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梵城
第四十四章 草芒殺
「易天行上梅嶺殺他，乃是你在背後掇使，何況他在天界，我奈何不了他……」
張果老挑挑眉頭：「大聖爺，您是知道我的，咱倆都不是人，但我不比您的大神通，所以不敢如何，只知安分度日。但又能如何？人善人不欺，奈何天欺，我一昧隱忍，卻讓那些天上的菩薩們拿我的子孫當作試驗品，你陰過來，我陰過去，只是苦了我的孩子們。」
「我族？」斌苦唇角抽搐，苦笑著，終於確認了這位張仙師的真正身份，輕聲嘆息道：「馬生大師乃我摯友，如今他修成羅漢，前輩應喜悅才是。」
張果老忽然瞳子里現出一抹猩紅之色，獰然無比，猛地一聲清喝，一道仙力猛地擊了過去！
看此時，他左一袖，右一袖地揮的好不熱鬧，身邊沙石亂飛……草屑卻不亂飛。
張果老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根猴毛依然在空中飄著，忽然很納悶問道：「我說張死驢，你和那個馬生到底有啥親戚關係？」
張果老面上忽然露出一絲訣然：「自先師收我入門，我在天界嘻哈度日已有千年，一向安分守己，不多言不多事，也忍了許久，但今日卻是不想忍了。」
張果老仍然木著臉，欲待又是一掌拍下，不料與斌苦觸著的掌面竟是擺脫不開，似乎這和尚的手掌隱隱有什麼吸力，這個發現不禁讓他微微皺眉。
此時生死關頭，這串檀香念珠微微綻著柔和的光毫，光毫漸漸滲入模糊的血肉，竟在片刻間，將這些已經傷無可愈的碎骨亂肉盡數修復！
……
臉上也都是豎立著的草屑，草屑的根尖深深地扎進皮膚里。
老祖宗的聲音響了起來：「苦臉小和尚，這兒隔得太遠，這張破驢好像比他在天界表現的要厲害挺多，俺這根毛好像護不住你性命……待你死了俺家會讓人來收屍的，去陰間報俺名號，想那閻羅也不敢難為你，等俺家出去了，會去告訴菩薩，讓她給你做主嘀。」
萬千草屑也隨著仙息一動，復又殺至他的身前，他的面前，他的眼前。
他只好收掌，雙掌在電光石火間一合什，一道白光覆上身軀，本是落在地面的檀香念珠碎木片無由而起，就像被漿糊粘過一般，死死貼在他的身上。
「諸乘不可盡，有心如是生，心轉滅亦無，無乘及乘……者！」
斌苦紋絲不動，默念心經，護住自己全身，全然不知身外出了何事
想當初，斌苦大師一招袖中乾坤可以把易天行掀小半個跟頭，怎說也是厲害絕學。
毛髮沉默著，似乎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老祖宗的聲音淡淡地響了起來，是陳述將要發生的事實，也是赤裸裸的威脅。
那根毛忽然在空中停頓了下來，半晌后忽然尖聲道：「張老驢，你莫讓俺家生氣。」
……
道道無上慈悲清光從他的身體里鑽了出來，無數道淡白色的光毫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有若藤甲一般的衣服，套在了他身體的表面上。
饒是斌苦這樣的高僧，也終於忍住輕哼了一聲，可以想見其間痛楚。
「不知，亦不想知。」那根棕毛在空中扭動著，像是在跳著弊腳的華爾茲。
