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戰在野》第十六卷

第十四章 餘波未了

第十六卷

第十四章 餘波未了

店內多了一台來光顧的客人,充盈午前的清靜寧和,不過無論旁邊有多少人,龍鷹仍感到他們是天地間剩下來、唯一的兩個人。
在分出勝負前,他找楊清仁說話、以賽事的輸贏逼他在短時間內令「南人北徙」成事,不容他故意延宕。
誰想得到,他的身份危機,竟是由眼前美女引發。
龍鷹暗抹冷汗,如果無瑕旁觀者清,得出同樣的結論,那一時之快,極可能變為抱撼終身。
一向寡言的她,說起話來辭鋒不在龍鷹所識的任何人之下。
獨孤倩然輕描淡寫的道:「『他是可以贏的』。」
獨孤倩然緣于和商月令的姊妹情誼,比其他人知得多一點,最後得出「范輕舟」是「龍鷹」的結論。但說到底,起始的關鍵,仍是「范輕舟與楊清仁」的關係,如能解開此結,可釋獨孤倩然之疑。
龍鷹差點拔腳跑,因知道難以招架。獨孤倩然祟尚老莊,平時言行暗合老莊順應天道自然之旨,可是她昨夜經歷的,是最極端的情況,令她陷入異常的情緒去,失卻平常的清靜自守。知道一回事,行之另一回事,再難保持一貫的修為,想著不該想的事,憑其蘭心惠質,回首前塵,隱隱感到可從「范輕舟」身上找到解脫避難之所,不但因著芳心內對他的情意,對他的懷疑,也因再不受與李重潤婚約羈絆,再不受約束。
北方世族,對李重潤三人的自盡,生出疑心。
龍鷹坦言道:「這方面當然有難言之隱,否則早說了出來。姑娘何不直言無忌,告訴小弟姑娘在懷疑什麼?」
龍鷹曉得決勝負的一刻終告臨身,若以球賽比之,就是敵隊攻至門前,控球在手,就看能否封得住敵隊將馬球打進門洞去的那一杖。
龍鷹大叫頭痛。
無計可施下,惟有拖延,裝作若無其事的道:「姑娘為何忽然提起商場主?聽你的語氣,與場主該為世交,對吧!」
宇文朔當時肯定大有感覺,滿腹懷疑。「東宮慘案」后,就再不止於是懷疑和感覺,而是捕捉到兩人撲朔迷離的關係,乃解開真相的關鍵,至少可得個清楚明白。
略一沉吟,似委決難下,欲言又止,最後豁出去的斷然道:「范兄說的話,怕只有倩然和朔世兄明白,朔世兄是憑其智慧掌握世局遷移,倩然則一向持有這個看法。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縱能挽狂瀾於一時,仍於事無補。可是倩然並沒有選擇,也不想令家族成為罪人。不過,于倩然,一切已隨昨夜的事終結。倩然很累,返關中后,再不理會外面的任何事。」
龍鷹苦笑道:「我可以不聽嗎?」
獨孤倩然現出震駭的神色,道:「范兄所知的,遠超倩然的想象,否則難以有這番內含令人難解深意的說話。」
大局為重下,個人的感受必須讓位。
獨孤倩然陷進深思,再現心如碎粉的凄寒神色,目光垂注桌面,自說自話似的道:「沒人知道倩然私下來找范兄,范兄曉得倩然因何來找你嗎?」
獨孤倩然神色不變,悠然道:「抵達牧場之時,倩然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很想見到場主,另一方面又有點怕見到她,范兄不是擅長猜東西嗎?可否解釋倩然當時為何這般矛盾?」
「宋問」于仙跡游時現身,觀之當時獨孤倩然的反應,顯然不知「宋問」是商月令扮的。
龍鷹道:「那就在太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后,擺出功成身退的姿態,抽身離開,趕在日沒前盡情欣賞夕照的動人美景。姑娘該明白此為自然之理,非任何人力可改變。」
事實上龍鷹的「范輕舟」,破漏百出,卻可分兩方面來說。
應付楊清仁、無瑕和霜蕎,大致上做到滴水不漏;可是因著與楊清仁令外人沒法明白的關係,宇文朔一方對他疑竇叢生,是必然的事。
她沒有打出攻門的那一球,正是秉承老聃「無為而有為」之道,留有餘地,深看他一眼后,道:「你不是說過,終有一天我們會明白的。現在你多坐片刻,倩然先走一步哩!」
比之馬球賽,獨孤倩然成功營造出攻門的最佳形勢,可是能否打球入門洞,恐怕她亦非如表面看的成竹在胸。
在絕對的暗黑里,龍鷹反見到一絲曙光,解鈴還須繫鈴人。
獨孤倩然目光上移,朝他瞧來,道:「就在球賽結束的一刻,倩然瞿然驚醒,曉得看錯你了。范輕舟絕不是如他口所說般的一個人,也絕不類近任何人,是有強烈個性、特立獨行的人。在平時范兄可以言詞、行藏掩飾,但在賽場上卻盡顯無遺。」
獨孤倩然輕柔的道:「球賽結束后,朔世兄私下向倩然說了兩句話,范兄您聽嗎?」
龍鷹登時陣腳大亂,眼前關中美女的睿智,他早領教過,忽然岔到與剛才說的表面上全無關連的事上去,屬沒法猜估的事,也因而無從應付。
獨孤倩然道:「請恕倩然直言無忌,我是在最不該想范兄的時候想起你,因為倩然曉得的答案,只能在范兄身上尋得。」
獨孤倩然需要的是一個方向,他可以吝嗇不給嗎?
