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令狐冲慚愧無比,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氣宗與劍宗孰高孰下,此刻你已必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內功,再巧妙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高手劍氣千幻,劍招萬變,但你師祖憑著練成了紫霞神功,以拙勝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的十餘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體會?本門功夫以氣為體,以劍為用,氣是主,劍為從,練氣若是不成,劍術再強,總歸無用。」令狐冲、勞德諾等一齊躬身受教。岳不群道:「冲兒,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後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這裏,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言之不預!」令狐冲道:「是,弟子決計不敢。」岳不群轉向女兒,道:「珊兒,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當記住了。」陸大有道:「是。」岳靈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無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不出劍招,爹爹儘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自己創不出劍招?你和冲兒不是曾想到創一套冲靈劍法麼?」
令狐冲道:「田兄取笑了。昔年陸抗坦然服食敵將羊祜所遺湯藥,說道:『豈有酖人羊叔子哉?』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你我二人,難和昔年賢羊祜,陸抗相比,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田兄武功,比小弟高出甚多,真要取了小弟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甚是。但你可知道兩大罈酒,卻不是徑行從長安挑上華山?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陝北去做了一些案子,又到陝東去做了一些案子,這才上華山來。」令狐冲一驚,心道:「卻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累犯大案,故意引開我師父、師娘,以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田伯光道:「多謝。」將一碗酒喝乾了,令狐冲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冲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罈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籍的採花大盜,令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令狐冲道:「什麼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醉仙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冲道:「當年劉備也曾和大奸雄曹操青梅煮酒,共論天下英雄。同桌共飲,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冲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樂。」
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冲道:「你笑什麼?你武功勝於我,便想唯力道是恃,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對令狐兄並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了尊駕,只是既然乘興而來,便不欲敗興而歸。」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確是不難,可是令狐冲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萬萬不能。」
令狐冲又倒了一碗酒,道:「多謝,多謝!」將一碗酒喝乾了,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罈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絕頂,這番辛苦,便已貴重之極,別說是天下第一的名釀,縱是兩罈清水,令狐冲也已感激不盡。」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冲道:「田兄如何稱讚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在華山腳邊犯案纍纍,華山派上下無不欲殺之而後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不虞酒中有毒,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但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至右胸,傷疤雖然癒合已久,仍是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布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有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那裏。」
令狐冲和岳靈珊都是臉上一紅。令狐冲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麼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麼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若是矇然不知,豈不胡塗?」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
令狐冲頭暈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下,道:「師父、師娘,弟……弟子該死。」岳不群惱怒已極,喝道:「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什麼過?練什麼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沒練……沒練什麼功。」岳不群厲聲又問:「適才你對付師娘這一招,是如何,如何胡思亂想而來?」令狐冲囁嚅道:「弟……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岳不群嘆了口氣,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便使了出來,正因如此,我才……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了邪路,眼見便會難以自拔麼?」令狐冲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道:「令狐兄,貴派劍術精絕,只是你年紀還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
田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若是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與岳夫人此刻尚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趕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幾下「嘿嘿」之聲,笑的大是不懷好意。令狐冲心中一驚,暗道:「就算思過崖離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無法聽見。何況這田伯光是出名的採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了,那裏還有倖理?我便是給他身上斬一千刀一萬刀,也不能出聲呼叫,免得小師妹受他污辱。」又想:「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這萬惡淫賊眼中,我……我可萬死莫贖了。」
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一句錯話,便要叫人家身首異處,那有這麼強兇霸道?」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像你這句話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內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固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份,一般的大逆不道。」岳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什麼好爭,一加比較,豈不是正誤立判!」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四十多年前,咱們氣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佔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見效極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佔了上風,各練二十年,仍各擅勝場,不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後,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激烈可想而知。」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驚又怒,長劍揮出,拍的一聲,擊在令狐冲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斷成了七八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沒直至柄,當真說時遲,那時快,令狐冲長劍脫手,飛上半空,再回跌下來,只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但岳夫人使「寧氏一劍」,令狐冲用劍鞘奪劍,岳不群震斷劍鞘,盡是在這頃刻之間發生。勞德諾、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拍拍拍,接連打了四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幹甚麼來著?」
岳靈珊道:「到得後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了,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卻個個……個個橫劍自盡。」令狐冲、岳靈珊等都是「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岳靈珊道:「自己師兄弟,比劍勝敗,打什麼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這麼簡單。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十幾位前輩高手,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
他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令狐冲卻絕無沮喪之意,反而由於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精神為之大振,只是想到這半月來胡思亂想,痴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心道:「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岐途,成為本門的罪人,當真是危險之極。」但覺師父擊打過的面頰兀自熱辣辣的疼痛,心中卻暗自慶幸,當下管束起意馬心猿,尋坐練功。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令狐冲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吧。」令狐冲道:「不去!殺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萬別會錯了,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於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會重重謝我。」令狐冲搖手道:「田兄是聲名狼籍的淫賊,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令狐冲潔身自愛,絕不跟你同流合污。」
令狐冲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冲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
此後兩日之中,令狐冲勤習內功,將通向後洞的孔穴封了起來,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這日傍晚,他吃過飯後,打坐了一個更次,正欲就枕,忽聽得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聲迅捷,來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幹什麼?」從石桌上取過長劍,懸在腰間。片刻之間,那人已然上崖,大聲說道:「令狐冲,故人來訪。」令狐冲大吃一驚,來人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於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幹什麼?」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是意想不到。」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那裏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裏,令狐冲總之是不去。」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冲吃了一驚,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麼?你忤逆犯上,竟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說出來嚇你一跳,此後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更是牽掛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吧!」令狐冲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
他向來狡譎多智,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辰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事了。」便道:「好吧,令狐冲打不過,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聽天由命了。
令狐冲心念電轉,腦海中將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鬥之後,將他刀法的種種凌厲殺著,早已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向他攻了過去。他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劍刃傾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
只見田伯光肩上挑著一副擔子,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大罈酒來,笑道:「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裏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一百三十年陳酒,來和令狐兄共謀一醉。」令狐冲走近幾步,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樓」的金字紅紙招牌,那招紙和罈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他生性嗜酒,忍不住一喜,笑道:「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出兩隻大碗,田伯光已將罈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冲人已有醺醺之意。
