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九一一章 好大一個坑

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九一一章 好大一個坑

作為蓮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後的又一位烏斯藏佛教不世出的人傑,他當然拿得起放得下,看看形勢已經如此,便洒然一笑:「秦將軍有令,貧僧敢不從命?威德法王,咱們從前所行也有違佛法經義,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秦林敷衍幾句,伸手朝門外招了招:「威德法王,你還不進來和老朋友見個面?」
秦林望著兩位佛爺嘿嘿直笑,依著他的性子,宰了威德法王也不值什麼,但便宜了索南嘉措,從今往後雪域高原唯黃教獨尊,朝廷再想插手進去那就千難萬難,那又何必呢?
只不過張紫萱,這位只聞名未見面的世侄女,面子上那是極為熱情的,口口聲聲叫著大師,東扯西拉問些雪域風光,實質性的就一點也不肯拿出來,說要等夫君秦林回來做主。
索南嘉措相貌和黑瘦乾枯的威德法王大不相同,生得團頭團臉盡顯富態,很像個轉世的佛爺,或者說按照黃教的理論,他之前已經轉世三輪,所以雖然這一世的年紀並不大,只有四十來歲,其實他在人世間已歷經了百多年的滄桑,加上成佛前的修行那就更不得了。
索南嘉措轉世以來的種種表現,也確實沒有辜負這麼漫長的修行歷練,按照烏斯藏黃教經典記載,他降生以來有種種殊勝之極的祥瑞,四歲即被確認為轉世靈童,七歲受沙彌戒,十一歲即就任哲蚌寺第十二任寺主,又在大辯經會上折服四方高僧,被稱為雄獅般的殊勝之主。
「那是,那是!」索南嘉措滿臉堆笑,盛讚秦林菩薩心腸。
秦林還在旁邊點頭讚歎:「哎呀,兩位化敵為友的心確實真摯感人哪,本官原來還疑心兩位私底下又要暗鬥不休,卻沒想到握個手都握得渾身冒汗還捨不得鬆開,這份情誼可深重得很,嘖嘖嘖……」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聽了秦林這句,頓覺意興闌珊,再拼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各自收功,悻悻地鬆開手。
「非也非也。」張紫萱嫣然一笑搖搖頭,舉了舉皓腕上纏著的金剛結子:「大師與家父素來交好,彼此肝膽相照,侄女又怎麼會害大師呢?」
是啊,你高興了,可我們都不高興,還不得不在臉上裝出歡喜之極的笑來!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這麼想著,兩隻被秦林牽著放在一起,已互相握緊較量起了內勁。
書房中,拮芳和采萍手捧紫銅香爐,爐中焚著印度線香,馥郁的香味隨著裊裊青煙飄散,端坐書案之後的張紫萱穿一領孔雀翎羽鑲邊的杏色襖裙,一雙漆黑閃亮的眸子深不可測,唇邊依稀帶著的微笑在青煙裊裊中越發如夢似幻。
兩人都臉紅脖子粗,哪裡還剩下一丁點的高僧風範?簡直和鬥雞差不多。
拮芳和采萍兩個哪見過這陣勢?渾身發顫,上下牙「咯咯咯」的打架。
呼……索南嘉措鬆了口氣,暗自慶幸好歹和張居正有那麼些交情,看來這位世侄女還記得一二。
張紫萱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躲著吃吃偷笑。
索南嘉措愕然,剛才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進這座宅院的時候就和威德法王朝過相了,當然知道老對手也在這裏,只不過那時候雙方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眼皮子都不夾對方一下。
化敵為友?談何容易!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尷尬的訕笑著。眼神偶一交鋒便是火花四射,心中實恨不得吞了對方。
