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四回 藝不如人

第四回 藝不如人

「殺人不見血」五字,正是青城派「摧心掌」這門絕技的要旨,于人豪聽他一言道破,心想此人居然知道本門絕技的精要所在,倒也不是泛泛之輩,又聽得他知道自己的名頭,卻也不自禁的得意。林震南道:「于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于人豪道:「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已不算怎麼失禮。」林震南一聽,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中的尋常弟子,則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之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拼死活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突然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于少俠說笑話了。」于人豪白眼一翻道:「我說什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個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不是于少俠說笑麼?」于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原來林平之在小酒店外所殺之人,確是余滄海的小兒子,名叫余人彥。此人的母親是余滄海的第四房小妾,甚得寵信,余人彥自幼被母親溺愛,不肯好好練武,瞞著父親,儘是去搞賭錢嫖妓的勾當。這次余滄海派人來到福建,余人彥心想在青城山上實在獃得膩了,纏著母親給父親說,要同來福建,歷練歷練,增長見識。其實歷練是假,真正用意,還是要到花花世界來大玩一場。
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名叫賈人達。此人在青城派群弟子中,武功算是倒數第一,只是平時巴結余人彥十分賣力,同吃同喝,同嫖同賭,得余人彥提攜,同到福建省來。他和方人智制住林平之母子後,慢慢逼向林震南身後。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方人智叫道:「于師弟,這龜兒要開溜。」于人豪鬥到此刻,已漸漸摸到對方的劍路,將一套「松風劍」使得越來越是迴轉自如,白光閃閃,已將林震南裹在劍圈之中,林震南見身入三人包圍,已無退路,當下打起精神,見招拆招,驀地裏眼前一花,似有十餘柄劍同時從四面八方進襲,大驚之下。急忙圈劍護身。于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已中了一劍,膝蓋一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于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采:「于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畢竟他是青城弟子,這一招自己雖然不大會使,人家使出來總是識得的。
那少女仍是低著頭,輕聲道:「酒倒有,就是沒有什麼菜下酒!」一面將木盤放到桌上,賈人達道:「我問你,怎麼到了這裏?」一伸手,便向她手臂上抓去。
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的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號稱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了過去,白光大盛,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見他這一劍來勢甚兇,卻也不敢硬擋,一閃身便即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其時日光從竹林中斜透而入,雖不強烈,映在鏡子一般的劍鋒之上,卻也耀眼生花。于人豪暗叫一聲:「不好!」提足後躍,心中怦怦亂跳,這一劍險遭了毒手。
方人智和于人豪只是坐著,冷眼旁觀,賈人達跌入池塘,他二人也不去救援。待那少女接得匕首回來,方人智冷冷的道:「華山派和咱們青城派素無仇怨,兩家師長也是一向交好,姑娘請我們喝這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只怕過份點了吧?」
賈人達大怒,喝道:「原來你是這兔崽子的姘頭相好!」反手一掌,向那少女橫掃過去。那少女左手一帶,向後退了一步。賈人達一掃不中,覺得在師兄弟面前太也丟臉,一聲大吼,縱身向她撲去,雙手十指探出,抓向她的胸口。這一招甚是無賴,他是名門弟子,本來不該使這種使人難堪的招數,但他原本無行,對這賣酒少女又沒瞧在眼裏,是以出手時肆無忌憚。那少女大怒,一斜身,左掌在他背心上一托,借力打力,順勢往外一甩,賈人達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口中哇哇大叫,唉的一聲響,腦袋撞在三株竹子之上。那竹桿彈力甚強,一彎之後,隨即反彈出來,將賈人達彈得飛了起來。賈人達身在空中,只怕摔得狼狽,失了面子,忙使招「鯉魚打挺」,想要雙足落地,不料這竹子的彈力方向奇特,難以捉摸,他不使這「鯉魚打挺」倒也罷了,這一打挺,變成頭下腳上,直撲向地,砰的一聲,登時撞跌了七八顆牙齒,支撐著站起身來,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灰塵。
