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五回 慨飲毒酒

第五回 慨飲毒酒

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加上全身骨骼說不出的疼痛,要知他被方人智在頂門要穴「百會穴」上重重踢了一腳,不死已是萬分僥倖,再在土坑中被磚石泥塊壓了半天,早已死多活少,全憑著相救父母的一股孝心支撐,此刻一經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他雙手在地下支撐,想要站起,數番都是站起了又再跌倒,沾得臉上手上都是牛糞。
在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裏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兒子在這裏探頭探腦的,想偷什麼東西?」林平之一聽他說話口音,便和余人彥、賈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回頭向他探望,便即走開,突然身後風聲響動,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鬥,但心念電轉:「這裏的鏢局是給青城派佔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為何沉不住氣?」當即假裝不會絲毫武功,半天爬不起來。幸好那人武功也不甚高,沒瞧出破綻,哈哈大笑之餘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粉末溶入茶中,三杯清茶登時化成墨綠之色,映得那少女本來黃腫的臉蛋也現青碧。雖只三杯小小的碧水,但因濃綠之中,隱隱發出五彩油光,便似是毒蛇之涎,蜈蚣之首,瞧上去說不盡的詭異,同時一陣陣腥味,從杯中傳了出來,中人欲嘔,方人智和于人豪忍不住都退開了兩步。
一咬牙齒,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幸好大小倒也相差不遠。他將赤裸的死屍胡亂裹在自己原來的衣褲之中,連那女屍一起拋入土坑,雙手扒土,將兩具屍身蓋上,暗忖:「我的匕首給那姑娘拿去了,身邊須得帶一件兵刃才好。」
林平之穴道被點,躺在地下之際,就聽到那少女說什麼「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心想鶴頂紅和砒霜是天下至毒之物,尤其鶴頂紅沾唇即死,這酒殷紅如血,自是劇毒無比,如何能喝?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是什麼禮物,但剛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佔了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佔的?這一對玉馬一對翡翠孔雀,我本來想帶回觀中去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林平之心中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綠林中盜賊的行徑麼?長沙分局本身那有什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和翡翠孔雀必定價值不菲,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事主。」
他腳步蹣跚,回入飯舖,心想:「我爹爹媽媽給那兩個惡人捉了去,自是凶多吉少,我非趕去相救不可。我雖非那兩個惡人之敵,但暗中下手,或有可乘之機。真的不濟,爹爹媽媽既死,我又焉能獨活?」一想到要去搭救父母,又是焦急,又是興奮,精神為之一振,尋思:「我必須易容改裝,叫那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我給他們殺了,那裏還救得到爹媽?」他一心一意要去救人,頭頂的痛楚也已忘記了,只是計議如何喬裝改扮,走到灶下,黑暗中東西摸索,摸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油燈,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想去找一套衣服,豈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房中雖有幾套補繭子補釘的粗布衣褲,卻都是女裝的。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倘若這是真毒酒,你喝三十杯也無妨?」方人智道:「我青城派弟子,對於毒物毒物,倒也沒什麼懼怕。」
他目光一瞥之間,只見方人智與于人豪二人臉上充滿了鄙夷之色。他適才受二人欺辱,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這時見到二人的臉,更是狂怒不可抑制,心中登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姑娘若不解我穴道,這二人將我擒到青城山上,不知要經受多少慘不可言的凌辱折磨,最後仍是不免一死。他二人自以為英雄豪傑,瞧我不起,以為我膽小怕死,哼,林某死就死了,怕你們何來?我若不喝這三杯毒酒,連這個姑娘也說我沒有膽子!」一霎時豪氣滿腔,少年人狂性大發,更不計及後果,端起一杯酒來,一口便喝了下去。
行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小村,他去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討了一些食物。他一生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那裏曾向旁人乞求過什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那農家的農婦剛好和丈夫嘔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開口便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提起一把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見了一隻母雞,一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的。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