「不敢,不敢。」威德法王滿頭冒汗,情知這是張紫萱在向自己施壓,再不識趣的話。當初和秦林作對所犯的罪行,就要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可秦林這隻蝴蝶的出現,讓事情發生了很多變化,威德法王搶在前頭。派老騙子威靈仙去和俺答汗會面,互贈封號的主角便由索南嘉措變成了威靈法王,現在更是駐于歸化城,每日受草原萬千牧民頂禮膜拜,自開一系傳承,而烏斯藏黃白兩教之爭也遠遠沒有分出勝負……
這樣辛苦終究是有回報的,至少在拜訪秦林府邸時,看到老對手威德法王那張好像剛剛吃了幾斤屎的臉,索南嘉措心頭就有幾分得意。
好好好,秦林哈哈大笑,將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的手疊在一起,「兩位能化干戈為玉帛,實在是雪域高原上烏斯藏百姓的福氣啊,本官真心替你們高興。」
邪魔外道,老禿驢受死!索南嘉措狂摧內息,恨不得將威德法王的經脈盡數震斷。
所以就算明知秦林是利用自己,挖了一個坑,兩位佛爺卻為大勢所趨,不得不硬著頭皮咬緊牙關跳下去,還必須跳得義無反顧……
烏斯藏佛教和漢地佛教大不相同,或許是嚴酷的自然環境。或許是融合了原始苯教的一些東西,他們在很多地方顯得戾氣頗重,兩位來自雪域高原的高僧大德,也遠不像內地佛寺老和尚那麼慈眉善目,反而頗為凶神惡煞。
索南嘉措只覺吃了個蒼蠅般難受,可又別無他法,烏斯藏本地黃教是佔了上風,但白教又在土默特部得到了極為強有力的支持,威靈法王在歸化城聲震草原,如果再得罪秦林,朝廷和土默特部都來支持白教,黃教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普通錦衣校尉?普通錦衣校尉就能扳倒首輔大人。讓我一教之尊狂奔兩千里地,屁顛屁顛地趕到這裏來?索南嘉措聽了張紫萱這句,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非常恭敬的朝秦林合十行禮:「烏斯藏僧人索南嘉措,見過錦衣秦將軍。將軍英風銳氣,勘定陰山土默川,無數百姓感念恩德,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貧僧仰慕之極!」
索南嘉措大喜過望,心頭轉過千百個念頭,把漫天神佛菩薩空行佛母謝了個遍,決定只要秦林交出威德法王,一定要重重感謝他。
以前吧,論佛教經義的闡述和弘揚佛法的手段,索南嘉措勝過威德法王,武功卻要遜他不少,但威德法王被白霜華擊得散功,還遠沒有恢復到巔峰狀態,兩人這下就鬥了個旗鼓相當。
從今往後,都得看秦林的臉色啦!他說東,黃白兩教不敢說西,為了不被對方壓倒,還得卯著勁兒討好他。
秦林哈哈大笑,左邊抓起威德法王乾枯的手,右邊抓起索南嘉措胖乎乎的手,大聲道:「兩位佛爺,黃白兩教都是我佛釋迦牟尼一脈,雖然你們烏斯藏動不動拿人頭做法器、人血寫經書,到底還是要講慈悲兩個字吧?何必打生打死,殘害無辜生靈呢?照我的意思,兩家不如化敵為友吧!」
本來的歷史上,索南嘉措在多年前就將與俺答汗在青海會面。俺答汗贈給他「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的尊號,索南嘉措則回贈俺答汗「咱克瓦爾第徹辰汗」的尊號,又修書與張居正通好,從此唯我獨尊,開黃教數百年雄霸雪域之基業,白教則風流雲散漸漸凋零。
張紫萱混若無事,穩坐太師椅,秦林笑嘻嘻地斜倚在旁邊,揮揮手讓兩個丫鬟出去,頓時拮芳和采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走開。
隨後,他組織高僧編纂佛經,完善黃教典籍教義,巡行雪域高原四處傳教,講經時雄辯滔滔力壓千人,說法時如黃鐘大呂震懾外道,邪門歪道盡皆皈依,壓得扎論金頂寺白教一系節節後退,不愧為黃教一脈乃至整個雪域高原上,既蓮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後的不世出人傑,即使強如威德法王,也只能退避三舍了。
