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之夢》曜之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宇喜多家(下)

曜之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宇喜多家(下)

宇喜多直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關切的問道:「那麼,本家的人質,是由金吾殿下接受呢,還是送往筑前守軍中?」
「實在抱歉!」我顧不上禮貌,出言打斷了他的話,「這些都是你的想法而已!所以請適可而止吧!傳將出去的話,於你我都沒有什麼好處。」
真是個老狐狸!我忍不住腹誹道。
「泉州殿下所言甚是。送上桃壽丸,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了,這一點我能夠感受,也會一力保證桃壽丸的安全。」我點了點頭。無論宇喜多直家是否這麼想,日本人不怎麼重視血緣的確是事實。即使是我,對於美津和井伊宣直,也是懷著不遜於親子的感情——即使宣直不過是直虎的養子。
「秀吉現在忙於三木攻略,附近還有荒木家,恐怕是不方便的。所以就由我代勞好了。」我大大咧咧的說道,心裏卻稍稍泛起了嘀咕:宇喜多家的人質,會不會是他的嫡子宇喜多八郎(宇喜多秀家)?不過,這似乎不太可能,歷史上他和織田家締約時,已經是重病纏身,命不久矣,送出宇喜多八郎,除表達誠意外,還有一層保護的意思,畢竟他向來涼薄,雖然得到那些一門及家臣的一致敬服,但是在他死後,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歷史上以秀家五大老之一的身份,家中依然發生嚴重對立,領頭不服秀家的就是忠家的兒子詮家)。然而,如今他還算硬朗,自然是要把嫡子留在身邊,以便隨時教導。現在他的身邊,不是帶了兩個孩子嗎?
之前的這麼長時間,從沒人和我提到這樣的事,宇喜多直家是第一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言深」的話也只有自認「交淺」的他能夠說出來,一是他如今和信長沒有太多的關係,不用有太多的忌諱(投靠兩年後肯定就不敢說了);二是兩方初次見面,居然談這樣的話題,在匪夷所思的同時,也就很好的掩護了這件事情本身。
我若有所思的望向京都的方向。上次在安土城,信長似乎有意辭去朝廷給予的內大臣、右近衛大將這兩個職務,徹底脫離現有朝廷-武家體系的限制,不知道他現在實行了沒有?從尾張時代起,他就習慣於這樣做。當初平定尾張,是藉著斯波義銀的名份,卻不肯接受斯波義銀任命的尾張守護代職務,寧願上京向義輝將軍要求,以避免居於其下,對放逐斯波義銀造成障礙;之後平定畿內,是藉著足利義昭的名份,卻同樣不肯就任管領代甚至副將軍,直至最後放逐足利義昭;如今,他平定天下,是藉著朝廷的名份,真要辭去朝廷職務的話,是不是在為向朝廷動手作準備了呢?
