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十二回 塞北明駝

第十二回 塞北明駝

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時說不出話來。林平之突然叫道:「摧心掌,摧心掌,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他福威鏢局中有不少鏢頭和趟子手死於這路掌法之下,死者臉上這等詭異的笑容,他是看也看得熟了,入腦奇深,是以首先叫了出來。群豪之中,另有好幾個人識得這「摧心掌」之特徵,也跟著說道:「是摧心掌!」「原來是青城派同門相殘,死在自己人的手裏。」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什麼,心想那女童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什麼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著自己發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一聳身,搶到余滄海背後,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團上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覺,貼在自己的背後的了。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隻烏龜,自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麼手腳,絕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他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是暗中在給我搗鬼。」
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令狐冲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小尼姑」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這麼一來,木高峰和余滄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這年輕駝子居然肯磕頭哀求。要知武林中人個個爭名好勝,寧受千刀之苦,也不肯低頭,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係,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
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盡是鬨笑之聲。
余滄海哼的一聲,不去理她,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父,二二得四,兩個人死了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死了就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是格格的笑了起來。眾人覺得這女孩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女孩看模樣已有十三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卻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
定逸平素最愛美秀的女童,當即握住那女童的手,柔聲道:「好孩子,那裏痛?給我瞧瞧,我給你治療。」一摸她的手臂,並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鳥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撒謊小賊,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那女童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是見過的,是在那裏見遇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醉仙樓頭,她也在那裏。」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那些酒客們便嚇得一鬨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殺,自己抱著令狐冲的屍體下樓,那二人始終沒離開桌子。當時她心中怔忡不定,諸種事端紛至沓來,那有心緒去留神坐在這小桌旁的二人是誰,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其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人便是這個小姑娘。她背向自己,所以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若不是此刻背轉身子,說什麼也記不起來。
余滄海心亂如麻地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的屍體抬了出廳。那女童忽然說道:「青城派的人真多!死了一個,有兩個人抬!死了兩個,有四個人抬。」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爺爺姓什麼?」剛才這幾句話,是你爺爺教的麼?」要知那女童這兩句話,實在甚是陰損,若非大人所教,他小小年紀,決計說不出來。那女童笑道:「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啊!」聲音十分嚴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裏。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頭向余滄海道:「你管教不善,自己弟子自相殘殺,一口氣沒處出,卻來嚇唬孩子麼?」
林平之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終於支撐著說完,身子已是搖搖欲墮。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很高的了,在下倒先要領教領教。」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機靈,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
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可不捨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叫爺爺代你出手如何?」
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用意是要將我引開,並非有意去傷儀琳。」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內家高手,飛花摘葉均可傷人,這紙團若是擲中在女童臉上,那是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已抬起右手,食指向那紙團一彈,嗤的一聲響,紙團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紙片,在她身前一丈之處,如蝴蝶般四散飛舞,群豪中便有二十餘人忍不住叫起好來。
在那花廳之中,兩名弟子被人踢到,雖不能動,卻不受傷,此刻這兩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涼。余滄海暗叫:「不好,這兩人遭了毒手。」將那弟子翻過身來,只見他臉露詭異微笑,一探鼻息,已然死去多時,余滄海一見這笑容,當真如見鬼魅,饒是他善能鎮定,手指已然不自禁的發抖。要知這詭異微笑他十分熟悉,正是他青城派絕技「摧心掌」殺人之後死者臉上的狀貌,其實這笑容並非真笑,乃是「摧心掌」一發之後,裂人心肺,中掌者劇痛之下,臉上肌肉痙攣形成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天下武林之中,只有「摧心掌」能令死者臉上現出這等容顏,由此看來,這兩名弟子竟是死於本門之手。
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份,急忙放手。豈知那女童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掌門身經百戰,對付過無數大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的場面卻從來沒遇見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之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紅,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
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弟子兀自躺著不動,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醜。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只覺觸手生涼,不由得吃了一驚。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鐵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向下一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師太若是伸出手去,本可輕輕易易的便手到拿來,但瞧這飛錐來勢,儘可舉掌當胸待暗器到達,這才翻掌接住,顯得輕鬆自在得多,這才是名家高手的風範,不料余滄海這一下用力十分特異,算準了飛錐到她身前二尺,便即力盡而墮,其間力道輕重,固是算得準確無比,而用心更是詭詐。定逸一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那女童繪了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
那知這矮胖子身材雖是十分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沒見到他如何移步,眾人眼睛一花,這肉球已滾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孫子,乖孫兒,你替爺爺大吹大擂,說甚麼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裏,可受用得很哪!」說著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余滄海大聲說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儘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幾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說來甚是雄壯,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他說完話後,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一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後竄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地下。這兩人一落地後,面朝地下,直挺挺的躺著,一動也不動。但見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出名的難纏,這種冤家卻是結不得,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早有家丁們轟聲答應,斟過酒來。
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老師父,他問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只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那女童又問:「那麼現在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來?」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險些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見一拍之下,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不由得微感吃驚:「瞧不出這青城小道士倒有兩下子。」一面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的肩頭之時,已是使上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裏,他強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這駝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林平之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鬆平常,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幾招,也可……也可……有點兒進……進益。」
他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出左手,扶住桌上。余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為出手,磕幾個頭,又打什麼緊?」他隱隱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別,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什麼林平之只稱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爺」。他故意以言語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迴旋的餘地。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幕幕的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昔年韓信曾受胯下之辱,到後來終於登壇拜將,成不世的功業。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爺爺須當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害。」
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心中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孩子是何人帶來。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不要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什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
那女童哭道:「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二三歲年紀,穿著一身翠綠的衣衫,皮膚雪白,一張圓圓的臉蛋,甚是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
