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持政》女神的眼睛

第一小節

女神的眼睛

第一小節

「我想是的。」
衣留申總是讓他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情。
「我已經知道了,讓耶爾去處理——你的電話上會顯示離你最近的一個村鎮,那裡有我們薩利埃里的聯繫人。他會為你們準備車和嚮導……」電話彼端略微沉默了一下:「無論如何,保證你和亞利克斯的安全——至於其它的,我們總歸會有辦法解決的。」
***
需要進餐和休息的事實上只有煦德而已,但巫妖仁慈地決定不再給這個男人增添更多的疑問與煩惱了,另外消失了兩百年之久的味覺,視覺,嗅覺……回來之後,他覺得進食也成為一件頗為有趣和新鮮的事情了。
亞歷山大·薩利埃里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至少煦德是這麼認為的,無論成年之前還是成年之後,他總是不分晝夜地把自己藏在房間里,過著一種半封閉的生活。而每次索尼婭姑姑想盡辦法把他帶出來和大家一起吃晚飯或者參加聚會的時候,他就好像是在忍受一種無法避免的酷刑——這個孩子留給煦德的印象就是一個立體的影子或是活著的幽靈,身體單薄,皮膚蒼白,眼神飄忽,比父親小書房牆壁上懸挂的那個鹿頭標本還要缺乏活力,唯一鮮活的色彩似乎只出現在他差點死去的時候——煦德閉了閉眼睛,沒錯,他和維爾德格一樣,雖然討厭亞歷山大,但還是將他視為自己的兄弟,或許這樣才更加難以忍受他的背叛。
「謝謝。」煦德皺著眉頭,嘗了一塊亞利克斯擺在大貝殼裡的白色肉類,配著細碎的薄荷葉一類的東西,味道不錯;同時他也看見了鋪設在身下的東西——層層疊疊,挺大個的葉子,上面有一層細軟的絨毛。
巫妖覺得自己始終不能理解這些男性人類的想法——或許是近三百年在亡靈塔中的學徒生涯以及那個除了閱讀、法術與製作,對任何東西都絕對缺乏長久熱情的半巫妖導師的關係,他對於「服務」這一份工作的熱忱與精通足以令任何一個神祇和深淵領主都為之動心,甚至願意冒著被半巫妖導師打成小餅餅的危險前來挖角——為什麼這裏的人類看到自己做飯,洗衣服,或者編織,刺繡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糾結或者抽搐呢,自己並沒有要他們付出靈魂作為報酬——這完全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半巫妖導師說過,人類是感情主導的動物,感情認為有罪,理智才會去尋找證據,反之亦然。
女人的尖叫和槍聲同時響起,一兩秒鐘內,煦德·薩利埃里被自己微微上揚的胳膊與烏黑的槍管遮住了視線,等他把頭略微移開一點的時候,亞歷山大·薩利埃里已經倒在了地上。
最後,他們把襯衫的立領豎起來扣好,這可以防止喜歡在樹枝上覓食或者休息的蛇類突然在你的脖子上咬一口。
徒步穿行未曾經過任何開發的熱帶叢林並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懷念或者嚮往的事情,曾經匿名在某個職業雇傭軍團度過了一千多個日夜的煦德非常清楚其中的可怕與艱難,如果有選擇的餘地,他或許寧可沿著衣留申崎嶇的海岸線長距離繞行也不願意走那條必須穿過連綿叢林的短距直線,尤其身後還跟著一個亞歷山大·薩利埃里的時候——不過令他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事實上,雖然一直乖乖地跟隨在他的身後,但亞利克斯的行動似乎比在這片叢林中生活了幾輩子的土著還要輕快靈敏,無論是酥鬆或是滑膩的地面,帶著粘液的卷鬚,葉片邊緣銳利的尖刺,突出地面的,巨大的,三角形的板狀根,還是那些千奇百怪,宛如叢林巨蟒懸游在一棵棵巨樹之間的藤本植物枝蔓,或者是絞殺類植物的網狀氣根都沒能影響得了年輕人穩定,均勻的前進速度,他甚至還能在某個小小的,不易讓人察覺的停頓中採集一些小東西放進褲袋。