隨著這句話，在斌苦大師的頭頂緩緩飄起一根毛髮，那根毛髮色澤微棕，看著像是獸類的皮毛，也沒有什麼讓人覺得恐怖的氣息，就這樣緩緩地逆著秋風，飄到了張果老與斌苦大師的中間，懸空立著。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斌苦仍是跌坐于地，滿臉慈悲，身上無數的草屑扎進了袈裟，看著就像是個「毛人」一般，他輕輕一抖袈裟，滿身被觀音法門隔在體外的草屑簌簌落地，「仙師慈悲，貧僧從未遮掩。」
他與梅嶺馬生大師之間的糾葛，又豈是幾句話能說清的，雖然他始終認為秉持菩薩意旨而行，斷無一點錯處，但夜深之時，偶于樹梢葉片隙間見那明月當空，也不免會想起那個叫做馬生的血族和尚朋友。
「是誰，出來。」
※※※
張果老盯著那絲毛髮，面色十分凝重：「我今日必要殺他。」
他正用盡自己畢生修為抵擋著張果老的仙力。
語氣很淡漠，但可以看得出來他的決心。
張果老微微低頭，似乎在思考什麼，半晌後方幽幽道：「大聖可知這禿驢與我的恩怨。」
……
張果老穿著一身很尋常的衣裳，安靜地、幽靜地、平靜地站在遠處，冷眼看著斌苦和尚，看著斌苦和尚一口鮮血吐出，臉上浮現出一絲有些怪異的笑意。
就像古時兩軍交戰一般，無數聲似極箭矢射在木盾上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密密麻麻，震人心魄。
這個認識讓張果老十分震驚，掌上仙光一現，封住那道血口，眯著眼睛，盯著已經瞎了的斌苦大師，冷冷道：
江河之水不論清濁，其勢滔滔。力出天地
正在待死的斌苦和尚睜開已經變成血洞的雙眼，一絲慘笑浮上唇角，暗中誦著經文，以赴來生。
斌苦悶哼一聲，手撫著胸口，手掌似乎能感覺到體內那顆心髒的跳動之勢正在逐漸變緩。
「不知？」張果老忽然極凄苦地笑了起來，「我族本就人丁單薄，傳至馬生時，便只剩下他一個。好在上天庇佑，讓他來了中土，讓他入了佛門，我本以為我在道家，他在佛宗，均可修成大道。誰知……」他厲聲吼道：「誰知，你這和尚好生歹毒，與那孩兒假意為友，卻是暗中織著毒網，一心想著殺他！」
感覺著這奇怪的氣味，千萬年來，倚仗著無上蠻力而不肯多動腦筋的大聖爺輕噫一聲，納悶道：「你這驢子用的蝦米招數？」
這聲音很輕，有些尖，卻並不憤火，似乎只是在說一件家常的事情，但就是這樣的一句話，便是以命令的口吻讓仙家放人，不經意間，卻是透露了毛髮主人的天生霸道，這是老祖宗的聲音。
紅衣教士渾濁的雙眼在張果老的身上瞥了一瞥，譏諷道：「不過就是一個被聖光重傷成白化病人的二代血族，在這兒冒充什麼天地初始的聖物。」
斌苦悶哼一聲，手掌一翻，奇快無比地在額上與張果老的仙掌對了一掌。
聽到此處，老祖宗的聲音不期然發出一聲輕蔑笑聲。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鮮血滿面，雙瞳已瞎，卻也是抑不住平和之意。
張果老忽然有些癲狂地一笑，他附身的人類是一個面相尋常的傢伙，所以這笑容用這具肉身表現出來，看著無比陰惻：「想不到大聖爺在人間又呆了五百年，居然脾氣也好了許多。」
……
忽然間張果老陰惻一笑，一直垂在身側的雙手緩緩抬了起來，隨著這一抬，兩道與天界正宗仙息完全不一樣的氣息，在這處林地里無由升起，氣息中夾雜著無比陰寒的味道，似乎想要吞噬這天地間的一切。
……
