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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水中倒影

第四十四回 水中倒影

他這幾招劍法一施展,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知本身絕無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了過來,自己固是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的數千種奧妙變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來。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捨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若是不嫌我後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談談說說。只是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只怕用不了幾天,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了。」那婆婆嗯了一聲。令狐冲反過手掌,將方生大師那顆藥丸遞了過去,道:「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可自己不服。」那婆婆道:「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作好人,我才不瞧在眼裏呢。」令狐冲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吧。我服了之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了一聲,卻不來取。
行得七八里,道路越來越是崎嶇,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面走的便是令狐冲。」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聽便知是少林派那個辛國樑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應道:「是。」只聽得唰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只聽辛國樑說道:「師叔,那令狐冲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隔尚遠,但辛國樑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令狐冲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心道:「原來他不只一人,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便不再走,坐在道旁相候。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道:「怎麼?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她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方生將辛國樑三人擋住後,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與黑木崖諸位道兄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下毒手?」灌木中仍是無人答話。令狐冲暗自思忖:「方生大師口口聲聲提及『黑木崖』三字,我可從來沒聽見到黑木崖的名字,那是甚麼來頭?」
令狐冲急忙轉身,只聽得辛國樑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其時正當已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冲為守信約,心下雖是焦慮,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打鬥的情景,猛然間只見地下黑影晃動,顯是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樑使劍,那婆婆使的則是一對極短的短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樑等三人卻是大聲吆喝,聲勢甚是驚人。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武功非同小可,戰局當即截然改觀。令狐冲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國樑急攻數招,辛國樑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樑定了定神罵道:「賊婆娘,今日若不將你斬成肉漿,我少林派還能在武林中立足?」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
那婆婆待他走出幾步,說道:「令狐冲,你跟這老和尚去吧。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的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什麼不去?」
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我也不想走,除非你跟著我一起走。」他本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叫不厭?」令狐冲笑道:「從此之後,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麼?」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麼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怪你小師妹不要你。」
令狐冲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麼樣子?」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令狐冲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眾木,內力之強,武林罕有,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佔到上風。」跟著覺月也是「啊」的一聲大叫,砰的一聲巨響,一柄卅餘斤的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狐冲的頭頂,落在數十丈外,噹的一聲巨響,擊在一塊大青石上,火花和碎石四下飛濺,那方便鏟的柄也彎了轉來。
令狐冲心下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我這麼好,就算世上再無別人喜歡我,也……也沒有什麼。」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會為你顛倒。好啦,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爬過去,我隨後過來。」令狐冲道:「你若是不服了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冲大吃一驚,叫道:「你幹甚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甚麼東西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麼都瞧不見了。」令狐冲驚奇萬狀,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麼緣故?」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絕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
令狐冲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倘若僥倖未死,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於人?」方生大師嘆了口氣,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覺月等四人的屍體看了一眼,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轉過身子,緩緩的去了。
易國梓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受傷,跟我有什麼干係?」令狐冲嘆了口氣,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於少林清譽大大有損。」辛國樑、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是微微點了點頭。
令狐冲默不作聲的向前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不要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為治我的病而來,若是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是罰去千里外的荒島充軍,豈不是冤枉?」
那婆婆道:「又來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什麼你便爬不動?」令狐冲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藥,身上的傷不易好,沒情神彈琴,我心中一急,那裏還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連躺在這裏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道:「躺在這裏也得力氣?」令狐冲道:「這個自然。這裏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山澗之中,不摔死也淹死了。」那婆婆嘆了口氣,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麼好興緻來說笑。如此憊懶傢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將那藥丸輕輕向後一拋,道:「你快吃了吧。」
令狐冲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晚輩令狐冲,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怒喝:「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國梓登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心下氣憤已極。令狐冲躬身道:「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國樑二人仍在纏鬥。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噹噹噹幾下急響,顯是方生大師已用上了兵刃。令狐冲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是凌厲,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邁步,否則便會站立不定。
只聽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冲心頭一震:「東方教主?莫非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是當世第一高手,難道這位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可是那婆婆藏身在灌木叢中,始終不加理睬,方生道:「道友既是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向前一推之際,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處,一個人影從灌木叢中躍將出來。
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覓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震,他是當今少林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是匪夷所思之事。他那知令狐冲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冲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過了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幾個人走將過來,辛國樑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人,一個中年漢子。那漢子和易國梓走在最後。那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都是皺紋,另一個則是四十來歲,手中持著一柄方便鏟。
方生搖了搖頭,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硬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好吧,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看來你身上若是有傷,亦非我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青山不改,盼你早日痊癒,後會有期。」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是氣度不凡。」當即躬身說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裏了!」連人帶劍,撲入了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
令狐冲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距已遠,令狐冲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只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說些什麼,問道:「你說什麼?」令狐冲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來!我答應你吃藥丸便是。」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於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毀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手下留情,回少林寺去吧,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辛國樑喝道:「妖邪之輩,一併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冲背後刺了過來。令狐冲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邊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但辛國樑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豈能讓令狐冲逃了開去?令狐冲側身,辛國樑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方生叫道:「善哉!」只道這一劍要從令狐冲背後直通至他前腳,對穿而過,卻聽得辛國樑「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師的一掌,向後摔倒。
