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二十五回 愈鬥愈強

第二十五回 愈鬥愈強

話休絮煩,令狐冲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不但包括了五嶽劍派的絕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他也學了不少,只倉卒之間,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也是個絕頂愛好武學之士,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後便怪招紛呈,精采百出,雖無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實是令人歎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是大惑不解,卻也亟盼和他鬥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冲制住後,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鬥。啊喲,幸虧我沒有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鬥得過五嶽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麼不出來?」令狐冲道:「誰不出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他內心深處,隱隱覺到田伯光此番來到華山,實含有恐怖之極的大陰謀,但到底是什麼陰謀,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乾脆容易得多?」以手支頤,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極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門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鬥到底。只要有機可乘,一劍將他殺了,又有何妨?」心念已決,又去觀察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極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請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後,便將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冲一驚,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給人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太。若是請你不到,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全身都化為爛肉,從此無藥可治,要到三年六個月後,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憐,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卻是非請你去不可。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本已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麼顧忌?」
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雖見令狐冲越戰越強,居然並不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請便。」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口中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其實心中卻越來越是擔憂:「他來到華山,定然包藏有極大的陰謀。他明知師父正要找他來加以誅殺,又怎有閒情來跟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後,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然後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裏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某早對令狐兄說過,乃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太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搖頭道:「此事太過怪誕離奇,令狐冲又非三歲小兒,豈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麼?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
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道:「他一聽到風清揚的名字,便如此驚慌。果然我所料不錯。聽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過了這場劫難,但屈指算來,他也有八十餘歲了,武功再高,也是精力日衰,我更有何懼?」說道:「令狐兄,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再鬥下去,你終究是鬥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祖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吧。」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學過,有幾招還當真是平常之極,師兄弟間過招尚且不用,以之對付田伯光,無論如何是威力不足,卻聽老者又道:「你遲疑甚麼?三十招一氣呵成,確是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一遍看。」他語音低沉,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氣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這一招收招時劍尖指向天空,但第二招「有鳳來儀」,卻自是下而上的刺出,中間缺了一截,無法聯起來。
令狐冲使完第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呆了一呆。那自稱風清揚的老者嘆了口氣,道:「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之,欲上則上,欲下則下。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沒有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麼?」
田伯光左手砰的一拳,將令狐冲打了個觔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麼?」令狐冲一躍而起,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是傷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卻想:「你此刻既不想殺我,我便可不顧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佔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道:「只怕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
風清揚指著石壁,道:「壁上這些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極好的美質良材,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冲對師父向來極是敬愛,聽得風清揚辱及恩師,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將田伯光一劍殺了便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數次將你打敗,並不傷你,你一佔上風,便即殺他。華山派的弟子,是這樣待人的嗎?你怪我罵你師父,好吧,以後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祖,我稱他一聲『小子』,總稱得吧?」令狐冲道:「太師叔祖從此不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叔祖恕罪。」
令狐冲躍開兩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並非在刀法上勝我。這一次輸得不服,待我進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天半月之內。未必便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拖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師父來收拾你,算甚麼英雄好漢?我大病初癒,力氣不足,給你佔了便宜,單比招數,難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勝你也好,是膂力勝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勝,復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著我,是男兒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逃走下山,令狐冲卻不會來追趕於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
令狐冲一怔之間,已明其意,哈哈一笑,道:「這些前輩,不……不願和田兄動手。」田伯光大怒,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你叫他們出來,若是單打獨鬥,他名氣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令狐冲搖搖頭笑道:「田兄若是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極眾,平素行事,向來是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信洞內有十位高手,說甚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麼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種種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個高手一湧而出,我雖然鬥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他們自重身份,絕不會聯手來對付自己。