他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道:「不行!這次可不能再燒。南昌這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連累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幾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的名頭可不大好聽。」林平之心道:「果然是青城派幹的好事,還自稱俠義呢!當真是好不要臉。」只聽先前那人道:「這次不燒,就好端端給他留著嗎?」另一人笑道:「吉師弟就是這般火燒茅草的脾氣,咱們倒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把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的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眼見路旁幾十株龍眼樹,已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以裹腹充飢。林平之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手指剛碰到一顆圓圓的龍眼,隨即心想:「我福威鏢局林家乃清清白白的人家,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怎麼自己也作起盜賊的勾當來?若是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給人燒了都不要緊,重整旗鼓,亦有何難?但我林家子弟只要做了一次盜賊,福威鏢局的招牌便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之故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他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看一眼。
他爬在地上,張口而望,原來仍是在那小飯舖之旁,四下裏一片黑暗,已是深夜,山野間蟲聲唧唧,卻聽不到半點人聲。便在這時,一勾新月從黑雲中隱隱約約的現出,慘淡的月光將竹桿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隨風而動,面如鬼魅欲擇人而噬。林平之心中怦怦而跳,頭頂處更是痛得猶似刀割。他爬到一株樹旁,伸手扶著樹桿,站直身子,只見身旁一個土坑,自己適才當真曾被埋在坑中,尋思:「我明明口服了那女人的毒水,頭頂又被重重踢了腳,怎地居然未死?是誰將我埋在這裏的?當然是那個華山派的醜姑娘了。」想起她的埋葬之情,對她的怨憤不禁減弱了許多。
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隻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微一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猛地一抬頭,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掛了,「局」字在上,「福」字在下。林平之好生奇怪:「這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這招牌也會倒掛?」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的花褲,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
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便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便向林平之臉上拍將過來。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閃,一掌便欲向她身上擊去,心中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種沒見識的鄉下蠢婦,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甚是不易,頭上重傷之餘,身子轉折不靈,一個踉蹌,左腳踹在一堆牛糞之上,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一掃帚拍在他的臉上,哈哈大笑,罵道:「臭毛賊,自己站也站不穩,憑這點本事,卻要來打老娘。」又是一掃帚,夾頭夾腦的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
適才林平之昂然喝了毒酒,顯得他二人膽怯怕死,不免挫了青城派的威風,是以方人智說什麼也要嘴硬到底。
說到乘船,首先便無水腳,再者一坐上船後,極難探訪父母的蹤跡,林平之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的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其時天氣漸暖,只見街邊一座廟前的石階上之,坐著三個乞丐,正打著赤膊,在太陽下翻弄破襖,捉了白虱,一隻隻丟入口中,咬得畢剝畢剝直響,林平之走上前去,陪笑道:「三位大哥,我向三位打聽一件事,可知這這裏的福威鏢局,是那一天起火燒的?」三個乞丐對他的福建口音聽不明白,翻起白眼道:「你說什麼?」林平之又說了一遍。一個中年乞丐道:「你胡說八道什麼?給鏢局中的爺們聽見了,不狠狠揍你一頓才怪!」
