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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儀琳突然間心念一動:「是了。昨日醉仙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樓,似乎她還在那裏。這一切經過,其實她早瞧在眼裏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又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那裏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見告,我……我……當真是感激不盡。」
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聽,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說,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綴著我們,你去給打發了。我和你師父在這裏睡覺,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到得明天,我絕不跟爺爺說便是。」田伯光顯然很怕她爺爺,無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說過的話可要算數。」曲非煙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的話算數也可以,不算數也可以。」
曲非煙一笑,去到床邊,伸手在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先行走了進去。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只得大著膽子跟進,裏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借著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吧!」儀琳遲疑道:「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你……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話不算數可以不可以?你若是願意試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誰也不會來攔阻於你。」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以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是不是叫什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余滄海道:「好!」只聽得颼的一聲響,身子已穿入房中,但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些真實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居然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曲非煙道:「你不怪我爺爺最好,他最不喜歡人家怪他。我爺爺說,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壞到了家,是否打不過人家就賴。姊姊,嘻嘻。」她說到這裏,突然笑了起來,道:「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什麼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像起來,定是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啊」的一聲,道:「你……問令狐冲……」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冲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麼遺體?」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誰厲害。若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若是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他言語之中,竟是說余滄海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什麼玉寶兒的。他田伯光早就聲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飲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滄海卻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這等無行浪子相提並論?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了過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頗為蹺蹊,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麼所在,但卻聽人說過,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給曲非煙帶了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心中一急,險險便哭了出來,幸好田伯光一見到自己便去,不敢過來相逼,似乎還有一線生機。
驀地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敗。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在她內心,竟然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冲在這裏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若是給余滄海衝將進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只有一線機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什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
定逸師太本來最喜相貌秀麗的小姑娘,何況這女童又說與東海紫竹島頗有淵源,大家同為佛門一脈,絕不能讓她給余滄海欺侮了,但想余滄海為一派宗師,為人也是出名的難纏,一味跟他硬頂,亦無好處,便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爹媽媽不知到那裏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壓。」儀琳應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余滄海知道阻攔無用,只是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小妹妹,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單名一個冲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將臉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儀琳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的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剛說到這裏,只見兩佝僂著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從廳外的走廊裏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這般巧事,有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一個小駝子。」儀琳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令狐冲的名頭,心裏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責你不可。」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什麼願意為令狐冲而死,你當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種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只要他能活轉來,你什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言。」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什麼玩笑?」曲非煙並不理會,繼續大聲道:「她說,只須你沒死,她什麼事都肯答應你。」儀琳聽她說話語氣,又不似開玩笑模樣,登時感到一陣極大的惶惑,心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
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來,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便在此時,外邊高處突然有人叫道:「儀琳,儀琳!」正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一吹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已按住了儀琳的口,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什麼地方?別答應。」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作惡多端,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待我去問。大年,為義,大夥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將這座屋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她們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闖進妓院中去,既有劉正風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過。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自己的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什麼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問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屋頂上,啷啷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啊」的一下,長聲慘呼,又聽得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逃去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殺,是……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是大吃一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曲非煙道:「咱們這就去瞧那個受傷之人,你若是怕你師父見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便瞧瞧那人去。」
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裏。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著非煙。我祖父和爹媽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自己真實姓名,原先的惡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昨日各事經過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當下說道:「好,非非,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吧,你猜他到了那裏去啦?」曲非煙道:「我早知道他們到了那裏。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煙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麼樣?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兒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兒來給你玩。」曲非煙道:「呸,我希罕什麼玩意兒?我跟爺爺說,是田伯光把我帶到這裏來的。」田伯光連連頓足,道:「我可沒得罪你啊,你撒這個謊,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沒有?」曲非煙笑道:「你來問我有沒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沒有?怎地見了自己師父,頭也不磕,轉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幹什麼?」曲非煙道:「我是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說過的話,應當算數。快滾進來,向你的師父磕頭。」田伯光躊躇道:「這個……這個……」
這人一見到儀琳,笑聲頓歇,臉上神色尷尬之極。這時儀琳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原來進來之人非別,竟是「萬里獨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連珠價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煙這小鬼的當啦。怪不得她說什麼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轉身。曲非煙道:「且住!怎麼一見我便逃?」田伯光搶步出了門外,說道:「我不能見這……這位小師父。」曲非煙哈哈大笑,說道:「田伯光,你這人好生不顧信義,你曾和令狐冲打賭,是你輸了,便當拜這位小師父為師。怎地見了師父,既不磕頭,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聲『師父』,那……那是什麼規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當。非非,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啦?快去,快去,女孩兒家,怎麼到妓院裏來胡鬧?」
只聽前廳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麼?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呢聲說:「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
門帘掀開,一個笑咪咪的僕婦走了進來,奉上香茶。這僕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顯得十分風騷。儀琳見到這等情景,心中越來越是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僕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道:「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問曲非煙時,忽聽得門外有個男人聲音哈哈一笑,這笑聲甚是熟悉。儀琳一驚站起,伸手去拔腰間佩劍時,卻拔了個空,不知何時這佩劍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開門帘走了進來。