他口中大罵,拔出匕首,向那少女又撲過去,那少女一閃身,又是一推一送。仍是使的借力打力法子,這一次卻是看準了竹子旁的一口小小池塘,噗咚一聲,水花四濺,賈人達直摔下去,匕首脫手,飛高數丈,在半空中,金光閃閃,煞是好看。那少女縱身而出,伸手一抄,便將那匕首接在手中。賈人達兀自在破口大罵,他不罵倒好,這一聲喝罵,塘水便直灌入他的口中。這口池塘本是飯店主人用來澆菜之用,一大半倒是糞水尿水,這一下賈人達的苦頭可吃得大了。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搶入飯店,抓起一條長凳,奔向方人智猛力直推過去。方人智笑道:「林少鏢頭卻使這無賴打法!」軟鞭一捲,陡地間倒翻上來,拍的一聲,林平之腰間重重挨了一鞭。他只覺得奇痛徹骨,幾乎站立不定,但知只須往地下一倒,母子二人立時便送了性命,當下咬緊牙關,舉凳便往方人智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般又撲上去,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吧!」一隻腳重重踏在他的身上,跟著背上有什麼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又向那少女上上下下的打量,只見她身形苗條,體態實是極美,只可惜一張臉龐不但滿是麻皮,而且臃腫歪斜,實是人間罕有的醜陋。他又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人家為姑娘打抱不平,姑娘也為人家打抱不平來啦。」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了過去,一招「野火燒天」,出招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一探手從腰間掏出一根軟鞭,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時,軟鞭一展,還擊了過去。
方人智道:「衝著華山派的名頭,我們說什麼也得退避三舍,但姑娘的俠名總得讓我們知道,否則師父問將起來,卻是無法交代。」那少女笑道:「你說是華山派的醜丫頭便了,天下只怕也沒第二個如我這般容貌的。」這時賈人達已從臭水塘中爬了起來,不住作嘔,一面兀自大罵,但他缺了滿口牙齒,說話不關風,呼呼呼的十分滑稽。
王夫人道:「那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居然幹出這等事來,那不但是咱們福威鏢局的敵人,可……可說是武林中的公敵了。」林震南點頭道:「很好,很好!他們狂妄自大,倒行逆施,最後必遭報應。孩子,把這碗飯吃了吧!」林平之搖頭道:「我吃不下。」林震南提高嗓子道:「店家大哥,來收飯錢。」叫了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大哥,店家……」仍是沒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迅速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正是那漢子的妻子。他夫婦倆端送飯菜,還只是片刻之前的事,卻驀地遭了毒手,王夫人一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有溫暖。
那少女拿著手中的黃金匕首,不住打量,見刃鋒上刻著「平兒十週歲」五個小字,又有「福壽綿綿」四個大字,不由得微微一笑,向躺在地下的林平之瞧了一眼,心道:「原來這是你十週歲的生日禮物,你卻拿來為我殺了人。」
聽得灶間內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爺們要什麼?這裏就有?」三人一怔,一齊向後瞧去,只見灶下轉出一個青衣姑娘來,手中托著一隻木盤,盤中放著一把酒壺,三隻酒杯。這姑娘低著頭,但仍可見到她臉上滿是凹凹凸凸的痘瘢。方于二人微感詫異,心想這女子從何而來。賈人達卻大吃一驚,認得這姑娘便是福州北門外的賣酒少女,余人彥便因譏笑她而起禍,怎地突然又在荒山野店之中出現?他霍地站起,指稱她道:「你…你…你怎麼到了這裏?」
方人智東一句西一句的儘說著俏皮話,于人豪卻眉頭微蹙,一言不發的聽著,偶而也笑上一笑,心中是在回想適才和林震南鬥劍的情景,一招一招的在腦海中流過。過得一會,賈人達搬了飯菜出來,說道:「這塊地方,連母雞也沒一隻,咱們在這小雜種腿上割塊肉下來,去炒來吃了,好不好?」方人智知他是說笑,應道:「好啊,這小雜種白白嫩嫩的,只怕比炒牛肉絲滋味還好。就可惜沒酒!」
林平之既知落入了敵人手中,今後受他凌辱折磨,定是比死難受萬倍,此刻身子不能動彈,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是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的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了!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惱恨已極,須知他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在青城山上只有余人彥才是他唯一的靠山,現在林平之一刀將他的大靠山殺了,焉得不恨之入骨?但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他身上連連吐涎,以洩怒火。