林平之喝了三杯毒水之後,已然昏昏沉沉,眼見父母被于人豪挾持而去,要想叫嚷,卻叫不出聲來,突然間頭頂被方人智猛力踢了一腳,只覺腦後像是被人一刀劈開一般,就此人事不知。
方人智一來不敢得罪了華山派,二來憚忌卻少女武功了得,眼見林平之服了這劇毒的藥物已是命在頃刻,正好乘此下台,當即向那少女拱手道:「衝著姑娘的面子,我們也不為已甚了。元兇既是伏誅,就任他留一個全屍。但林震南夫婦咱們卻須帶走,好在師父面前有個交代。」那少女嘆道:「憑我一個弱女子,又怎能阻擋青城派的方大俠、于大俠?」方人智拱手道:「姑娘言重了。」
方人智人在師門,於武學一道,所知不可謂少,但那少女這一招飛刀解穴的功夫到底是什麼手法卻直是說不上來,尤其這匕首激射而出之後,突然會在半空中轉向,手勁之巧,更是匪夷所思。那少女若是過去給林平之解穴,方于二人定要阻擋,這一來,卻是攻了他二人一個措手不及。
林平之先聽那少女為自己求情,只道是要這二人罷手不管,那知道說到頭來,還是要自己服毒而死,心想他三人拉扯交情,自不肯為了自己一個不相干的局外人破臉動手,我堂堂男子漢,何必要一個女子來向人求情?當即昂然說道:「姓林的技不如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們兩派是好朋友,豈能傷了和氣?」一伸手,端起桌上的毒水,仰脖子便即喝了。于人豪「咦」的一聲,心想:「此人倒真的是視死如歸,這般不怕死的硬漢,我倒還未見過。」林平之一杯入腹,跟著將第二杯、第三杯也即喝了,霎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定,翻身而倒。
于人豪站起身來,說道:「衝著姑娘的面子,此事便如此了結。」方人智心想:「這件事太也蹊蹺,這女子絕無叫這姓林的小子服毒之理!難道她真是怕了我們松風觀?」心念一動之間,已明其理,哈哈一笑,說道:「姑娘如此說法,把我二人當作是三歲小兒了,這三杯是豬血、狗血,那裏是什麼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了?我師兄弟是嫌髒不喝豬血狗血而已,倘若真是毒酒,我師兄弟自有本門的解毒靈藥,別說三杯,就喝三十杯又有何妨?你瞧這小子喝了毒酒之後,好端端的安然無恙,酒中又有什麼毒性?姑娘想輕易將我們騙去,怕沒這麼容易。」于人豪向林平之瞧了一眼,見他臉上又紅又白,實無半點異狀,登時恍然大悟,心想:「原來這不是毒酒,險些兒上了這丫頭的大當。方師哥機靈得緊,不愧了他方人智這個『智』字。」
這一下大出方人智和于人豪的意料之外,萬沒想到這少女竟會飛刀殺人,林震南和王夫人穴道被點,躺在地下,大驚之下,只想拚命掙扎站起,相救兒子,但全身麻痺,又那裏動彈得分毫?林平之眼睜睜見匕首激射而至,只覺金光耀眼,欲待閉目而死,亦已不及。那知道這柄匕首飛到離他胸口二尺之處,突然之間轉了個身,變成刀柄向前,噗的一聲輕響,刀柄撞在他的胸口,所撞之處正是人身大穴的「膻中穴」。林平之只覺穴道上一痛,幾股暖氣散向四肢,全身便能行動,雙腿一撐便跳了起來。但膝蓋處關節尚軟,一躍而起,卻不能站直,雙腿一彎,向那少女跪倒,忙伸手在地下一撐,才站定身子,已是面紅過耳。
他一杯入喉,心中悲苦,接著又將第二杯,第三杯都喝了,說道:「林某服了這位姑娘的毒酒而死,遠勝於死在你們這些卑鄙小人之手。」一言方畢,感到口中毒酒的餘味,竟是充滿了粉膩的濃香,心下微感詫異:「原來鶴頂紅和砒霜的氣息,竟和胭脂花粉一般。」
林震南夫妻瞧著兒子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顯已毒發身死,當真是心如刀割,但聽于人豪之言,這人兇悍無比,只要稍一違抗,勢必真的會出劍傷人,倘若劍削自己,那也罷了,他偏偏說斬了自己配偶的右臂,實是叫人想拚命也有所不能,兩人悲憤交集,踉蹌走出飯店。王夫人回頭向那少女瞧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情。那少女轉過了頭,只作不見。
當林平之站起之時,那匕首從他胸口掉了下來,跌在那少女腳邊。她足尖一挑,那匕首直跳起來。她伸手接住,向林平之笑道:「林公子,這位方大俠,這位于大俠,是青城派的高手,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林平之哭笑不得,心道:「我們早親近過了。」但知她的用意定是於己有利,只是含糊答應了幾聲。那少女又道:「我一番好意。斟了三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請他們喝。但方大俠,于大俠非但不肯賞光,還嘮嘮叨叨說了不少氣人的話。林公子,你比他們通情達理些,若有膽子,就喝了吧。」
那少女微笑道:「這三杯七孔流血酒,兩位喝是不喝?」于人豪右手一起,嗤的一聲,直劈而下,掌緣如刀,登時將板桌的一角整整齊齊的削了下來,眼望店外,說道:「我青城派對華山岳掌門向來尊敬,不敢得罪了姑娘。姑娘卻一再戲侮,若將我師兄弟當作了無能的鼠輩,只怕走了眼啦。」那少女道:「啊喲,我怎敢如此大膽,無能的鼠輩早就喝飽臭水逃走啦!好吧,我再問問這位林公子喝不喝。」手一揚。金光一閃,一柄黃金匕首便向林平之胸口飛擲過去。
林平之一聽之下,不禁大喜,忙道:「是,是!不知那鏢局是在什麼街上?」那中年乞丐指著數十丈外的一堵高牆,道:「那不是福威鏢局嗎?花旦仔,你要討飯,就跟著咱們三個,想到鏢局去打什麼主意,只怕屁股上給人家踢上幾腳才有份。」林平之眼見鏢局無恙,可不肯再向這些乞丐低聲下氣了,「呸」的一聲,大踏步便向鏢局走去。
正狼狽間,那農婦又從屋中出來,手中拿著四支煮熟了的玉米棒子,交在他的手裏,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只須救得爹爹媽媽,重振福威鏢局,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有何礙?」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道:「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才漸漸醒轉,便如正做惡夢,全身壓得氣也透不過來,想使勁掙扎,卻又動彈不得。他睜大眼睛,但見黑漆一團,四肢百骸,痛楚難言,他心中害怕異常:「我已經死了,現在我是鬼,不是人。我是在陰間,不是在陽世。」過了良久,又掙扎了幾下,張口欲待大叫,忽然無數泥沙,落入了嘴中,林平之大驚:「我果然是被埋在墳墓中了。」雙手一撐,竟從泥土中鑽了上來。