剛才陣腳大亂,現在是手足無措,如是對敵交鋒,使若遭對方奇兵突襲,破防而來。
龍鷹找不到更好的說話,搖頭道:「宇文朔兄太看得起范某哩!」
龍鷹故作驚訝的道:「什麼答案?姑娘太抬舉小弟。」
獨孤倩然絲毫不為所動,以能穿透骨髓的銳利目光打量他,似已可抖落因「東宮慘案」而來的傷情失意,回復往昔的常態。
龍鷹乘勢追擊,裝作難掩心內驚喜,又患得患失的模樣,俯前壓低聲音道:「難怪球賽時場主對小弟和顏悅色,當時還以為自作多情,怎想到她一直期待小弟。唉!想深一層,又不像姑娘說的那樣子,豈會待至最後一天,才和小弟說上十句八句話,更沒約後會之期。」
此番話是經深思熟慮說出來,不過卻是行險一博,博的是獨孤倩然不似霜蕎般曉得商月令是「宋問」。
關中諸人現在的情況,就像共乘一艘船,原本風平浪靜,不住朝目標的陸岸揚帆直駛,豈知忽來風暴,迷失方向,本可目見的陸岸再不存在,在驚濤駭浪、暗無天日的怒海掙扎求存,風雨飄搖,隨時舟覆人亡。
難怪台勒虛雲不肯放鬆對他的「照顧」,有增無減,排山倒海。
龍鷹心中一軟,約束聲音道:「神都再非該勾留之地,返關中實為明智之舉。」
龍鷹無辭以對。
龍鷹說不出話來。
他奶奶的,給宇文朔這傢伙看穿了。這句話形成對獨孤倩然的龐大衝擊,令她將表面看似沒有關係的事,串連編織,達致更全面的瞧法。希望她沒有將所思所想告訴宇文朔,否則後果不堪想象
他可將責任推往都鳳身上,不過須求神拜佛她不向都鳳興問罪之師,若然如此,都鳳會猜到是商月令告訴「范輕舟」,重燃對兩人關係的懷疑。如因此推斷「范輕舟」確為龍鷹,便因小失大,冤枉至極,萬不可行。
可以想見美人兒在飛馬節后,儘力壓抑對自己的情意,禁止對「范輕舟」作深思,那是她負擔不來的事,將「范輕舟」這個「心魔」,收進她「降魔」的葫蘆內,憑其過人的素養緊塞葫口,等於放他龍鷹一馬,相安無事。只恨昨夜的風暴,颳走一切禁制,她任「范輕舟」從「心湖」釋放出來,「在最不該的時候想著他」。
最凌厲是「范兄想知道嗎」這句問話,是看穿他作賊心虛。答又不是,不答更不是。
她的說話勾起了他早退至記憶深處的飛馬牧場,其遼闊的草野和廣袤的天空。對他和獨孤倩然,均是畢生難忘的動人旅程。
龍鷹差點想扯著她衣袖不讓她離開,美人兒比之過往任何一刻,更深信不疑他是龍鷹,只是莫奈他何,當然知他有苦衷。
龍鷹說不出話來。
只這幾句話,立令龍鷹掌握到以關中世族為主北方高門的情況,同時了解宇文朔的想法。
獨孤倩然垂下螓首,輕輕道:「倩然很累!」
獨孤倩然柔聲道:「此地一別,或許再無相見之日,范兄今天說的話,倩然緊記心頭,盡人事,聽天命,倩然還可以做什麼?」
龍鷹心叫抱歉,用掌尖按點胸口,失聲道:「我?姑娘說笑吧!小弟和場主說過的話,加起來剛逾十句,且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我的娘!真希望姑娘說的話是真的,那我立即趕返牧場去。」
龍鷹厚著臉皮,硬著頭皮的答道:「大致上錯不了,小弟是差些兒可以贏。」
在關中美女似洞悉一切的澄澈目光注視下,龍鷹來個故弄玄虛,硬著頭皮神秘兮兮的道:「連小弟自己亦不明白因何知道。我一向有這類靈奇的觸感,剛才姑娘說飛馬節宛如夢境,小弟腦袋裡想到的是莊周夜夢蝴蝶,醒來后問自己究竟是莊周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莊周?自然而然想到姑娘你是莊周的信徒,沒什麼道理可言。」
直認不諱本沒什麼大不了,頂多怪商月令不夠慎重,問題在獨孤倩然並不曉得「宋問」乃商月令扮的,即使知道他因穆飛的事見過商月令一面,「范輕舟」和美麗場主該沒有私底下說話的機會,商月令如何將有關獨孤倩然的事,透露予「范輕舟」?