亞利克斯拉了拉煦德的衣角,另外一隻手裡還拎著一條萎靡不振的跳躍蝰蛇。
「爸爸,我是煦德,我現在在衣留申。」
亞利克斯在穿鞋,幸好他和煦德選擇的都是高過足踝的牛皮叢林靴,雖然在海水中這種鞋子簡直累贅得要命,但在生活著世界上百分之七十以上蛇類的衣留申叢林里,還是頗為合適的,而且他們身上都是棉布長袖襯衫和厚布長褲,煦德性格嚴謹,而亞利克斯——你見過那個費倫的法師或者巫妖光著兩條手臂在外面晃蕩嗎?尤其是後者,雖然很可能在過於長久的歲月里,沒有魔法加持的長袍下擺和袖口會如同靈吸怪的觸鬚那樣在微風中絲絲縷縷的飄蕩,不過它們依然是存在的,不是嗎?
煦德精疲力竭地從久違的噩夢中醒來。
***
煦德走近幾步,低下頭注視著亞歷山大年輕得甚至還可以稱之為孩子的臉,它並沒有因為恐懼而扭曲變形,大量的鮮血從光潔白皙的額角與烏黑的頭髮間流到人字形鋪設的細木條地板上,很快地在黃褐色的表面積聚起一個暗紅色的水窪——這比原先預想的要好,如果子彈在前額開洞或者打碎了顴骨的話,殯葬館的美容師有可能無法讓這張面孔恢復到原先的樣子,這樣一直很愛他的媽媽和索尼婭姑姑會更加傷心的。
也許亞歷山大·薩利埃里之前的十幾年裡曾在密室里晝夜不息的跑步、游泳、打拳,以及幹些其它的事情,才能讓他如同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那樣可以陡然間威力無窮,帶著一個身高6英尺11英寸,體重265磅,處於半昏迷狀態的大男人從容不迫地游上兩海里,上岸后還有餘力為他做緊急處理和準備食物——就算是他確實從六年的大學生活中汲取了足夠豐富的知識——但又是什麼讓一個二十年裡最遠不過在聖南西亞市郊的小別墅避暑的少年維特(注1)突然成為了人猿泰山?——這裏不是貝弗里的片場。
巫妖知道煦德一直在暗中觀察著自己,雖然自己有著亞歷山大·薩利埃里的記憶,但畢竟不是他,而且「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嗯,應該是這麼說的……這裏和費倫至少差了幾個位面,自己想要偽裝得天衣無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何況巫妖根本無法忍受如同一個普通人類那樣遲鈍,笨拙的生活——不過那又怎麼樣呢?不管怎麼說,在沒有百分之一百或更高的把握的時候,堂·何塞·薩利埃里或者煦德·薩利埃里,甚至是對那個不死生物信任有加的維爾德格·薩利埃里,都絕對不會說出「你是誰」這三個字的。
「現在是2058年8月2日早晨10點零5分。」亞利克斯說道:「輕微扭傷,挫傷,肌肉,關節疼痛,皮疹……不算的話,我們安然無恙到達了衣留申群島的……北部。」
煦德心中非常平靜,所有的叛徒總歸都是這個下場,無一例外。
亞利克斯把電話拿開了,說實話,煦德也有點支持不下去了,他覺得有點暈眩,不是因為睡多了或者頭部受傷,倒有點像醉酒——他仔細地抿了抿嘴唇,確定自己嘗到了酒精味道:「哪來的酒?」煦德問,兩個人在跳進海里之前除了身上的衣服和手裡的槍之外,大概只有他匆忙間帶在身上的一個雙聯裝手槍彈匣包,防水型的,裏面是一個15發9毫米彈匣,一部附加精確定位的行動電話,一把多功能刀和幾卷大面值的硬通貨幣,亞利克斯帶著手錶,寶石手鐲,還有內側藏著寶石的腰帶——這是他最近的新愛好,他們都沒穿外套。