令狐冲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竟有偌大威力,將一個名動江湖的「萬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住輕輕抽搐,不由得又驚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極點,搶到他的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祖,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老者淡淡一笑,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麼?」令狐冲磕頭道:「徒孫萬萬不敢。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太師叔祖,實是萬千之喜。」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併計算,卻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冲躍起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笑於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裏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存,事實上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冲根本不知風清揚是甚麼人,但不論田伯光說甚麼,自己只須力加否認,田伯光便會深信不疑,連忙搖手道:「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不」字輩還高兩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祖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麼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讚道:「好劍法!」揮刀一格,退了一步。令狐冲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過去。田伯光又讚:「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後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並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田伯光見他臉色瞬息萬變,一時喜上眉梢,一時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來了麼?」令狐冲聽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道:「要破你的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裏囉哩囉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我到山洞裏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擾。」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來吵你。」令狐冲聽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令狐冲吃了一驚,心想:「若是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卻是大大的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憂愁的容顏,雙手伸開攔住,說道:「洞中所藏,乃本門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為何聽到我要進山洞去,登時便即喜動顏色?其後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那個洞之中,必是有甚麼對我大大不利的事物,多半是厲害之極的機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這個當。」武功雖是田伯光為高,說到狡猾機智,令狐冲卻是遠勝了,他這以進為退之策,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
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和你過招,勝之不武。」令狐冲道:「田兄不願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什麼話?你不隨我下山,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裏?」他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後生小子,不配和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點點頭,嘆了口氣,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一刀向令狐冲砍了過去。
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後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驚奇:「這人劍招變化極多,我若一味挨打,只怕轉眼便給他拆到第三十招。」當下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冲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冲長劍又被震飛。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冲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老者滿面病容,神色甚是憔悴,道:「太師叔祖,你肚子餓麼?徒孫洞裏藏得有些乾糧。」說著便欲去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瞇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這日頭好暖和啊,有幾十年沒曬太陽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道:「他給你一招戳中在膻中穴上,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後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你指作劍,三十招內將他打敗,他便自知不是你的敵手,只好乖乖下山去了。你制服他之後,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於我的事,絕不可洩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孫便是用劍,也鬥他不過,怎能空手……空手……」風清揚嘆了口氣,幽幽的道:「一個時辰,那也夠了。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與人動手過招,若不假手於你,難以逼他立誓守秘,你跟我進來。」說著走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後洞,令狐冲跟了進去。
令狐冲腦海猶如電光一閃,當下更不思索,右手五指向前刺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冲喉頭的十根手指登時鬆了。
待得步出山洞時,天色已明,令狐冲心中存下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後,不論誰輸誰贏,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冲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卻是決生死的拚鬥,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氣氣的以招數賭輸賭贏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採花大盜了。」令狐冲笑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武功,實是機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請!」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一劍刺了過去,劍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已然斜向左側,猛然迴刺,田伯光舉刀一擋,令狐冲不等劍鋒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極,田伯光吃了一驚,縱身一躍。令狐冲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機,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令狐冲一劍從他右腿之側刺過,將他褲筒刺穿一孔,劍勢奇急,與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這幾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冲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力所脅,連氣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一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一柄長劍落下地來。田伯光第七刀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第幾招?」令狐冲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比我為高,膂力內勁,也均遠勝於我,令狐冲非你之敵。」田伯光笑道:「這就走吧!」令狐冲搖頭道:「不去!」
田伯光臉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輸了,怎麼又來反悔?」令狐冲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勝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沒有說輸招之後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冲倒確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是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樣?」令狐冲道:「適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比過。」田伯光道:「好吧,我要叫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交叉了雙手,笑嘻嘻的瞧著令狐冲。
令狐冲側身閃避,還刺一劍,使的卻是適才那老者口中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後著便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頓悟了「行雲流水,任意所之」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滾,和田伯光鬥了二百餘招,兀自未分勝敗,只是鬥到後來,氣力漸漸不足,田伯光大喝一聲,單刀直劈。令狐冲眼見難以閃避,一抖手,長劍指向他的胸膛。田伯光迴刀削劍,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劍,已然放開手中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冲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便扼死了你。」他本來和令狐冲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氣,但這番二百餘招的劇鬥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後,居然自稱「老子」起來。
田伯光見他神色古怪,顯是在極力的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有甚麼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週知的事實。令狐兄信口開河,難入人信。」令狐冲道:「不錯,華山派中,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氣大傷,否則的話,也決計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確並無敝派高手。」
令狐冲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師太為師之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冲心念一動,暗忖:「情之一字,實所難言。儀琳小師妹容貌秀麗,清雅絕俗,莫非田伯光當真對她動了真情,一番慾念,究爾化成了愛意麼?」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了?」田伯光搖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隨即想起:「沒幾天之前,他還在長安城中,害得千斤莊莊主霍權之女受辱自殺,這積惡如山的大盜,豈能改過遷善?」說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不對!你第一劍這麼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刀,將適才相鬥的招式,從頭至尾的複演一遍,數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麼快捷,他卻一招一式,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道:「田兄記心驚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田伯光道:「且慢!令狐兄,這山洞之中,到底有何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裏是不是藏得有什麼武學秘笈?為何你進洞一次,出來後便奇招迭出,令人目不暇給?」說著便走向山洞。