「金吾殿下這番話,確實很有道理,」宇喜多直家沉吟了片刻,「孰是孰非,這一時自然是說不清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金吾殿下取得這麼大的功業和威望,受到整個四國的一致追隨,絕非僥倖之事。關於這一點,我直家深表欽佩。」
「為了除去金吾殿下這樣強大的敵人,這些都不成問題,」宇喜多直家臉色更加陰沉了,「在世人的眼中,我直家向來就是毫無信用、不擇手段的人……難道金吾殿下不知道嗎?」
「泉州殿下的生存之道,原來是這麼來的,」我點了點頭。雖然不明白宇喜多泉家為什麼會這麼坦誠,但是他既然說出這樣推心置腹的話,我也不妨投桃報李的直抒胸臆,「說到幼時經歷,我和泉州殿下很有些相似的地方,但我卻有不同的想法……我認為,人心雖然複雜,卻總是趨利避害的,這是人之常情。了解了這一點,並且理解對方的立場,那麼在很多時候,都可以部分的達成共識,將人心聯接起來,避免毫無意義的誤解和爭鬥……如今能與泉州殿下在此一唔,正因為這是于雙方都有利的事情。」
「世道即是人心,」我微微搖了搖頭,「世道複雜,即在於人心難測。而泉州殿下所描述的世道,其實不過是自己內心想法的投影而已。」
既然這樣,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雙方各自從門外召來一人,互相寫下了誓書。
但是他的話,倒真讓我心裏有些活動。如果是在信長向我吐露他的野心之前,我自然不會有什麼異心,安安穩穩的把吉良家發展成下一個細川家。可是,他的這番野心,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真要公開出去,說不定會在變成「佛敵」之後,又變成朝敵和神敵,受到公家、武家和神道的強烈抵觸。到了那時,要麼他將日本徹底改造,取代天皇一系的名份,要麼就是被打落深淵。
等到吉良秀興和宇喜多忠家分別寫好誓書,我和宇喜多直家分別畫上花押,然後互相交換。至此,盟約就算是初步完成了,而我也鬆了口氣,總算解決了兒島郡的事情,而由於宇喜多直家的配合,甚至還完成了備前攻略的任務。這一點,估計信長事前都沒有想到吧?他讓我臨時代替羽良秀吉擔任宇喜多家的取次役,一是因為秀吉最近無法抽出身來,二是為了方便我便宜行事。事畢之後,這項役務自然是由秀吉來承擔。
果然,接下來他叫過了那個十三歲的少年:「桃壽丸,過來拜見金吾殿下!」
「我吉良宣景,代表織田內府殿下接受宇喜多家的效忠,並且以吉良家和我個人的立場,保證宇喜多家所領的安堵和人質的安全。」我接著說道。
「這是內子所生的長子桃壽丸,原是三浦家的孩子,和八郎非常親密,我一向拿他作為親子看待,」宇喜多直家笑了笑,「即使是親生的父親,與孩子之間的最大紐帶,也是和母親的肉體關係吧!所以,我作為他的父親,是有充分資格的。」
於是,根本堂里只剩下了我和宇喜多直家、八郎父子。
宇喜多直家同樣也在打量著我。看到我的態度這麼從容,他彷彿是看不過眼一般,陰沉著臉說道:「吉良金吾殿下,就這麼輕身而來,難道不擔心寺中會埋伏有伏兵么?」
儘管知道他是在虛言恫嚇,但是沖這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口氣,我忍不住刺了他一句:「泉州殿下也是信佛之人,卻如此的肆意妄為,難道不擔心死後會淪落到地獄,接受神佛的懲罰?」
宇喜多直家忽然探著上半身,以非常鄭重的態度問道:「難得有面談的機會,我還想問金吾殿下另外一個問題……關於內府殿下身後的事情,金吾殿下作為第一重臣,並且掌握中樞,是否有什麼打算啊?」
「那沒什麼可擔心的吧,」我打量著靈位上的法名,隨意的回答道,「若是泉州殿下不尊重自家的菩提寺和歷代先祖,也不在乎寺外的本家軍勢和作為人質的船津夫人……」
也就是說,距離攤牌的時間,估計是沒多久了。之後,各方面的反應會是如何,還真是不好說啊……
「那麼就拜託金吾殿下了。」宇喜多直家說道,然後讓宇喜多忠家帶著桃壽丸下去準備。我也讓秀興趕往軍中,通知秀景準備接待事宜。
「彼此彼此。」我也笑著說道。雖然對他的人品不怎麼待見,但是他的明智,卻讓我卻不得不佩服,同時也省下了雙方的不少誤會和爭端。
「泉州殿下這是何意?」我儘力穩住心神,若無其事的反問道,「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內府殿下過世,自然是由已經繼任家督的左中將殿下繼承大業,我等繼續奉獻忠誠,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么?……或許,那個時候,我也已經將家業交給了孩子,甚至追隨內府殿下而去了吧!論起年齡,我也只比內府殿下小八歲呢。」