斌苦大師呵呵笑著說道，身體受傷極重，晃了一晃，險些仆倒于地。
「去。」
絲絲鮮血從他的面上流了下來。
「嗤嗤」響聲大作，斌苦大師面上就像突然升出無數白毫。但他閉眼以待，兩絡銀眉恰好覆在了雙眼之上。
老祖宗的聲音在此時再次響了起來，聲音里沒有太多的情緒：「俺家聽的
「這苦臉小和尚服侍我數十年，老張你給我面子，饒他一命如何？」
被張果老仙息逼射的草屑之劍，全數釘在了斌苦的身體表面！幸虧斌苦喚出了護身的白光神通，不然就這一下，便會斃命。
「吹，你繼續吹。」一個老的不成人樣的紅衣教士拄著一根模樣普通的塵杖走了進來，走的顫顫巍巍的，似乎隨時準備隨風而倒。
張果老卻是看都不看正盤膝坐著的斌苦大師，仙人之間的實力差別太大，這樣的結局是不會讓他吃驚的。
……
他知道這和尚與觀世音菩薩有些關聯，所以如果對方有什麼保命的法寶，他一點也不奇怪。
斌苦頓時感到自己的身前突然間多出了一條大河。
一掌出。
「為甚？」
「你若殺了他，俺家出寺之後，必殺上天尊洞府。」
斌苦不停念誦著經文，雙目緊閉，兩道銀眉飄飄然在秋風中抖動著，顯得十分吃力。
張果老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身子一輕，化作一道輕煙飛了過來，手掌上淡淡金芒一現，便要按上斌苦大師的額頭。
斌苦此時微低著頭，感受著死亡的味道，卻反而安靜了下來，嘴唇輕啟：「花開花落，皆有定時，月盈圓缺，因果相隨，觀音在心，菩提覺醒……」
斌苦此時終於開口，兩道鮮血從他的眼眶裡流了出來，染紅了平日里宛若仙人一般的白眉：「仙師……咳咳……貧僧不知何意。」
如擊敗絮般的嗡嗡聲響起，緊接著是喀喇一聲，斌苦的右手掌毫無意外地被張果老的仙力震成了一束血肉亂絮，骨頭也被震碎成了渣子，嵌在了血肉小臂之中。
……
老祖宗忽然尖聲笑道：「你可以試試，俺家也手癢很多年了。」
他以佛法護身，視外敵為虛妄，將肉身化作金剛之質，卻掩不住雙眼柔弱。
山間野地，秋草枯黃，此時全部被張果老身體逼出來的寒寒仙息，碾成了約米粒大小的碎屑，這些碎草屑本應隨風飄起，奈何仙息壓力太大，那種可怕的壓迫感使漫天草屑只是離地約半米高，便在空中停滯，不再飄拂，也不再落下。
而此時，張果老的仙掌已經拍到了他的頭頂。
那根棕毛微微一飄，一個聲音卻從裏面響了起來，顯得十分詭異。
張果老沉默一陣之後，忽然開口道：「縱要賠上一命，我也要殺了這廝。」
歸元寺方便法門盡出，楞伽經文與他
如同新生一般的小臂仍然舉在頭頂。
「苦臉小和尚是觀音門下，張驢子，你膽子不小。」
張果老臉上回復了平靜。輕輕說了一個字，仙訣一發，漫天草屑隨著仙息的大動，猛地向著氣場正中的斌苦撲了過去，本來柔弱無比的草屑，此時卻像是精鋼所鑄的飛鏢，嗤嗤破空的聲音大作，無比凄厲地向斌苦扎了過去！
斌苦此時心力交瘁，先前使出觀音門護身神通已是勉力而行，此時再見凶草，已無力頌出經文，只得滿面黯淡地一揮袍袖，修練了數十年的「袖中乾坤」不停地往外揮著，想把那些要命的小草渣子從自己的身邊揮走。
「不準殺他。」
……
只是很怪異地飄浮在空中。
……
張果老微微一笑，額上的抬頭紋顯現出來：「果然是觀音門下，你不想繼續遮掩了？」
