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持政》女神的戰爭

第四十七小節 死亡(1)

女神的戰爭

第四十七小節 死亡(1)

「我相信您悔罪的心也是很大的——那是內心的傷痛和厭惡所犯的罪過,並立志將來不再犯罪,並且贖過您的罪過,您就可以完全洗凈自己,獲得重生的機會了。」年輕的神父受到了鼓勵,於是他略微提高了聲音說道:「懺悔吧,聖哲在這兒傾聽呢,趁時機還不遲,懺悔吧!」
他一言不發,獨自一人半躺在自己最喜歡的搖椅上,西撒丁的無冕之王和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類那樣討厭醫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確定了自己的身體已經無可挽救之後,他決定結束治療,拔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管子,回到家裡來度過最後一點寶貴時光。
卡梅的想法老頭子並不是不知道,對此他深感內疚,但薩利埃里的家長有著自己的驕傲與固執,他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萎縮的,醜陋的,虛弱的,無法自我控制的排泄與嚎叫,被藥物與機械控制的行屍走肉——堂·何塞·薩利埃里從來沒讓自己落到這麼個境地過,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沒有。
這些葡萄採摘下來之後經過輕力的壓榨便可獲得更加濃縮的果汁,發酵后便釀製出濃郁而純凈的甜葡萄酒。採用這種傳統方式釀造的甜葡萄酒完全可以說是一場與上天的賭博,一次小小的雨水,升溫就可以毀滅了整一年的辛苦,而且一棵葡萄樹僅能產出一瓶冰酒——因此在外界,撒丁的冰酒都是半瓶半瓶出售的——這也是亞利克斯,何塞最小的兒子喜歡的一種「飲料」,他可以在沒有任何配酒點心的情況下,隨意而奢侈地幹掉一瓶足有700毫升,酸甜可口的金色液體……幸好薩利埃里家族的冰酒從來就是從來不對外售賣,更值得慶幸的是——亞利克斯在那場意外之後,他的身體就似乎完全不受酒精影響了。
想到自己的兒子們,老頭子冷峻堅硬的心便有所和緩,於是他收回了眺望著遠方的視線,不再無視那個與薩利埃里的家長次子年歲相仿的聖職者——在這個教區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老神父最近接受了國教聖物部的命令,暫時調離——他是能夠通過祈禱展示聖哲恩惠的虔誠修士之一,雖然遠遠比不上數十天前在撒丁的首府頻頻出現的「聖跡」,但好在這個祈禱者足夠沉穩,理智,安靜——在羅莎麗亞事件之後,無論是國教還是舊約公教,他們挑選代言人的時候總是將這三個條件放在最前面,僅次於「虔誠」——甚至高於「虔誠」。
歇斯底里的蠢女孩,連接不斷的突發性事件,民眾的質疑與嘲笑,漠視,敵對……舊約公教方面自然是超乎尋常的尷尬與忿怒,而國教也不免受到一點波及,畢竟他們在最初的時候也是對羅莎麗亞——這個所謂的正統繼承人極盡支持與讚美之能事的;唯一能令他們高興的事,舊約公教終究還是沒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過這依然給國教的上層敲響了警鐘,因此除了那些珍貴的聖物之外,他們對於民眾的意向也愈發看重了起來,神父除了在教堂里做彌撒,祈禱,念經以及處理堂區的事務之外,更要經常性的巡遊在教區的大街小巷,向教眾們佈道,解惑,鞏固他們的信仰。
這個年輕的神父顯然對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抱有著十二萬分的熱忱——他是個有才能而且勇敢的人,所以才會接受卡梅的要求來為老薩利埃里行病人的傅油聖事的,作為一個篤信者的卡梅希望能夠藉著此聖事中的祈禱、和好聖事與聖體聖事、及傅油來堅強領受者,也就是老薩利埃里對主的信心;使之能面對當前的一切——最主要的是她依然希望何塞能夠堅持著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一秒鐘也好——就像每一個深愛著病人的人那樣,雖然很清楚最終不可逆轉的結局與期間前者所必須接受的痛苦折磨,但也總是無法讓自己的理智凌駕于感情之上。
死亡對於他來說可以說是近在咫尺。
無關對錯,只是能與不能。
放置在蓋上封印的信封中的信?哎呀,那似乎是一種古老,雅緻,韻味悠長,聽上去完美無缺而絕對不可靠的比喻呢。
堂·何塞·薩利埃里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而後露出一點有所悟的眼神來,他用尖銳的指尖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帶著維爾德格常有的那種詭異微笑:「我的罪很大哩。」
