了緊,又鬆開,一時如坐針氈。
那聲音熟悉,她擱下碗,探出頭一看,正是盛君殊立在樓下,仰頭拿漆黑的眼珠看著她,四目相對,他頓了頓,悄聲打手勢道:「從那邊下來。」
盛君殊奇怪:「哪裡變了?」
衡南呼吸勻而輕,似乎是睡著了,他靜靜地停了好半天,忍不住輕輕輕晃了晃她:「衡南。」
宋嘉樹的扇子在下巴頦邊上扇得飛快,一勁兒地歪頭看,他就想看清衡南的模樣,因為她頭太低,只露出黑亮的發頂,還有忽閃忽閃的睫毛。那腰看起來一小把,未免太瘦弱了,今年有十五六歲么?
一盞細燭如豆,他靠在牆上安靜地看了半晌,捻起一枚吃。文章具體如何寫的,他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一點細柔的酥皮玫瑰餅的甜味,還有隔壁餓昏過去的人被抬走的響動。
「真該收斂些。」盛君殊喘著氣,眼往上看,背著個哞哞嚎叫的醉鬼,頭都叫他按得抬不起來,「你看現在。」
衡南滿臉理所應當:「當然要脫,我們這邊都是脫的。」
盛君殊沒想到她真有些章法,肩頸馬上鬆弛下來,美中不足的是力道不夠,反而按得人有些發癢。但是她的手很柔軟,只要不那麼涼,摸在後背上確實舒服,雖然是讓人有些負罪感的舒服。
盛君殊把手放下,二人又走了一段,京都官道上楊柳吐了嫩芽,春景繁茂。盛君殊看著那柳芽,忽然說:「我娶了一門親事。」
盛君殊沒做聲,只管往前走。宋嘉樹拿扇子抵住他肩膀,道:「不行,什麼樣人,我非得見她一面不可——你帶她來沒有?」
「沒有但,一起喝酒去,我請。」
盛家公子露面少,偶爾露面,總是跟高山雪蓮一樣手不釋卷。一些心高氣傲的世家子弟,未免覺得他過於端著,有一回,幾個哥兒以研討書法為由,拉他去酒肆,就想看看他失態破格的模樣,為此專花了大價錢請了名家字碑。
難怪他一回來,就平心靜氣地在床上躺平了。
「怎麼不行。」衡南烏溜溜的眼,直直望著他,「一會兒小二過來看清他是誰,就能把他攙回房裡了,誰知道他住哪一間?」
京都一連十幾天, 都是陰雨。衡南就住在客棧, 房間比盛家的條件差得多,木頭髮出一股朽味, 但很熱鬧, 從二層窗戶往外面看是大街,牽騾子牽馬的人來來往往,衡南就端著碗坐在窗邊,推開窗, 邊看邊吃。
盛君殊沒猶豫太久,自己把上衣脫了,放在一旁,又趴回去,睫毛一下一下眨著。
衡南抿唇一笑,仰頭咕咚咚地就喝了:「敬宋公子,奴家先行。」
公子漆黑的眼睛還看著她,似乎等待什麼,衡南說:「當然是我們姐妹幾個互相按著練習的。」
衡南垂眼,掩住輕蔑的笑,只嘩啦啦斟酒。
盛君殊看上去多少有些被迫交際的尷尬,「這是宋公子。」
會試前,盛君殊在夫子廟外,被一個瘦高的翩翩公子叫住。
盛君殊也是累了,在這種溫柔的對待下,漸漸眼皮發沉。
盛君殊汗流浹背,平生還沒有這種際遇,便讓醉鬼壓著頭笑了:「他哪裡招你了?」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
「那種裝雞的籠子見過沒有?先搜身,然後給三根蠟,把我往雞籠里一塞,門一鎖,就開始答題,寫完沒寫完,都得在裏面待一宿。」
衡南不答,拉他的袖子:「到了。」
后又換了對對子,盛哥兒這妾真是個狠的,不出一刻,什麼都對的上,只是宋嘉樹喝得有些暈,沒細想那對出來的對子都是花啊粉啊的,大都帶著顏色,倒將盛君殊聽得面紅耳赤,伸手扶住他:「差不多行了吧。」
「哪個?」
「什麼意思?」宋嘉樹驚道,「看起來你還挺滿意。」
衡南一手撐著腦袋,幽幽道:「帶我出來,婆母本就不高興,何況這段時間你吃穿一切都是我負責,你回去要是腰疼了背疼了,落下一丁點毛病,我死不足惜,死了也得被拉出來鞭屍。」
衡南按得很專註,按了一會兒,好奇地問:「你們在單間里,要是想尿尿怎麼辦?」
「哎?奇了……」宋嘉樹滿面坨紅,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奇了,有鬼了……」
宋嘉樹道:「氣質。」
衡南知道自己手涼,去床頭櫃捧了一會兒茶盞,捂熱了才開始按。
老闆娘給桌上倒酒。京都人飲酒豪放,不似金陵用那小琉璃盞,用的都是手掌高的大杯。宋嘉樹端起一杯,眼帶好奇地朝著衡南晃晃:「哎,你行么?」
「我答不上,哥兒一杯我兩杯;宋公子答不上,只行兩杯,如何?」
盛君殊後悔提起這個話題:「帶來了,但……」
宋嘉樹似笑非笑:「之前見盛哥兒,只覺得還是個少年,一團氣浮在空中,現在一見,那團氣沉下來,分明像個男人了。」
「你摸什麼呢?」宋嘉樹好奇地側頭,「我說的是道家的先天之氣,那團氣又不在你喉嚨里。」
「這怎麼能行。」盛君殊只來得及伸手,墊住宋嘉樹的後腦勺。
衡南接過碗,碗壁上還是溫熱的,回過頭,盛君殊側臉冷靜。
宋嘉樹笑得前仰後合:「你這是要玩大的,來,來。」
待到臉抬起來,漆黑的直勾勾的一雙眼,黑,白和紅,全是衝撞的顏色,太過亮眼的鮮妍,倒鋒利得如刀刃一般了。宋嘉樹復看盛君殊淡雅如溫吞白玉的眉眼,只覺得有趣。
第三杯剛滿上,幾根丹蔻一扣,便端走,衡南道:「這個我會,我來。」
盛君殊閉著眼睛,心平氣和地說:「沒桌子,就兩塊木板。」
盛君殊點點頭,又搖搖頭,眼裡忽而露了笑。
「裏面就一個桌子,一個椅子?」
他平時于吃穿用度不怎麼在意,一心只撲在考題上,在那昏暗逼仄的籠子里捱了兩三日,也都有些受不住了,其他的不說,他想洗澡,他做夢都在洗澡。旁邊的號子里已經有人撲通昏過去,幸而他體質不錯,昏過去未免太丟人,於是咬牙堅持著。
地上人呻吟了一聲,摸著後腦勺,露出痛苦的表情:「哦……痛……這他媽……我在哪兒呢?」
盛君殊看了一眼地上紅著臉砸著嘴的人,又看看衡南,覺得自己像是醉了,竟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