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捨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冲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什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麼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醉仙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昨日爺爺和我都改了裝,所以田伯光這壞蛋沒認出來。他最怕我爺爺,要是知道我爺爺便坐在旁邊,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儀琳心想:「既然如此,當時只須你爺爺一現相,便將田伯光嚇走,令狐大哥那裏會死於非命?」但她臉嫩,這種埋怨旁人的話卻說不出口。曲非煙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爺爺,既然他能嚇走田伯光,為什麼卻儘在旁看熱鬧,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慘死在敵人劍下,是不是?」儀琳不會說謊,心頭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裏洗手,不給田伯光捉去,就不會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爺爺?」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誰說這是『百鳥朝鳳』?我媽媽說,這功夫叫做『一指禪』,只不過我沒學會,再練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麼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時候啊,我頭髮都白了,牙齒也掉啦,還使什麼『一指禪』的功夫?」天門道人和定逸對望一眼,臉上都現出驚異之色。定逸道:「你說這是『一指禪』神功?那麼你媽媽是東海紫竹島上的嗎?」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與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媽媽吩咐的,咱們的來歷,可千萬不能跟人家說。」天門等人雖然久聞魔教中「百鳥朝鳳」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樣,卻是誰也沒有見過,何況這女童功夫沒練得到家,其間真偽,甚難分辨。至於「一指禪」功則是東海紫竹島鏡月神尼的絕技,聽說向來不傳外人,這女童既然會使,自與鏡月神尼有極深的淵源了。鏡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傳遍眾口的絕世高人,誰也比她不起。雖然這女童所說不知是否屬實,卻寧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沒來由的去得罪這一位猶如神龍莫測的世外高人?一霎時間,天門等人都是「哦」的一聲,臉色由厭惡變為尊重,余滄海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陰晴不定。
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胸口好大一個傷口,鮮血已然止住,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然後點了他三處穴道。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那裏活得到這時候。」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豈知棉花一經取出,鮮血又噴了出來。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乃恆山派治傷聖藥,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派所調製的,比之紫霞庵專門所製,更是靈效。這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得那人呼吸急促,實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
可是定逸、余滄海以及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臉色卻突然顯得異乎尋常的難看。余滄海道:「嘿嘿,小姑娘,你這手『百鳥朝鳳』,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時都牢牢釘在女童臉上,聽她如何回答。眾高手均知「百鳥朝鳳」乃是魔教的一項絕技,練到深時,能一招之間,同時殺傷十人八人,招數毒辣,實是難以閃避。這女童小小年紀,功夫當然沒練到家,但若假以時日,她彈的又不是紙團而是毒砂之類劇毒暗器,數丈方圓的籠罩之下,千百粒細砂突然撲到,只怕再強的高手,也會登時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談到魔教時,對這門功夫均感頭痛,苦無善法抵擋,自是無不憎惡。那料到這樣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女孩,竟會使這門既毒、又厲害的武功。
只聽曲非煙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這妓院你來得,我為什麼便來不得?」田伯光在門帘之外,頓足說道:「你爺爺若是知道你在這裏,非殺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別開這種古怪玩笑,快快帶了這位小師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論要我幹什麼,我都依你。」曲非煙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這間房好看,今晚我和儀琳姊姊要在這裏睡覺。」
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妹子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若是壞人受了傷,卻不能救他。」曲非煙道:「姊姊,若是有人無理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自然是壞人了,那裏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又罵了你,可是你偏偏將大半盒天香斷續膠都搽在他身上……」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身子一晃,攔在她的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
一霎時間,儀琳六神無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十分尷尬,但明明聽見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之中從所未有之事。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一霎時間,四下裏便如死一般的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倒如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煙並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什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著,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緊要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心腸甚是仁慈,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麼?」儀琳道:「但願他能痊癒才好,只是他胸前這傷口實在太深。非非,這一位……到底是誰?」
曲非煙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之間,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的屍首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的手裏,被他用劍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個窟窿來。」儀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曲非煙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善地。」儀琳一心要尋到令狐冲的屍首,便是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什麼善地不善地,點頭道:「咱們這就去吧。」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便命儀琳各取了一把,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掛念著令狐冲屍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只見她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門,便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將門開了,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請進。」
儀琳聽她說到這句話,不禁為之愕然,向後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麼好?魚蝦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若是留起一頭烏溜溜的長髮,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那裏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鋪了一片銀光,更增秀麗之氣,便嘆了口氣,道:「怪不得人家這樣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道:「你說什麼?非非,你開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
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響,顯是故意在氣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若是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吧!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令高徒不在這裏,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裏來?豈不是奇哉怪也?」
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非非,你去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什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便去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苦痛難當,我怎可煩擾於他!」稍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突然間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裏腦中一陣暈眩,身子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姊姊,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十分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原來睡在床上的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的臉,劍眉薄唇,正便是當日醉仙樓頭的令狐冲。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有死?」曲非煙笑道:「他現在還沒有死,但若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有死!」驚喜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卻又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我好喜歡。非非,真是多謝你了。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
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曲非煙忽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我實在過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是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
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爹媽媽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們,便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再見,我回去啦。」曲非煙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脈門,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儀琳給她一抓住脈門,只覺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驚,心想這小姑娘的武功確是在自己之上,又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縣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什麼?恆山派白雲庵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說一句,我說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了進去,經過那人身邊時,只見那人身穿綢袍,頭髮梳得光光地,見到儀琳時,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那人搶到前頭領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西廂房的門帘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帘開處,撲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氣。儀琳一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湖南的湘繡馳名天下,那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隻梳粧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嬌羞靦靦,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吧。」曲非煙道:「黑暗之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裏,那麼我在這裏待著,你出去點火。」要儀琳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裏,餵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什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覺未失,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越來越是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的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的龜頭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見又有一個同門死在田伯光刀下,雖然師父親自出馬,也只能將他逐走。未能殺之報仇,一口氣無處可出,將妓院中的傢俬用俱,茶杯酒壺,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聽得劉正風諸人已查到了西廂房中,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一個男人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是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我便是有一百張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姐?」一伸手,拔出佩劍,便往自己頭頸中揮去。
那人哼了一聲,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種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又道:「這位英雄,你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一隻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這時本來遮在他面上那塊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蠟燭點亮了。」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他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裏,那怎麼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