令狐冲回入後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地絕道長、鬥過恆山派的儀琳師妹,適才我又以衡山派的劍法和他相鬥,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曉。」於是尋到刻著嵩山派武功的石壁,學了十餘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招未使,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幾招本門劍法,說不定便能鬥得他頭暈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和他相鬥。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到得要緊關頭,又將華山派的幾下絕招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連進三招,將刀鋒架在令狐冲咽喉之上,逼得他棄劍認輸。
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是格開,或是避過,始終沒有反擊,令狐冲卻已數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自下而上的反挑而至,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冲手中的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數一招,手下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並無變化,每一招都是當頭硬劈。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於令狐冲資質愚魯,內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那一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田伯光道:「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那幾位前輩。」令狐冲神色極是詭秘,道:「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早已不干頂外事,他們在這裏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幾位老人家的名號不能外洩,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劃,學得二十餘招變化後,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聽田伯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衝進來了。」令狐冲提劍躍出,叫道:「好,我再接三十招!」
令狐冲滿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二百招也好,三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忽聽得那老者嘆了口氣,道:「蠢才,蠢才!手中無劍,手指便是劍。那一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
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接得你十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麼?」令狐冲道:「我不斷潛心思索,再想幾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幾次,便能反敗為勝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極?」田伯光笑道:「田某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神速,要想在幾個時辰之中便能勝過田某,天下絕無是理。」
他走進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兩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什麼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撲,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塗?」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為之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
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之間,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開大闔的劍路,也非令狐冲所喜。他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卻是十分的輕逸。他越看越是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
這一言將令狐冲登時提醒,長劍一勒,跟著便自然而然的使出「有鳳來儀」,不等劍招變老,已轉變「金雁撲空」。這一招在頭頂劃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劍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那老者嘆了口氣,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了。上去試試吧!」令狐冲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師叔祖,但無論如何,這是一位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向他躬身致敬,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
令狐冲尋思:「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月後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說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氣憤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
他點燃蠟燭,鑽入後洞,逕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學會什麼劍法,絕無可能,我只揀幾種最為稀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鬥,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一面看,一面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破,但想田伯光絕不知此種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令狐冲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的道,「若是我當真指點幾招,難道你還收拾不下這小子?」令狐冲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山洞裏站著一個白鬚青袍的老者,神氣憂鬱,臉如金紙,更無半點血色。令狐冲心道:「這位老先生是從那裏來的?怎地他站在我身後,我竟是沒半點知覺。」心下驚疑不定,只聽田伯光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那老者嘆了口氣,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我風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電轉:「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沒聽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充,我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那裏真有這麼巧法?田伯光提到風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只聽那老者又嘆了口氣道:「令狐冲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接下來使『截劍式』……」他口中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三十招招式。
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恆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一驚之下,劍尖離他小腹已不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冲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冲長劍脫手,一交向後仰跌出去。田伯光一個打挺,撲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冲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刀劍,你卻連使拳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令狐冲一怔,萬沒想到他大勝之餘,反肯陪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諱抵賴,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賴之有?」令狐冲笑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笑道:「『好漢子』三字不敢當,總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這一次令狐冲學得乖了,再也不去數那招數,一上手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轉他的手臂,將劍尖指向他咽喉,只須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長劍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冲道:「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沒數。」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令狐冲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去,不知有何奸計,說什麼去見儀琳師妹,定非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是恆山派出家清修的女尼,她恆山派戒律何等精嚴,又怎會和這惡名昭彰的採花大盜打什麼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適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如何拆解,心想:「只須能解得開他這一刀,要擋他三十招便不難了。」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那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於他。那後洞石壁之上,刻著有衡山劍法的種種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