林平之自給于人豪一腳踢倒後,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跟他交待過幾句場面話後,便要撲上去再鬥,那知這小頭小臉的傢伙一派胡言,說自己率眾團攻不算,還說什麼在酒中下了毒藥,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什麼?」那人舉扇急搖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為什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什麼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
她向方人智與于人豪二人道:「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想不到卻也收了不少流氓無賴,像這樣的二流子。」說著拿起匕首,作勢向賈人達一揚。賈人達是驚弓之鳥,只道她這柄匕首要脫手向自己擲來,急忙向旁搶出兩步,神情甚是狼狽。那知道這少女只是虛揚一揚,又道:「早就應當殺了,留著大增門戶之羞。難道像這樣的人,也配和兩位英雄豪傑師兄弟相稱麼?」
賈人達叫道:「方……方師哥,余師弟就是……就是為她而死的。」方人智奇道:「什麼?」他知道余人彥人品不正,但說為了一個女子而死,這女子縱使不是美若天仙,至少也有三分姿色,絕不會如眼前這女子那般滿臉都是大麻皮,多瞧上一眼都令人滿身起雞皮疙瘩。賈人達道:「是啊,就是她,就是這醜丫頭。余師弟譏笑她是個醜八怪,便和林家這小雜種……小雜種動起手來。」方人智點頭道:「原來如此。」
方于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之中,拋在地下。于人豪道:「方師哥,此去青城,路程遙遠,可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這老的武功著實不壞,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我的軟鞭穿在他三個琵琶骨裏,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去了。」林震南一聽,腦中一陣暈眩,心想手筋一被挑斷。從此成了廢人,縱然在途中逃得性命,此後也是了無生趣,這姓方的年紀不大,行事卻恁地毒辣。林平之破口大罵,叫道:「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于師弟,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他嘴裏。」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是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林震南知道今日的局面已無可善罷,長劍一挺,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于少俠請!」于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
那少女微一斜身,讓開了他這一抓,說道:「是啊,我們賣酒為生,爺們在什麼地方要喝酒,我們便到什麼地方侍候。」賈人達武功雖不甚高,畢竟是松風觀門下的弟子,那少女輕輕一讓,便將他一抓避開,自然是會家子了。方人智向于人豪望了一眼,說道:「很好,姑娘你賣的是什麼酒?」那少女道:「賣的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一面說,一面提起酒壺,在三人面前的酒杯中都斟了一杯,只見那酒殷紅如血,果然是大異尋常。
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于人豪舉劍一擋,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中一喜:「只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這幾日來,福威鏢局給對方神出鬼沒的大鬧一場,他一直存著忌憚之意,此時既知兒子所殺的是余滄海之子,除了拚命之外,更無退路,這一勇往直前,劍法上的威力便加了幾分。于人豪卻想:「這老兒臂力倒也厲害。」他適才一腳踢倒了林平之,以為林震南也不過爾爾,那知父子二人的武術雖是一派相承,功力卻大大不同,而臨敵經驗,林震南更遠在于人豪之上。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舖轉了一圈,這家小飯舖獨家孤店,靠山而築,附近只是一片竹林,並無鄰家,三個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並無半點蹤跡,突然間王夫人「咦」的一聲,手指舖前,顫聲道:「你們瞧!」只見飯舖前地下忽然多了一條殷紅血線,旁邊還寫著:「出門十步者死」六個血字,只是最後一個「死」字只寫了一半,想是林氏父子從舖後尋將出來,那人不及寫完,便即避開。但僅在這頃刻之間,那人既畫血線,又寫血字,沒讓林震南等瞧見身影,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