水中倒影,背心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冲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過了良久良久,只聽得背後那姑娘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來,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不想活了?」
又鬥了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呼呼,卻是越來越響。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一會,非受嚴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冲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原來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傷,更加支撐不住了。」辛國樑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若是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污了我嘴。」令狐冲「啊喲」一聲大叫,身子用力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驚,叫道:「小心!」可是令狐冲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冲滾了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你怎麼啦?」令狐冲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住疼痛,並不出聲。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了老和尚的臭藥丸便是,你……你上來吧。」
令狐冲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甚易,再爬將上去,當真是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聲,當真摔入了山澗之中,那婆婆居高眺望,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將下來,滾到令狐冲身畔,左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左足踝。那婆婆喘息幾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令狐冲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一個妙齡姑娘抓著自己背心。他呆了一呆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
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莫非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願以終身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模樣,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別說小師妹,倘若我是女子,也當喜歡他而不要這個無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生喝酒胡鬧,不守門規,當真是不可救藥之至。我跟採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師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
令狐冲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什麼?」令狐冲笑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吧!」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門弟子,別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正派的名譽。」令狐冲道:「我本來就沒名譽,管他旁人說什短長?婆婆,你待我甚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傷,我若是捨你而去,還算是人麼?」
方生大師唸畢經文,向令狐冲道:「少俠,風前輩劍術的傳人,絕非妖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只是你身上所受之傷極是怪異,非藥石可以療治,須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稟明掌門方丈,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這內功心法,講究『緣法』,老衲自己便於此無緣。少林寺掌門方丈方證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冲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知道「方」字輩的僧人,是當今少林寺中的第一代人物,與住持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敝業師安好。」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國柏師侄,這是辛國樑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是會過面的了。」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參見四位前著。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樑,是你打傷他的嗎?」令狐冲道:「一時誤會,那算不了什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一時不致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口齒便給,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絕不敢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一說,倒像是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了。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若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對自己掌下留情之事,卻是不提,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原來令狐冲雖然及時收劍,長劍終於還是刺入了他的胸膛數寸,受傷著實不輕。令狐冲一手支地,垂頭道:「冒犯……前輩……對不住了。」方生大師微笑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絕妙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裏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丸藥,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個女子。」令狐冲笑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麼藥!另一顆大師你自己服吧。」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放在令狐冲身前,瞧著覺月,辛國樑等四具屍體,神色淒然,舉起手掌,輕聲誦唸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令狐冲大驚,側身一劍,向方生刺了過去,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冲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冲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一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尋思:「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麼一根短短的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劍術將他制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所用劍法,都是風清揚所授當年劍魔獨孤求敗的劍招。
覺月一直旁觀不語,這時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個女子步履十分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什麼希奇?」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們。東海之上,有座蟠龍島,你們有人知道麼?」一個老者道:「在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之處,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
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即日動身,到蟠龍島上去玩玩吧,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絕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婆婆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什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吧!」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冲心下駭然,尋思:「這婆婆單憑一句話,就將他們發配到東海中的荒島之上,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這中間的原故,可真教人難以索解了。」
令狐冲一聽她說話之聲,不由得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身子發顫,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麼?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丸藥,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來你是一位……一位美麗的小……小姑娘。」那婆婆驚道:「你怎麼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的掙扎著要站起來,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的懷中。
辛國樑、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
其時兩人誰都沒有力氣,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只得躺在澗邊不動。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極,道:「你為甚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是我長輩,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麼?」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的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是大吃一驚,只見他臉上血肉模糊,五官已然稀爛,似乎是被鐵椎,銅鎚之類重物所擊。他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令狐冲道:「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道:「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所使的,確實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令狐冲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氣往上衝,喝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幾句,有什麼不成?你怎麼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併吃了?」令狐冲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好,都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儘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彆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不得她。」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什麼?又哈哈什麼?」
獨孤求敗當年縱橫武林,打遍天下無敵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劍法之妙,自是鬼神莫測,若不是令狐冲一來內力已失,二來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尚未全部領悟,否則方生大師武功再高,也難擋到十招以外。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是疲弱。方生猛裏大喝一聲:「撒劍!」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右手中的短棒擊向他的右臂。令狐冲手臂本已乏力,一劍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若是換作旁人,這一招中破綻大露,等於是將性命交給了對方,但他的劍法本無規範可尋,亦無所謂虛實,隨心所欲,無可無不可。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可是這麼一來,已然略慢,方生大師何等功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但他慈悲為懷,勁力不吐,問道:「你是誰的門下……」便在此時,令狐冲長劍的劍尖也已刺入他的胸口。他對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向後一仰,坐倒在地,口中鮮血不住的汨汨外流。
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樑,易國梓等人,也比令狐冲輩份高。易國梓和令狐冲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而令狐冲只是孤身一人?更何況令狐冲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
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髮,拂在他的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