只是華山派乃武林中五嶽劍派之首,本身固然人多勢眾,力量雄厚,而且廣相結納,和極多門派均有交情,那可輕易惹他們不起。方人智尋思:「這女子不知用意若何?余師弟之死既係從她身上而起,只怕她是非插手救這姓林的小子不可。倘若不是死了余師弟,咱們便讓她一步又何妨?好男不與女鬥,傳揚出去也不能說如何折了青城的銳氣。只是余師弟是師父愛子,師父命我帶他來到福建,身死異地,在師父面前已經擔了極大的不是,假如再不能擒回元兇,我如何再有顏面在松風觀中立足?」他瞧著桌上的三杯血酒,只是嘿嘿冷笑,似乎胸有成算,漫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心下大是徬徨不定。
于人豪俯身解開了林震南和王夫人的穴道。林震南剛出口罵得「好賊子」三字,于人豪出指如風,又已點中了他二人「肩貞」「大椎」二穴,這麼一來,他夫婦雙腳已可行走,上身卻仍是無法活動。于人豪跟著抽出長劍,指住林震南的背心,喝道:「你不聽話走路,我一劍斬了你老婆的右臂。你老婆不聽話走路,我一劍斬了你的右臂。若想七零八碎的受苦,老子自會如你們的意,滾吧!」
他除去死人的衣衫後,拿在手中,但覺穢臭衝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但轉念又想:「當日聽得爹爹言道:救人如救火。我若為圖一時清潔,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成為千古大恨,以後如何做人?」
那少女格的一笑,回入飯店,笑道:「這又是喜事一件,還不值得喝一杯酒嗎?」指著桌上的三杯血酒,作殷勤對酒之狀。方人智和于人豪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如何對付眼前這個古怪的女子,這女子心懷惡意,那是絕無可疑之事。
他帶著火把,四下裏一照,本來繫在樹上的三匹坐騎,早已不知去向,只見父親和自己所佩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斷成了兩截,拋在地下。他又是悲憤,又是擔心,當下將父親的半截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腰間,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林平之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那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之中,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心中說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那些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當下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登時一股臭氣,令人欲嘔。林平之大聲道:「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
兩個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又道:「咱們明日到衡山去給劉正風道喜,可帶些什麼禮物去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來不及稟報師父,這份禮物若是小了,於咱們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這禮物我可早備下了,吉師弟放心,包你不丟我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次金盆洗手的喜筵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姓吉的喜道:「那是什麼禮物?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申師哥足智多謀,只怕號稱『智多星』的方師兄也比你不上。」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物夠不夠光彩?」只聞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什麼包裹,那姓吉的「啊」的一聲驚呼,道:「了不起,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那裏去弄來那麼貴重的東西?」
那少女提起桌上的一把粗茶壺,在三隻酒杯中斟了三杯茶,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打開瓶塞,將瓶中的綠色粉末分倒在三隻酒杯之中,這些綠色粉末一出瓷瓶,便發出刺鼻之極的氣息,林平之登時打了兩個噴嚏。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一蹺一拐的走開,到小巷中去討了一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那可千萬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了些煤灰,將一張險塗得漆黑,在牆角邊涼處抱頭而睡。好容易等到天黑,他緊了緊身上裝束,將半截斷劍取了出來,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菜園,當下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的掩將過去。本來長沙分局是個大局,上上下下也有六七十人,但這時四下裏黑沉沉地,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音,走過了兩個院子,只見東邊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林平之大著膽子,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
