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四十五回 情意綿綿

第四十五回 情意綿綿

令狐冲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麼?」令狐冲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令狐冲嘆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什麼對他們如此輕賤?」
那知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冲若是活在世上,於我清清白白的名譽有損。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道:「聖姑……」盈盈道:「好,你們和令狐冲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計無施等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再無懷疑,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心中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
那姑娘笑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劍法來殺青蛙,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俠……」令狐冲手中拿著青蛙,連連搖晃,道:「大俠二字,萬不敢當。天下那有殺青蛙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喂,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那個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令她一生快樂,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麼?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樁婚姻。」
盈盈道:「誰要你們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咱們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不到。你們傳下話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是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計無施應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吧!」
便在這山澗之畔,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來,便似皮包骨頭一般。她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冲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什麼?」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字仍舊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舊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啦?」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冲道:「為什麼?」盈盈道:「不許就是不許,我不喜歡。」令狐冲伸了伸舌頭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裏,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他站起身來,柔聲說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那裏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裏都好。」盈盈道:「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為什麼?」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言語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是難逃殺身之禍。」
她這麼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是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甚是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令狐冲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是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了個空。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口中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無用。令狐冲嘆了口氣,偏生這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過來兩隻,令狐冲仍是無法捉住。忽然腰下伸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將一隻青蛙捉住了,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然仍是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冲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冲道:「夠啦!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出長劍,將群蛙斬首除腸。
祖千秋道:「聖姑雖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強,道術通玄,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腿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只怪大夥兒都是粗魯男人,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書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麼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乃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
令狐冲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是個豁達之人,也不引以為憂,每日裏仍與盈盈說笑,他心無所礙,說起笑話來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更無人來,倒也落得清靜。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便加意溫柔,竟然是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這一日她見令狐冲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膩煩,出去捉了一隻雉雞來燒烤了,又採了十幾個鮮桃,兩人飽餐了一頓。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們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令狐冲道:「我說咱們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令狐冲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冲立即閉嘴,卻聽不見甚麼聲息,過了好一會,才聽得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裏還有兩個死屍。」這一次令狐冲認了出來,說話的乃是祖千秋,隨即想起,先一人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二人飽餐了一頓後,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夢之中,發覺自己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忽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鬥劍。但自己雙手半點力氣也沒有,拼命想使風清揚所授的「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只覺得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裏、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的,是那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冲字,乃華山派門下的弟子。」
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什麼,一顆丸藥?」計無施用力嗅了幾嗅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從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二十幾年前,我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給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多謝,多謝。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冲聽到這裏,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真不信她便是手斃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頭。
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髮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迴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冲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過份,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裏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在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冲心想這話倒是不假,但被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麼綠竹翁該當叫我甚麼?」令狐冲一怔,遲遲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綠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令狐冲嘆了一口氣,道:「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采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來,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這般美味,可說當世第一。」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冲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盈盈。
令狐冲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顆星,便知姑娘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那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下卻是十分喜歡,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老兄,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交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我心中卻在懷疑,只怕這三個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瞎了雙目?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聖姑和公子二人。」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嘆了一口氣。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裏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待要寧靜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水澗跳了過來。
計無施道:「老兄,祖兄,聖姑聽說咱們聚集在五霸岡上,竟然生這麼大的氣。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英俊瀟灑的男子,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什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令狐冲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間,覺得掌中盈盈的那隻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計無施等殺了。
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甚麼錯了?那一個狗崽子敢笑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冲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為了這個名字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鬨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其事,因而生氣。他轉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的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不是有人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冲道:「你為什麼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改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誠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話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實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都燒得焦了。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冲奮起力氣,輕輕扶著她肩頭,自己向旁側身滾了開去,笑道:「你便怎樣?」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要知令狐冲只是率直任性,膽大妄為,卻並不是輕薄好色之徒,一時情動,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是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令狐冲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撿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兩個人一齊坐在斜坡,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
祖千秋和老頭子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去將岳不群抓了來。」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的造詣。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道:「那麼咱們只綁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旁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狐公子乃華山首徒,咱們得罪了他師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個人商商量量,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冲嘆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冲搖頭道:「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事,便住口不說了。令狐冲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動人無邪,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冲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洩,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盈盈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及你時,語氣何等恭謹?那裏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裏沒笑,肚子裏在笑。」令狐冲覺得這位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走開,我便在這裏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聽他答應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此言一出,四個人都是大吃一驚,誰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去設法把這令狐冲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冲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鬧彆扭,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什麼地方很痛?」關懷之情,見於顏色。令狐冲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裏。」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個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冲聽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訝異間,琴絃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那裏還彈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但隨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馬,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之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是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這一昏迷,當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盪盪,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緣了。」另一個男人嘆道:「唉,難說得很。」令狐冲要想睜眼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可是眼皮沉重之極,說什麼也睜不開來,只聽得先一人道:「咱們盡力而為,不可失信於人。」跟著令狐冲便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自己體內,登時和自己體內所蓄真氣激盪衝突起來。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些時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來。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動:「這位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什麼?」令狐冲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間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那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噹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盈盈頓足說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詞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絃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絃。
令狐冲只吃了兩個桃子,便感困頓,迷迷糊糊的竟爾睡著了。睡夢之中,似乎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微微睜眼,只見盈盈伏在他的胸邊,肩頭起伏,不住啜泣。令狐冲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頭,卻是哭得更加大聲了。令狐冲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這麼快便去西天極樂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冲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令狐冲心想:「這些人心狠手辣,當真邪得可以。那夜貓子既佩服辛國樑是條漢子,便不該如此殘害他的遺體。」一轉頭,朦朧的夜色之中,見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但聽到人家正在碎屍而笑,又笑得如此可愛,未免太也不稱。
令狐冲道:「傳我劍法的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冲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絕不洩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是告訴我,我還不要聽呢。你可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冲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冲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
三個人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令狐冲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原來她為保全自己名譽,要取我性命,那是什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越是難聽。她倚在令狐冲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什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幹什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什麼樣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這個樣子。」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冲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姑娘。」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個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一個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什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無所謂,只是這麼一來,定是沖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動不動便殺人。」
三個人半晌不語,令狐冲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道:「只盼令狐冲公子傷勢早愈,聖姑儘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冲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之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卻是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躍將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卻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兩個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那裏去了?」
突然之間,盈盈朗聲說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快跟我滾得遠遠地,別惹你姑娘生氣。」令狐冲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來了。」令狐冲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屍橫於此?咦,這人是辛國樑,我認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慘。」祖千秋道:「是誰有這樣的大本事,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於是東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這等人的傷勢,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是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了。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也未必會發現。換作我啊,要示威,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夜貓子此言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
盈盈卻不知他正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裏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瑤琴。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裏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冲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準備埋屍。令狐冲心道:「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是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拍拍拍數聲,老頭子道:「夜貓子,人都死了,你還砍他們幹什麼?」計無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貓子心思細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來查察,將屍首掘了出來,從屍首的傷勢之上,便可推知是誰下的毒手。」老頭子道:「正是,砍得越爛越好。」計無施道:「辛國樑辛兄,夜貓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個英雄好漢,今日卻不得不將你屍身砍得稀爛。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嘆息,一面提刀砍屍。三人將四具屍首砍成數十塊後,這才推入坑中。
叫了幾聲,自己驚醒過來,只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冲兀自驚魂未定,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盈盈嘆了口氣,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原來這一覺睡得甚久。
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甚麼?」令狐冲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那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這般清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啞,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