張果老瞳中猩紅之色一現：「何為歧途？若他能修成佛位，我族始能擺脫這千萬年來的悲慘命運，可嘆可嘆……居然被你暗中阻了！」
飛袖如花間舞，袖停之後，斌苦大師慘慘地坐在地上，臉上掛著一絲苦笑，身上又被紮成了毛人。
斌苦抖動著嘴唇，半晌后，才艱難回道：「大勢至菩薩，假意傳他斂佛見佛法門，此法門陰毒異常，我與馬生為友，自然不忍見他行入歧途。」
多出了一條大江。
張果老不給他辯解的機會，冷著臉，又是淡淡地一揮手，滿山遍野的片草被盡數碾成了草屑，像被無形的手指引一般，召到了二人交手之所，化作萬千草屑之劍，再次向著斌苦的身上扎去。
斌苦的右手腕間有一串檀香念珠，當初易天行進歸元寺，秦梓兒入歸元寺之時，都曾經見識過這串念珠的厲害。
張果老一振衣袖，強大的氣息充盈著他的身體，嘴唇微開，雙眼微紅，淡淡道：「好教大聖知曉，我本是天地鴻蒙初始一……白蝙蝠，當初因救人有功，才蒙元始天尊渡化為人形。」
他忽然望向盤坐地上，奄奄一息的斌苦，滿腔恨意說道：「便是這禿驢，掇使易天行上了梅嶺，毀了我孩兒性命。」
「篤！篤！篤！篤！……」
雖有銀眉護目，卻依然有鮮血流出。
那根毛在空中輕輕一扭，似乎在思考後才繼續說道：「……但你既然
……
斌苦的唇不停抖動著，雙目閉的很緊，連串的佛經從他的唇中送出，帶著清心正意的神通，與身周的仙息相抗衡，漸漸有鮮血從他的唇角滲了出來。
先前他一掌拍上斌苦的額頭，卻是無法發力，便是因為在那剎那間感覺到自己掌心一痛，自己體內的仙力似乎被某位大神通之人破開一道口子，就從那個小口子里急速向外流去。
而另一邊，張果老忽然身形一虛，消失在空中，片刻后出現在十數丈外，看著自己的手掌，臉色變幻，似乎極為震驚。
……
「羅漢？」張果老冷哼著，幽幽說道：「那孩兒明悟之心遠勝過我，機緣福澤也遠勝於我，本來大道可期，卻誤識你損友，羅漢位？如今這六道輪迴早就斷了，除非不墮輪迴，這與死有何異？」
……
讓他吃驚的是他手掌上的那個小血洞。
……
「但你既然是馬生的朋友，卻害他滿門皆喪。」張果老寒寒盯著斌苦瞎了的雙眼，「我若不殺了你，如何解我心頭之恨？」
張果老輕輕撞撞袖上附著的灰塵，淡淡道：「大聖爺，我今日既然敢來，自然是知道些事情，此地離歸元寺尚有不少距離，您的大神通卻是蔽蔭不到此處。」
……
仙息仍然源源絕地從他的身上散發，繞著正盤膝護心的斌苦。滿天的草屑被仙息掠壓，如米粒大小的劍芒，劍芒所向，是斌苦的脆弱肉身。
「不頂用啊。」
……
場間的震驚還未開始，便被山林外的一個聲音打斷了。
……
漫天草屑就像是無數粒幽幽的暗器一般懸浮著，擠壓著氣場正中閉目安坐的斌苦和尚。
仙息臨體，斌苦和尚跌坐在地，雙掌合什，掌間清光微妙，散開一道屏障護住自己全身，十分艱難地抵抗著。
此次無觀音法門護身，萬千草屑都像小針一樣扎了進去，無數的細微血流從斌苦大師的身上眼眶旁鼻樑側邊流了下來，看著恐怖無比。
一陣碎響，斌苦大師手腕上的檀香念珠被震成了無數片碎木片，帶著隱隱的香氣，散落在了他的身旁。
……
斌苦大師瞎了。
……
張果老微微皺眉，似乎對於斌苦的實力有如此之強，感到一絲詫異，也不及細想，也沒有將右手掌收回，反而是體內仙力一送，向著斌苦的頭頂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