罷了,反正白教漸露頹勢,先鬆口渡過這一關吧,威德法王於是假笑道:「好好好。秦將軍、張夫人果然智慧高深,倒是貧僧著相了,索南嘉措,咱們從今往後化敵為友吧。」
說曹操曹操就到,秦林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先和張紫萱點點頭,毫無顧忌地道:「張四維那廝果真隱忍刻毒,他一句話,兩個弟弟張四教張四端就當了替死鬼。哼,哪有那麼便宜?我不肯放過他,三晉關中的百姓也不肯放過他,張公魚留在風陵鎮處理首尾,少師府已經土崩瓦解,張四維的日子也到頭了!」
這就輪到威德法王面如死灰了,他不怕死亡,死亡只是轉世,靈童自能再啟靈智重修佛法,但黃教興盛則白教必然覆滅,道統傳承盡數消亡,淪落得萬劫不復了。
「秦兄……」張紫萱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秦林的手,眼睛里有淚光盈盈,張四維這個敗類終於得到了可恥的下場,父親和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吧。
「秦將軍的意思是?」兩位佛爺都小心翼翼地問道,又互相看了看。明顯提防著對方。
秦林打個哈哈:「救苦救難談不上,不過本官是真心要大伙兒舒舒服服,最好不鬧事不打仗,大明天朝撫育四夷,四夷為天朝屏藩拱衛,這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啦!」
「那個傢伙嘛……」張紫萱姿容若仙的臉龐,展開了發自內心的美麗笑容,隨後站起來,輕移蓮步款款迎了上去。
此言一出,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同時目瞪口呆,他倆倒不是傻到猜不出秦林的用意,而是黃白兩教勢成水火,一教興則一教滅,再沒想過有其他的出路。
得到張紫萱書房接見,索南嘉措心頭暗自尋思,有沒可能因昔日和張居正的交情,這位相府千金還顧念一二,傾向於自己黃教這邊?也罷,看起來她在秦林這裏也能當半個家,背地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許真能爭取到她的幫助。
索南嘉措幾番試探,都被張紫萱滴水不漏的推了回來,饒是他這位黃教至尊、雪域人傑,心頭也頗覺無奈,忍不住問道:「張小姐貌若吉祥天女,智慧如納木錯聖湖般深邃明澈,乃故江陵相公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尊夫秦將軍何許人也,能得他老人家青目,捨得小姐下嫁?」
好比威德法王來和索南嘉措說,咱們齊心協力對抗朝廷,不跳進秦林這傢伙挖的坑裡。嗯,好,焉知索南嘉措不是當面答應了,轉身就去告發這廝,換來朝廷支持,從而壓倒白教、昌大黃教?
可當著秦林的面,任憑有千般惱火萬般冤讎也發作不起來,黃白兩教兩位佛爺在書房裡面對面坐下,威德法王沒有二兩肉的臉陰惻惻的,索南嘉措胖乎乎的臉也是皮笑肉不笑,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鋒,小小的書房頓時如同刀劍相擊的戰場。
索南嘉措終於忍不住了,雙手合十舉在心口:「唵嘛呢叭咪吽,貧僧與令尊江陵相公神交已久,書信往來極為融洽。可謂肝膽相照,每常在塔爾寺默祝令尊多福多壽,不料天朝出了奸佞,竟使令尊身後蒙污,貧僧方外之人又不好向朝廷上書直諫。只得為他念經祈禱,前日得他託夢,已升上西方極樂世界,得證菩薩果位。」
老婆威武!秦林朝張紫萱做了個怪相,相府千金瞥了他一眼,忍住笑轉過臉去。
秦林溫柔地拍了拍張紫萱的背,相府千金承襲乃父之風也非常人可比,很快就平靜下來,將眼角珠淚輕輕抹去,伸手介紹:「這位索南嘉措大師,乃烏斯藏黃教至尊,神通殊勝、佛法精深;大師,這就是拙夫秦林,被朝廷貶去一切本兼官職,如今只是個普通錦衣校尉。」