「這也說得是,」宇喜多直家很是從善如流,「交淺言深,金吾殿下勿怪。以金吾殿下的明智,既然有所認知,自然也無須我多言。呵呵!」
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宇喜多直家這個局外人,比織田家中的諸人看得都要真切。畢竟我們都已經習慣了信長的權威,不會貿然想到這些大逆不道的問題。
「地獄?神佛?」宇喜多直家嗤笑了兩聲,「在當今世上,到處都是戰亂和陰謀,為了生存和權力,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捲入其中,即使是親生的父子兄弟,很多時候也免不了爾虞我詐,直至刀兵相向……這樣的世道,差不多已經是地獄了吧?而金吾殿下所期望的神佛,為什麼沒有現身說法、普度眾生呢?」
而在此之前,我也並未深入想過這個問題,畢竟由於我引起的太多變數,本能寺事變已經不太可能如歷史上那樣發生了。可是,信長居然有那種瘋狂的打算,他本人的性格又確實存在缺陷,這讓我明白,發生變故的可能性依然是極高……
「哈哈!」宇喜多直家終於笑了起來,「和金吾殿下這樣的聰明人交往,真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是。」桃壽丸上前兩步,以孩童的跪禮上前拜見。
什麼!他居然問起了這個?難道他覺得信長會出事?我心中大為震撼,估計面上也忍不住現出了驚容,並且被他看到了,然後他的嘴角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了他兩眼,正容說道:「總之,能夠得到宇喜多家的力量,乃是我織田家的大幸。希望今後能夠和衷共濟,一起為內府殿下的大業忠誠奉獻,那麼領地的安堵和加增自然不成問題……船津夫人的事,算是我吉良家冒犯了,我這就回到軍中,將船津夫人送過來,並且奉上本家的一些歉意。」
「我宇喜多家,接受吉良金吾殿下的斡旋,從此以後正式放棄和毛利家的聯盟,加入織田家的麾下,並且送上人質作為效忠的保證。」宇喜多直家宣誓說。
「金吾殿下向來一帆風順,自然是做如此想,但是我卻無法認同,」宇喜多直家一指上首的靈位,「先祖父玄仲常玖(宇喜多能家死後戒名),乃是智勇雙全之人,仕奉浦上家多年,戰功卓著。可是結果呢,卻被自己的主君所忌,密令家臣討伐;而作為內應的,居然是他深為倚重、封在砥石城、並且作為先父后見役的親弟弟浮田大和守。先父露月光珍,生性慈弱,破家后不得不四處逃亡,幸而受到國中豪商庇護,才得以暫時安身,于兩年之後病逝……我時年只有七歲,已經經歷破家喪親之厄,嘗盡了世間的苦楚和人情的冷漠。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想要在這個世道生存下去,就必須讓自己強大起來,並且不要依靠任何人!」
「金吾殿下這麼說,就實在太不坦誠了,」宇喜多直家笑了起來,「明國有一句話,過剛則易折。前公方普廣院殿(足利義教),雖然功業彪炳,卻因為施政太苛,最終被赤松家謀害,引得天下紛擾,大致確立起不久后應仁之亂的對立格局,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我觀織田內府,向來恃強而行,凡事不留餘地,和普廣院殿性格頗有相似之處,得罪的人,敵方自然不用說,己方也有不少,而出身和根基卻遠遠不及,肯定免不了各種羡慕嫉妒恨……」
「這些道理,直家殿下也是明白的,只不過是行事的側重不同罷了,」我直截了當的說道,「之前幾次互相釋放善意,不就是為了找到一些共識嗎?」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織田家諸位重臣和外樣,勢力也實在太大了一些。除非信長完成他的步驟,將整個畿內全部收歸織田宗家,否則即使信忠繼位,也不一定能夠長久的掌握住事態。到時候,好一點的結果,是和各重臣妥協相處,重複室町幕府的軌跡;壞一點的話,說不定會被迫和足利義教一樣,以強力的苛政削弱諸勢力,然後直接引起反亂,重蹈戰國時代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