獨孤倩然美目深注的道:「早在范兄抵牧場前,倩然已有異常的感覺,范兄想知道嗎?」
獨孤倩然白他一眼,不無怨懟之意,怪他忽然築起壁壘,一副防範森嚴的模樣,恁地無情,辜負了她。瞬又回復一貫的清冷,徐徐道:「倩兒怕見到月令,是不想見到她不開心的樣子,因為她期待的人,理該沒法應邀而來。豈知完全是另一番情況,表面雖不覺場主有何異樣,可是倩然是她的姊妹呵!有些事沒法瞞過倩然。」
扮作一頭霧水、又滿是好奇的問道:「場主在期待誰?她的情郎嗎?」
獨孤倩然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道:「是聽過卻未見過的夢中情郎,那個人就是你。」
在招呼霜蕎的宴會,出席的是楊清仁而非他「范輕舟」,是另一證明。
在飛馬節的參与者里,終有兩個人識破他是龍鷹,一為敖嘯,另一個就是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嬌嬈。
這句話沒頭沒腦,惟有龍鷹明白。
獨孤倩然淡淡道:「他有說錯你嗎?」
獨孤倩然清麗典雅的玉容平靜無波,不起半點漣漪,說著與己無關的事般,道:「他第一句話,就是『願付出任何代價以知道範兄和河間王說過什麼話』。」
宇文朔不愧智勇雙全之士,因「范輕舟」在賽場上的表現,對「范輕舟」生出懼意,亦由此對「范輕舟」和楊清仁曖昧離奇的關係,感到不安。
獨孤倩然往前微俯,秀美玉容盡展龍鷹眼下,俏臉掛著心碎了的悲涼之色,道:「我們如在此時抽身不顧,就是不義。你認為我們可隨意離開?」
龍鷹抓頭道:「其中是否有誤會?」
關中世族現時泥足深陷,宇文閥的宇文破為東宮的侍衛頭子,大批世族子弟入仕東宮為李顯效力,不能說走便走。宮內不論羽林軍、飛騎御衛都是終身效命,令羽沒有武曌點頭,不能離神都半步。入東宮任職者,情況該大致如此。
龍鷹的想象力如何豐富,仍沒想過台勒虛雲的陰謀,有這樣的後遺症。
不過最難招架的,是她拋開一貫的冷漠自持,不隱瞞心內對龍鷹的微妙情緒。
對敖嘯,不承認是未夠朋友;可是若向獨孤倩然坦白,等於自投莫測的風險里去。他信任獨孤倩然,不會出賣他,可是只要她透露片言半句,高明如宇文朔者,可猜到其餘。現在任何一方面的事,牽涉的絕不止於他龍鷹個人,惟有硬起心腸,矢口不認。
龍鷹的感覺宛如高崖失足,跌墜萬仞險淵,心知不妙。最不想發生的事,正在眼前發生。
獨孤倩然再瞪他好一陣子,拿他沒法的嘆道:「倩然再次感到范兄言不由衷,找說話搪塞。你不信任倩然嗎?」
她平靜離漠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道:「因為倩然有個問題,惟范輕舟能解答。」
苦笑道:「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自從在「仙跡游」第一次兩人首次正式接觸,「范輕舟」在她心田留下印象,如她所說,是被他騷擾了。
幸好又想到高門世閥有他們的規矩,離開牧場這個特殊的環境,宇文朔和獨孤倩然碰頭見面並不容易,遑論私下說話。
龍鷹的頭皮又再發麻。
這個缺口不論何等脆弱,是不可讓姑娘她攻破的,想想以往她為家族作出的犧牲,認為她肯因對自己的好感和情意,不出賣他的想法,天曉得是否一廂情願。
龍鷹除撐下去外,可以幹什麼。
美人兒的眼神尚算堅定,已失去了適才穿透性的銳利,頗為舉棋不定,受龍鷹的說話、語調和神態所惑。
宇文朔大有如獨孤倩然般來找他窮究根由的可能。
台勒虛雲和宇文朔那樣的人物,能在惡劣的環境里逆勢奮戰,不存懼意,卻害怕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台勒虛雲便是為想不通「范輕舟」何以能活著離開北博之巔,直至此刻仍不敢對「范輕舟」稍有鬆懈。「范輕舟」和「河間王」風馬牛不相關,竟在牧場甫遇上立即明爭暗戰,斗個不亦樂乎,離奇的是雙方互說好話,全力維護。
一旦被揭穿身份,接踵而來的問題,勢如飛蝗亂箭般的投過來,他答還是不答?
說話至此,兩人早超越了萍水之交的關係,獨孤倩然顯示出對他的依賴和寄望。
置身處,是中土最繁華的都會,然而她滄寒冷澀的語調,卻令龍鷹生出她在荒漠沙原、一個人在獨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