令狐冲心想:「這人是個無恥浪子,什麼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不知他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將出來。那日在醉仙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此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幹什麼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罈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寧定,正色道:「這兩罈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來到華山,確是與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冲笑道:「師父便是師父,那裏還有什麼大師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麼?儀琳師妹是恆山派的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笑道:「我曾聽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鄉,南為紹興。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又以昔年李太白長日酒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世,除了這兩大罈酒之外,更無第三罈了。」令狐冲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之中,只剩下這兩罈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罈酒後,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罈,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美酒,那如何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與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令狐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餘罈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僅此兩罈了,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哈哈,哈哈!」
令狐冲又想:「後洞石壁上繪了種種圖形,註明五嶽劍法的諸絕招盡數為人破去。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於武林,原來諸劍派均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附以渾厚內力,可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此理本來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由林師弟劍下使出來或是由師父劍下使出來,豈可同日而語?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著左手衣袖一捲,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掠在劍身之上,喀喇喇幾聲響,那長劍竟爾斷為數截。令狐冲等見了,無不駭然。岳夫人雖與丈夫朝夕相處,卻也不知他內功之深,一至於斯,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盡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吧!」與夫人首先下崖,勞德諾跟隨其後。令狐冲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驚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
田伯光哈哈一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狐冲道:「令狐冲乃江湖上無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冲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我都絕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你不過,在下足底抹油,這可要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後。
令狐冲只聽得全身都是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岳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也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誤入岐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種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道:「是!」岳夫人道:「冲兒,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
田伯光實無殺他之心,尋思:「這人寧死不屈,倒真不易對付。若是和他動手,我不能取他性命他卻招招拚命,於我大大的不利。」當下計上心來,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打一個賭。」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若是輸了,還可強詞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什麼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華山派的開山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居然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冲怒道:「怕你什麼?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閣下,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囉唆。但若田某僥倖在三十招內勝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太會上一會。」
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寧定,只見令狐冲給丈夫擊打之後,雙頰高高腫腫起,全成青紫之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吧!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轉頭向丈夫道:「師哥,冲兒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之中,不見到咱二人之面,任他自行練功,果然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岳不群點了點頭,向令狐冲道:「你起來。」令狐冲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七八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麼?所謂旁門左道,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什麼?」說著眼光盯在令狐冲臉上。令狐冲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內功開始。」岳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的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氣』字,內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那是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的正宗。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岐,主要便在於此。」岳靈珊道:「爹爹,女兒有一句說話,你可不能著惱。」岳不群道:「什麼話?」岳靈珊道:「我想本門武功,內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內功厲害,劍術如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在於主從不同。到底是內功為主。」岳靈珊道:「最好是內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當年本門正邪之辯,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四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眼,心想:「那日在山洞之中,醉仙樓頭,兩度和他交手,此人果然是勇悍絕倫,任性而為,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是當真拚命,我殺他容易,擒他卻是為難。」說道:「我受人之託,請你去和儀琳小師太一見,實無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願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嶽盟主、皇帝老子,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萬個不去,十萬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執,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
岳不群向勞德諾等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勞德諾、陸大有、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的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四十年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冲等心下都是大為奇怪,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岳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指咱們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四十年來,不復存在於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那也不用去理會了。」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他的面前。要知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功之高,武林實所罕有。他刀法尤為了得,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幾次糾集人手,大舉圍捕,所以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毫毛,便是因他輕功絕佳之故。田伯光雙手一攔,令狐冲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餘步,田伯光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拔出長劍,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
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詫異,道:「上陝北?怎地不到長安去?」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幾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令狐冲「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心深處,微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餘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與自己在醉仙樓頭交手,也不失為男兒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壞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許洩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十餘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絕不能將這件門戶之羞,令人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後果,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們,實乃此事關涉太大。冲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將給你毀了。」
令狐冲等都連連點頭。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鬨,自相殘殺。大家親如骨肉同門兄弟,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臉上,令狐冲見她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
田伯光驚道:「令狐兄踢去酒罈,卻是為何了?」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罈美酒,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的高招。」
令狐冲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以及翌日在醉仙樓頭的兩度交手,自己武功確是和他差得太遠,若不是最後忽使詭計,用言語僵住了他,早已命喪其手。此後一直回思對方的快刀刀法,也曾數次向師父、師娘請教,但顯然田伯光當日和自己相鬥之時,尚未盡展所長。就算經過幾個月的捉摸,對他的快刀刀法已頗有所知,但懂得越多,越是明白自己遠遠不及。他說:「你年紀輕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不是田某的對手」這句話中,實無半分誇大。令狐冲絕非鹵莽蠻幹的一勇之夫,聽了田伯光這句話後,點了點頭,道:「田兄此言不錯,令狐冲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鞘。
田伯光提起酒罈,先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麼樣?」令狐冲舉起碗來,喝了一大口,大聲讚道:「真好酒也!」骨嘟骨嘟,登時將一大碗酒喝乾了,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令狐冲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乾淨些!令狐冲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潔。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氣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氣有甚麼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位姑娘就該客氣尊重些,卻為何當著青城派、衡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位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聲,便向他拍出一掌,田伯光笑著避過,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什麼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