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沖,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的手腕,說道:「好,好,好!劉三爺說得不錯,衝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木兄弟,咱們親近親近。」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後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討饒。那知林平之心中對他懷著深仇大恨,腕上雖是痛入骨髓,卻是哼也沒哼一聲。劉正風站在旁邊,眼見得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滲將出來,但仍是神氣如常,若無其事,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不禁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正想打圓場替他二人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余觀主,怎地興緻這麼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著一個圓圓肥胖的駝背矮子,這人臉上坐滿了白瘢,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青記,記上卻又生了黑毛,實是醜陋之極,身材臃腫,卻又極矮,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宛然便是一個圓圓的肉球,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
余滄海對眼前這個年輕駝子雖是不懼,但想到江湖上傳說「塞北明駝」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實是不敢貿然破臉,眼見劉府家丁斟上酒來,卻不出手去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心中又是氣惱,又是害怕,但畢竟是憤慨之情,佔了上風,心想:「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一掌被你斃於當場,也絕不能跟你共飲。」他瞪視著余滄海,目光中發出怒火,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可也懾於對方之威,不敢罵出聲來。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一閃,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那是什麼?」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他怒火大熾之下,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會給他殺了。身既不存,又談什麼報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爺爺也受此奇恥大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若是向他一跪,那擺明是托庇於『塞北明駝』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
余滄海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問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是道長的弟子吧?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這羅人傑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本事?」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那女童轉過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師父,他這麼嚇唬人,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是英雄好漢?」定逸嘆了口氣,道:「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眾人愈聽愈奇,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話,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說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於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是這般厲害的腳色。
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孫兒,怎麼?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是在稱讚林平之,但面對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是對著他而呼叫一般。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係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道:「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一炫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而且內力之運使,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撲來,當下打定主意,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待敵之可勝。
青城派的武功本屬玄門正宗的一支,擅於以柔克剛。余滄海氣沉丹田,尋思:「今日我只求打個平手,若能與這駝子鬥個不分勝敗,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到得一百招後,說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綻。」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裏只怕還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當地,猶如淵渟嶽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子為其掌門,絕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裡翻船,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他為人向來十分仔細,一時倒不敢貿然發招。
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呶,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吧!」那女童道:「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人是不是英雄好漢?」她此言一出,不但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凡是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冲經過之人,盡皆一凜,均想:「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大廳上眾人之中,又以儀琳最為激動,全身發抖,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滄海說什麼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住胸口一酸,眼淚便撲簌簌掉了下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喝道:「大欺小,好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那知定逸師太正是要誘他伸出手臂,右手疾探,抓住了他的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教壓實了,方人智的手臂立斷。余滄海迴手一指,點向定逸後心,這正是攻敵之所必救。定逸的手臂已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眼見余滄海手指已然點到,只得放開方人智,迴手拍了一掌。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說聲:「得罪了!」躍開了兩步。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大哥的屍體呢?卻已影蹤不見。她十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一圈,找不到半點屍體到了何處的頭緒。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跡斑斑,顯然並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裏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那有什麼蹤跡?這樣,她到了衡山,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詢問:「令狐大哥的屍體到那裏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麼?給野獸拖了去麼?」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令狐冲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頭。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之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當真是荒謬絕倫!不,決計沒這會子事。」可是這時候,這念頭不由她再壓,清清楚楚出現在她心中:「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最是反常。我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胡亂行走。我說什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那是為了什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獃著。我為什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
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這飛錐來勢甚緩,破空之聲卻急,儀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聲齊警告:「小心暗器!」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閃避,更不想伸手接,不知為了什麼,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鍾,這一下飛躍可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後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余滄海狼狽之極,知道自己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稽,只是低聲道:「小妹妹,對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持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別碰我。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什麼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口似乎被一個大鎚撞了一撞,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冲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什麼打扮,那是什麼都記不得了。大廳上眾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滄海和那女童身上,儀琳心中,卻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冲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頃,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一劍刺入了敵人的腹中。她抱著令狐冲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糊裏糊塗的出了城門,糊裏糊塗的在道上亂走……。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但胸口熱血上湧,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將過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他已非復當年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少年,當下強抑怒火,說道:「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熱腸,最愛路見不平,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他開罪不開罪?」劉正風等人一聽,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要知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是頗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當著他面隨口叫的,其實以他為人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一個「俠」字,也是天高地遠。此人最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十分的不顧信義,只因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若是跟他結下了仇,那是防不勝防,因此人人對他敬而遠之,武林人士心中,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什麼尊敬之意。
群雄見兩個矮子相互凝目而視,臉上均已收起了微笑,均知一場酷烈的大戰便將發於頃刻。天門道人、定逸師太等對余滄海素無好感,蓋青城派不在五嶽劍派結盟之列,平日青城弟子有意無意之間,總是對五嶽劍派意存輕視,雖不敢當面譏諷或是詆毀,卻從來不說半句推重或是頌揚的言語。至於木高峰在武林中聲名極劣,雖然並不為非作歹,和五嶽劍派結仇,但五嶽劍派中第一輩的高手,都認定他是一個卑鄙小人,更是不屑為伍。因之不論二人誰勝誰敢,天門道人等均是不加關心,內心深處,都隱隱有幸災樂禍之意,但願他二人鬥得越兇越好。只有劉正風是主人身份,在旁極力勸阻,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誰先退讓,誰便是明明遜了一籌,二人心中實在均不願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只是形勢已成,非出之一戰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