那人空著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後,那人冷笑道:「辟邪劍,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刺痛,長劍落在地下。那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觔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凝目向那人瞧去。只見這人一身青衫,腰下懸著一劍,一張青臉英氣勃勃,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震南將劍尖指向地下,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余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不知有何處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要派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卻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說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乎摧心掌的造詣如此之高。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
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吧。」賈人達道:「好。」他對這位師兄的話,本就不敢違拗。這次余人彥被害,只他在旁,一來保護不力,二來臨危脫逃,師父非怪罪不可,他早就向方于二人苦苦哀求過多次,請他們回到松風觀後代為隱瞞,這時別說煮飯,便再為難十倍,他也不敢推辭,當即快步走入灶下,張羅做飯。
那賣酒少女嬝嬝婷婷的走進店堂之中,笑道:「我也知道華山派和青城派素來交好,聽說貴派有一位姓余的師兄調戲良家女子,給人路見不平,仗義殺了,當真是可喜可賀。這件事於整頓貴派門風,大有好處,相信余觀主得知之後,一定十分高興。三位回到松風觀中,觀主定然重重有賞。因此上我特地備下這三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給三位慶功道賀。」她相貌雖然醜陋,但語聲卻是十分嬌嫩,說來甚是清脆悅耳,只是每一句話都是譏嘲的言語,聽入方人智等的耳中,再好聽的聲音也變成不好聽了。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裊裊,此外更無聲息。這小飯舖地當山陰,四下裏樹木蔭森,地又荒僻,更無行人。三人明知大敵窺伺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是卻膽氣愈壯。林平之衝過血線,大聲叫道:「我林平之第二次踏過血線,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便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
方人智與于人豪暗暗著惱,這少女的幾句話,確是打中了他二人的心坎。他二人以俠義英雄自負,實是不屑和賈人達師兄弟相稱,但他的的確確是本門的師兄弟,那也無法可施。那少女笑道:「二位只盼沒有這個師兄弟,是不是?好吧,我來幫二位一個大忙,就把這流氓給殺了。」說著站起身來,緩步向賈人達走去。
于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不知他這一劍要刺向何處,不敢貿然擋架,當即退了一步。于人豪收劍欲待再刺,不料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乘著這片刻餘裕,跟著便即搶攻。一個勝在老練狠辣,一個卻佔了劍招精奇的便宜,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是難分上下。那邊王夫人和那小頭小腦的方人智相鬥,卻是連遇險招,一柄金刀給他軟鞭纏住了,不數招間便接連兩次險些兒兵刃脫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背後掩了一人過來,一腳橫掃,便將林平之絆倒,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的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軟鞭纏住左腳,一拉一放,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
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向前一送,便是一招「掃蕩群魔」,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那人身子一側,便已避開。林平之橫劍急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迴過長劍,又向那人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掌法俱是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是絲毫不亂,當即退後兩步。林平之蓄憤已久,將這套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