也許,薩利埃里家族將會是巫妖驗證這個理論的最好機會。
不得不說,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那個被自己殺死的人正靜靜地看著自己,那個感覺可真夠驚悚,不過煦德立刻想起幸運的亞歷山大·薩利埃里並不曾因為那一槍而喪命,只是丟掉了一綹連著頭皮的頭髮和與之相關的少許記憶。他準備抬起手掌遮擋住過於強烈的陽光,卻發現自己正躺在礁石的陰影下,身體下面有個薄薄的墊子,在他的碾壓下發出簌簌的聲音。
「你和亞利克斯怎麼樣?」
「hastaluego(再見)。」
「發酵的野蜂蜜,緩解你的肌肉疲勞。」亞利克斯簡單地回答,他注意到煦德正在嘗試著緩慢地坐起來:「吃點東西?」
「還不錯,但現在我們在北部……船出了問題。」
「是,爸爸。你要和亞利克斯說話嗎?」
「我們要走一段很長的路,大約三天左右。」煦德說,他注意著亞利克斯的臉色,亞利克斯的臉上並沒有露出任何一個與驚駭,猶疑或厭惡有所關聯的表情,他甚至有點躍躍欲試。
如果閉上眼睛,或者調換一張面孔,一個軀體,煦德會認為眼前的這個人並不是亞歷山大·薩利埃里。
註釋1:《少年維特之煩惱》是歌德年少為愛而愁的作品,此書描述少年維特離家后,邂逅美麗的夏綠蒂。維特為她神魂顛倒,奈何她卻心有所屬,且和對方論及婚嫁了。維特在私情和道德間掙扎,經過一連串愛恨糾結,陷入愛情泥沼的他舉槍自盡了,諷刺的是,那把槍是向夏綠蒂未婚夫借來的。——當然,煦德以這個名詞來形容之前的亞利克斯是有著雙關意味的譏諷。
和那些睡了很久才醒來的人那樣,煦德頭腦發脹,四肢綿軟,耳朵里好像藏了一群小蜜蜂在嗡嗡地叫:「電話。」他含混地說道,他的腦子正在快速地清晰起來——為了躲避身後的子彈,他幾乎是橫著直接摔進海里的,一定是那時的撞擊讓他昏迷了過去——亞利克斯把電話放到他的耳邊,撥號音似乎已經響完了第一次,第三次之後,他聽到了堂·何塞的聲音。
「我們走了有兩小時了。」亞利克斯環顧四周,這裏很安靜:「略微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如何?」
「不了,他沒什麼問題吧?」
他還沒有死,不過快了。
「很好,hastaluego(再見)。」
***
吃了點魚肉,又睡了大約3個小時之後,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煦德都感覺恢復得不錯,他察看了自己的身體,大部分淤青已經被揉散,有輕微出血和皮疹的地方塗抹著黑色混合物——大概來自於蜂巢,他聞到了蜂膠的刺激性氣味,很顯然,在拖他上岸之後,亞利克斯還做了很多事情。
坐在一個板狀根上的煦德沉默地看著一臉嚴肅地挑選著在哪根藤蔓上下刀的亞利克斯——在藤蔓的高處開口,末端斬斷後就會慢慢滲出可以飲用的清水——總覺得有種極為強烈的違和感。在堂·何塞在此次的隨同人員名單中加入亞歷山大·薩利埃里之後,煦德就準備著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去照顧這個還是有些陌生的弟弟,畢竟他救了維爾德格的命;但迄今為止,好像是自己在被亞利克斯盡一切力量照顧著……煦德的嘴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