索南嘉措呵呵笑了笑,暗暗咬牙,以言語挑起當年和張居正的那點交情,就是想張紫萱站在他這邊,沒成想被她太極推手推得老遠。
威德法王的臉色何嘗好看?方才見索南嘉措突然出現,堂而皇之的拜訪秦林,還得到了張紫萱的接見,他們心裡頭那個感覺呀。比被心上人一腳踹掉的棄婦都還要苦澀還要酸。
於是,雪域不世出的人傑索南嘉措,在接到張紫萱的親筆信之後,聽說威德法王在蒲州與秦林會面講經論法。他就再也無法穩坐紫金蓮台了,趁著夏末秋初大雪還沒落下,率領眾徒弟從青海塔爾寺飛奔而來。緊趕慢趕到了蒲州,累得他胖胖的身體都瘦了好幾斤。
張紫萱撲哧一笑,這會你說秦兄菩薩心腸,待會兒別肚子里罵他詭計多端罷。
啊啊啊啊,佛爺要除魔衛道!威德法王咬牙切齒,手像老虎鉗似的越收越緊,怕不把索南嘉措手爪子捏得粉碎。
沒成想張紫萱打太極雲手,等到秦林一回來。卻把威德法王叫上,登時就來了個王見王。
張紫萱同樣笑而不語,索南嘉措胡說張居正飛升西天極樂、得證菩薩果位,豈不知江陵相公信奉外儒內法,子不語怪力亂神,生前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豈能死後成菩薩?
「這樣的端妙吉祥之態,真如觀自在菩薩拈花微笑啊!」索南嘉措心底讚歎著,又趕緊垂下了目光,眼睛半睜半閉,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因為他知道書案后的女子是位強得可怕的對手,即使以他黃教至尊、一代雪域人傑的心性修為,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生怕稍有差池。
好大一個坑!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齊心協力,倒是能把秦林伸向雪域高原的手擋住,可他們任何一方與秦林都是利益之爭,隨時可以妥協,黃白兩教相互之間卻是最根本的教義之爭,矛盾無法化解,這就註定了他們不得不跟著秦林的指揮棒走。
索南嘉措卻心頭一顫,被秦林話語里的意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時諸藩屬眼中大明朝仍然高高在上,上國臣子即是下國君王,張四維是當朝首輔,索南嘉措也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卻不想被秦林、張紫萱輕描淡寫的打落塵埃,只怕將來還永不翻身,這就讓他十分震撼了。
「秦將軍,貧僧自知罪孽深重,怪就怪貧僧有眼無珠,屢次與你為敵……」威德法王面色慘然,饒是他縱橫雪域數十年,此時也頗覺心如死灰,只鼓起心苗上那最後一點餘燼殘火,騰的一下站起來,瞋目瞪著來自塔爾寺的老對手:「索南嘉措!須知黃教興而白教滅,並非黃教不如白教,貧僧不如你!」
張紫萱見僵持不下,喝了口茶,淡淡地道:「我家夫君與威德法王冤讎也結得不淺了,尚能一笑泯恩仇,難道法王精研佛法,心胸還不如凡夫俗子嗎?」
殊不知秦林也搖搖頭,雙手虛壓示意威德法王坐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王雖然屢次與本官為難,豈不知天數使然,本官自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此一時彼一時,法王既肯投誠,諸葛武侯能七擒孟獲,本官何嘗不能容一吐蕃老僧?」
房中再無閑雜人等,索南嘉措從威德法王的逼視下艱難的移開目光,嗓音有些沙啞發乾:「秦將軍,原來你和威德法王早已相識。呵呵,張家侄女請明言,貧僧到此間莫非自投羅網么?」
張紫萱莞爾一笑,皓腕一翻露出明黃色的物事:「憶及大師與先父交情,真正彼此心知,當年大師饋贈的雪域天珠金剛結子,侄女常隨身佩戴,頗覺有辟除邪穢、定神安眠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