老薩利埃里皺起了鼻子:「嗯……很多,很多,我的罪行很多,從那裡說起呢?」他盯著神父:「我們就從最近的說起吧——因為我的原因,一個神父將會被殺死。」
作為這個位面上碩果僅存的德魯伊之一,奧爾加能夠將瘋狂的烈性瘟疫擋在遼闊的薩利埃里莊園之外,卻無法控制時間與自然的鐵律——從出生開始,人類的身體就一直在遵循數千年來所有生物既有的軌跡,長大,成熟,衰老……直至死亡,無法禁止,也無法改變——堂·何塞·薩利埃里老了,他在年輕時所受的各種傷害所引起的後遺症正不斷地爆發出來,雖然薩利埃里的私人醫院有著西撒丁最為先進的醫療設備,經驗豐富的大夫與護理人員,各種各樣的已經確定有著不錯療效的新老藥物;還有不為人知的,來自於亞利克斯的「小禮物」……無論是先前的藥膏還是這次的「1/4盎司」,它們可以驅逐疫魔,消除疼痛,修復傷口,大大延緩器官衰竭的速度,但它們並不能挽回老薩利埃里身上流逝的時間。
現在卡梅已經不再那樣近似於苛刻地嚴格控制他的飲食與作息,但何塞還是謹慎地決定先不要過於肆意享受——他要將自己最後的快活時光與所有的家人們分享,他每天都會虔誠地向聖哲與聖母禱告,祈求自己那點微弱的生命之火還能堅持到所有的小鷹回到養育他們的巢穴……煦德,維爾德格已經早一步回到了薩利埃里莊園,而亞利克斯預定今天早上回來。
在年輕的神父走進來的時候,堂·何塞·薩利埃里正在沉思。
老頭子在心裏撇嘴,這個小混蛋把自己的房間改到地下酒窖去有很多理由,但「這個」肯定是其中之一——自從他去了東撒丁,酒窖里剩餘的釀成冰酒和每年新出的冰酒都被卡梅·薩利埃里毫不猶豫地收藏了起來,就連他也只能在每個禮拜天喝上一小杯嘗嘗味道,雖然這個偏心的母親採用的理由是過多的酒精不利於他的身體健康。
「您不是和我們說,或者任何一個凡俗人來說,而是向聖哲傾訴,並且懺悔自己的過錯,以求得與聖哲的和解,只不過聖哲將此事委託給了我們,我們並非聖事的主人,只是以聖哲僕人的身份,代表聖哲赦免辦告解的人的罪。」神父耐心地解釋道,而後他想了一想,安慰道:「每位聽告解的神父,對他所聽的一切罪惡有嚴重義務絕對保密,就連由聽告解所獲悉有關辦告解者的生活之事,也不許向人談起,這項保密不接受任何例外。您所述說的一切,就如同放置在蓋上封印的信封中的信一樣,是絕對不會讓別人知道一分一毫的。」他又苦口婆心地說了很多話,來勸告這頭執拗的老羊,最後他又真誠地說:「誰若真心痛悔,虔誠地領受告解聖事,良心上便會覺得強烈的安慰,一片寧靜與平安,而且聖哲藉著他的德能而給予我們的援助,原來是為治愈人的靈魂,但是如果聖哲願意,也會使人的身體康復。」
「我的孩子。」神父在結束了祈禱之後站起身來,平靜而溫柔地說道:「懺悔吧,我的孩子,坦白你的罪惡吧。」
露台邊緣,可以成片橫向移動的落地玻璃牆壁之外,暗綠色的狹長木百葉窗已經按照他的吩咐打開,他從這裏可以看到環抱著莊園側翼的玫瑰園,雖然大多數玫瑰只保留了枝幹與稀疏的葉子,但耐寒的白色冬玫瑰正值花期,它們固執而傲慢在密集的黑色荊棘里一朵接一朵無聲無息地開放;而在它們的外圍,簇擁著帶狀的黃色水仙,金黃色的喇叭狀花朵在暗綠的細長葉片上端集合,匯聚成一片堆積著陽光的湖泊;純白、蘋果綠、淺粉色、杏黃色、深紫色以及淺黑色的東方嚏根草則散落在它們與莊園坡度和緩的蒼翠草坪之間——這種多變的小花是有毒的,似乎為了說明這一點,它所有顏色的花瓣上都有著暗紅的斑點……更遠的地方是紫杉,黃楊,柏木等等組成的天然屏障,在屏障之外,是葡萄園。
***
堂·何塞·薩利埃里看不見葡萄園,也不能離開溫暖乾淨的房間去享受清新冰冷的空氣與早晨的微風,但他可以從以前的記憶中提取——山谷間的霧氣如何從高處緩慢地流下,在低矮的葡萄架中堆積起來,一串串黯紅與玫瑰紫紅的乾癟葡萄已經呈現出金黃色的霜凍層,熟褐色的多節葡萄藤在霧氣中顯露出上半截,下方則完全被翻騰的霧氣遮蓋,令人產生一種幻覺——似乎這些植物並不是生存在人類的世界里,而是某個雲霧氤氳的無憂園驚鴻一現的美麗投影。
年輕的神父對病人沒有表現出常見的激動與渴望感到有點驚訝,不過他並不為之沮喪,他從身邊拿出聖餐,福音書、聖餐盤和聖油,並且握著懸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跪下作了一段簡短的祈禱,他不慌不忙,從容不迫,而老薩利埃里則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個面頰瘦削,剛毅、滿是細皺紋但眼神犀利的老人往搖椅上一靠,乾枯得只剩下皮膚的十根手指在胸前交叉,傲慢地——至少神父看起來是這樣的,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謝了。」他說:「神父,但我覺得沒有什麼需要和你說的。」
他覺得這還挺新鮮的——在西撒丁,只有女人才上教堂,男人?男人自然是乾著女人必須為之祈禱與懺悔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