林平之沉吟半晌,端著油燈去到飯舖之外,只見飯舖主人夫婦的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突然間一陣冷風吹來,油燈立滅,黑暗中就在一雙死屍之旁,不由得汗毛直豎,腳也軟了,當下跟搶回到灶下,重點油燈,再去將那男子的死屍拖將起來,動手除他衣衫。若是換著平日,林平之見到這種死屍,早就遠遠避開,此刻為了相救父母,再為難的事也就做了。
那少女微笑道:「這三杯酒,毒性確是比較厲害些,兩位喝是不喝?」方人智聞到酒氣,見到酒色,知道這三杯綠水根本不是什麼酒,乃是她將劇毒的藥物調入水中而成的,別說喝入肚中,便多聞幾下,也會中毒昏暈,說道:「我們雖有解毒靈藥,卻也要等到遇上蝮蛇蜈蚣之類毒物,或是黑道中下三濫使毒的毛賊,這才使用。姑娘是華山派的名門弟子,我們怎敢胡亂冒犯。」他言下之意是說,你請我們喝這毒酒,那是自墮身份了。
林平之將一根玉米棒子啃得乾乾淨淨不剩,腹中半飽後,精神一振,掙扎著站起身,繼續西行。如此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摘些野果充飢。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穀豐登,民間頗有餘糧,林平之雖然將臉孔塗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那裏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林平之問明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福威鏢局的分局,總會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
只聽那姓吉的道:「申師哥,劉正風這老兒跟師父似乎也沒太大的交情,我看只要送他一件,也已夠了,餘下的還是拿回去獻給師父的好。」那姓申的笑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這次劉正風金盆洗手,各門各派都會有人到賀。咱們這份禮物,倒不是在討好劉正風,而是讓青城派出了大風頭,好教各門各派對本派另眼相看。」那姓吉的道:「是,畢竟還是師哥想得周到。那就是擔心雙手空空的回到觀中,師父雖不見怪,咱們…咱們……」那姓申的笑道:「師父眼界甚高,這些玩物在他老人家看來也不值一笑,倒是小師娘面前,咱們可得好好孝敬孝敬。吉師弟,你不用擔心,小師娘的禮物,我也早備下了,那是用我們二人的名義送的。師哥絕不能一個人搶盡了臉面。」那姓吉的大喜,道:「多謝師哥,多謝師哥。」姓申的笑道:「那有什麼好謝的?這鏢局子是我二人合力奪下的,一齊出力,自然一齊領功。」兩人齊哈哈大笑起來。
那少女道:「這位林少鏢頭為我而殺死了貴派余大俠,兩位找到他頭上,我總不能袖手不理。可是青城、華山兩派的上輩素有交情,也不能在咱們小輩手裏傷了和氣。咱們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向兩位求個情。如何?」方于二人的臉色卻是十分難看,方人智道:「要饒了這小子的性命,我們在師父面前可無法交代。」那少女道:「這樣吧,咱們請林少鏢頭來喝了這三杯酒,讓他得個全屍,不致身首異處而死。兩位既報了仇,又賣了面子給我,這叫做泥水匠砌門,自己過得去,人家也過得去。」
方人智俯身一探林平之的鼻息,只覺他呼吸若斷若續,立時便要斷氣,生怕那少女待自己走後又用解藥替他救治,罵道:「賊小子!」舉足往他頭頂「百會穴」重重踢了一腳。那少女大驚,搶過去欲待阻攔……。
林震南和王夫人見兒子經不起激,竟然一口氣將三杯毒酒都喝入腹中,不由得心中大慟。方人智臉上無光,于人豪心中卻對這少年暗暗佩服,心想:「此人武藝平庸,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那少女左手大拇指一挑,道:「好!林公子家學淵源,不愧是福威鏢局的將門之子。」向方于二人說道:「方大俠、于大俠,林公子失手誤傷了貴派的余大俠,嘿嘿,余大俠!(她連稱兩聲「余大俠」,語氣中充滿了譏嘲之意)此刻之間,兩位回到青城山上,便可向尊師回稟,說道大仇已報,已有交代了。這便請吧!」
他悄立半晌,心道:「此仇不報,枉自為人。」他在道上已向一名趕腳的車夫問明去四川的路途,到江西後,若走水路,便坐船溯長江而上,經湖南,湖北,過三峽而到四川;若行旱路,則先到湖南,翻越川湘邊界的山嶺而至川西,這條路可難走得很,往往數十里中沒有人煙。
那知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幹麼?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清打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向街邊兒童一問起火日期,原來是六天前夜裏起火的。那小童道:「鏢局裏還燒死了十幾個人,臭得很呢。」林平之一計日子,料想是方人智等騎馬趕到,放火將鏢局燒了。
走不了幾步,頭頂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叫一聲苦,原來此番出來,金銀珠寶卻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說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總之是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開步子,向嶺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