次日清晨,三人一早便起身了,林震南叫道:「店家,店家!」卻聽客店中悄悄地半點聲息也無。他走出房門,又叫:「店家,店家。」只見天井中躺著一人,便是昨天引他們入房的店小二。林震南吃了一驚,搶過去一看,見這店小二已然斃命,一摸他身子,冷冰冰地早已氣絕多時,看他死狀,便和那些中了摧心掌毒手之人一模一樣。林震南心中怦怦亂跳,走到前堂,不見一人,推開廂房之門,卻見掌櫃夫婦和四五歲小兒,都死在床上,聽得王夫人叫道:「不好,這些客人都死了。」
那少女一怔,格格一笑,道:「你倒好眼力,怎知我是華山派的?」方人智道:「姑娘適才這兩招『順水推舟』,剛勁中夾有柔勁,確是華山派岳大掌門的正傳。華山派威震江湖,在下眼力不濟,倒還瞧得出來。」
于人豪對這位師兄,心中一直便瞧不起,只是他母親是師父的得寵之人,便也不敢得罪了他,此刻聽了林震南幾句老辣之極的嘲諷之言,倒感不易對答。忽然間竹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酒肆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向我余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十七種餵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
直到第九招上,于人豪才使出一招「松濤隱隱」,隔開來招後跟著還了一招,林震南喝道:「好!」一劍對砍過去,噹的一聲響,兩人又是手臂一震,各自退開一步。
行出二十餘里後轉入一條小路,道路甚是崎嶇,又行二十餘里,才到路旁一家小飯舖打尖。林平之回想適才在客店中所見滿店都是屍身的情景,手捧著一碗白飯只扒得一口,便食不下嚥,將飯碗往桌上一放,道:「媽,我吃不下。」王夫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自言自語道:「咱三人都是死人!鬥不過人家,那也罷了,怎地人家殺了一晚人,咱三人可沒聽到半點聲息。」林震南嘆了口氣,吃了半碗飯,才道:「這青城派的摧心掌,本是無聲無息的掌法,聽說出掌時不帶半點風聲,中掌之人,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端的是陰柔毒辣無比。」林平之道:「要練到這樣的功夫,須得多少時候?」林震南道:「我看若非三四十年的苦功,不能有此火候。」林平之拍案而起,道:「一定是那薩老頭!我……我還好心助他孫女,那知道……」眼中淚珠滾來滾去,心下氣悶已極。林震南繼續吃飯,道:「我也早料到是他。嘿,殺我鏢局中人,還可說是報仇,將那客店中的無辜旅客盡數害死,那算是什麼門道?」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賈人達大叫:「啊喲,你……你要幹什麼?」眼見方于二人毫無出手相助之意,倒是真的盼望那少女將自己殺了一般,只得轉身急逃,鑽入竹林之中霎時間不知去向。
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不論是非的潑皮無賴!」那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那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有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一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那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林震南長嘆一聲,拋下手中長劍,說道:「給咱們一個爽快的吧!」只覺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扇柄點了穴道:「爽快,爽快,天下那有這樣便宜的事?你上青城山去見我師父吧。」林震南心想:「他們同來福建,偏偏死了師父的兒子,自須將自己一家三口綁去四川向師父交差。既然一時不得便死,此去青城,萬里迢迢,路上未必無脫身的機會。」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
賈人達站在飯店之外,全身濕淋淋地,奇臭難聞,不住搖晃,便似一隻落水狗抖去身上濕水一般,說道:「林家這小畜生長得小花旦一般的,多半是這醜八怪瞧上了他,一路跟了下來。方師哥,于師弟,你們還不動手,更等什麼?」
林震南回過身來,見妻子和兒子都是臉如土色,幾間客房之門都打開著,房中住客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門下,偌大一座客店,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其餘不論店主、旅客,無一存活,但聽得街上人聲響動,早市已在漸漸地開始。林震南道:「這就快去。」奔到馬廄之外,卻見廄中騾馬死了一地,自己的三匹坐騎也在其中。林震南推開後門,讓妻兒先出,這才反手將門掩上。三個人邁開大步,向西南而去。
那少女道:「你也不用捧我啦,我知道你是青城派松風觀門下的高手方大爺,這位是『英雄豪傑』四大弟子的第三位于三爺,你們這就請吧。」
余滄海知道這個兒子在諸子中最是無用,若是什麼鬥爭比武,說什麼也不會派他出來,免得丟了青城派的臉面,但此番去福威鏢局只是回拜,絕不致和人動手,也就准了,那知道一路之上,余人彥吃喝嫖賭,倒是安然無事,到了福州之後,卻死在林平之的匕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