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狗男女
第二十八章 約見
主人笑了笑，那蕩漾的笑容，在中士眼中，像個魔鬼。
謝菲爾被人輕輕拍醒，剛睜眼，天頂漂亮的印花銀框塗裝就映入眼帘，「我怎麼呢？」他嘀咕著，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才發覺自己躺在床上，一個穿著水手服的漢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你的妻子……是個怎樣的人？」
中士卻是個酒量甚淺的人，半夜輪到他起身檢查船隻設備時，頭還再隱隱發疼。
順著聲音，福蘭望見離船兩百碼的海面上，有個晃動的小黑影。
……
從西灣港坐驛站馬車去費都，需要四天半時間，如果乘更快捷的客船，只用兩天一夜，然後他能從費都的海港找條船回皇后島，想必軍營的兄弟們想必以為自己死了，還在默哀中，倒能嚇他們一跳。
謝菲爾讚歎地發現，菜肴豐盛極了，味道一流，他一時間懷疑自己不是在海船上，而是待在城裡昂貴的高雅餐廳。
雖然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從地獄的裂縫中，伸出手，抓住仇人的腳，將他們從繁華傲慢的世間，拖入充滿火和硫磺的萬仞深淵，互相撕咬，彼此沉淪，夜和孤獨卻總讓人惆悵，帶來刻骨銘心的寒氣。
他睡不著，於是披上外套，推開通往主艙房陽台的落地玻璃門，站在星子的微光中，注視著夜下霧靄茫茫的海。
「這沒有意義，但人，總愛做點沒意義的事兒。」福蘭自嘲地想，他微微打了顫，不知是海風太冷，還是因為魂靈中越來越龐大的黑暗，在他耳邊低語著嘶嘶作響。
他是駐守于皇后島海軍艦隊的士兵，年近三十歲，赭紅色的頭髮濕漉漉地緊貼在臉上，那套筆挺的制服和長筒靴子平日里頗吸引姑娘們的目光，但此刻，卻重得像背負了鉛塊。
他坐在窗戶后側的躺椅上，剛好避開滲透而入的陽光，望見客人進來，主人將抽了一半的煙捏熄，放進手側矮凳上的藍水晶煙灰缸中，站起身體，微笑地說，「能看到你健康，我很高興。」
他的聲音低沉而友好，帶著股柔柔的異域口音。
福蘭腦海里浮現出小野貓俏皮的笑顏，她總喜歡挺著鼻子，微微歪著腦袋，快活燦爛的表情永遠驅逐人生的陰翳，哪怕在最貧苦的時期，她有著許多人缺乏的，發自內心的堅強。
男人卻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首望著暗藍的海，「你聽到什麼聲音了么？」
「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不會過於困擾您。」主人說，「出於某種原因，我想請閣下替我送一封口信前往費都。」
但這個映像又被血淋淋的
「吵醒你呢？」福蘭抱歉地說。
「不。」福蘭將手指豎在嘴唇前，仔細凝聽著。
「既然是綁匪，總得提出自己的要求，他正好能將我的口信帶給那位驕傲的儲妃。」福蘭回答，他命令槍手將海兵送到客艙。用最禮貌的方式來招待。
「我被驚醒的。」勞薇塔撥弄手腕邊的絲質袖口，側著肩，隨意地靠在套房陽台的圍欄上，「如果床上只剩我一個人，我會馬上醒過來，很難言訴的感覺，那種在半睡半醒的幻覺中，突然以為重要的，不能放手的東西已經消失了般，實在讓人害怕到想哭。」
福蘭·弗萊爾慢慢從床上挪下來，灰眼姑娘赤裸著身子，美麗的臉遺留著尚未消退的紅暈，緩慢且平穩的呼吸著，嘴角凝固著淡淡的笑，正遨遊在夢的國度。
一個好海兵受到過嚴格的訓練，如果是近海，他能一鼓作氣游上四海里，安全脫險，但現在，周圍全是一望無際的，泛著渾沌暗藍的水，海是仁慈的，它孕育了無數生命；海也是殘忍的，它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失事的溺水者。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足足有十幾分鐘，但兩人都認為只是彈指的一瞬間，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美妙。
她踮起腳，昂著頭，吻著薄情男人的唇，用尖尖的小白牙啃咬，用了點力，又怕弄痛到他，於是換成狠狠地吮吸，拚命地攫取。
中士打了個哆嗦，記起來了昨夜的遭遇，他慌亂地跳下床，想表達感激之情。
「瞧，我們這些當兵的，未免粗魯了些。」中士呼嚕嚕地喝著脆皮濃湯，當他看到船主安靜地切著黑胡椒牛脊肉，刀叉和盤子間沒發出半點響聲，不由不好意思地解釋。
一隻纖美的手從身後伸過來，覆蓋在他握起來的拳頭上，拿過煙，將它放回盒子里。
「看來我的葯還是不夠靈驗，他的病症加重了些。」主人摸著下巴想了想，又吩咐道，「晚上我將藥劑的成分調整一下，希望能讓他睡個好覺。」
勞薇塔是個冷酷工於心計的女人，以往遭遇過的灰暗，和在黑幫中的經歷，讓她除了此刻就待在身邊的男人，不再相信任何人，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對福蘭有著極其強烈的執念和獨佔欲。
他的確聽到了摻雜在夜風中的呼喚聲。
冰冷的海水讓中士完全清醒過來，一股不小的浪將他卷開，等他咳嗽著再度浮上水面時，已經離船有一
姑娘以為他在說自己剛才輕輕的嬌嚀，嫵媚地橫了一眼，「等會兒聲音更大。」
在品嘗飯後甜點——由魚脂肪製成的一種微甜肉凍時，謝菲爾問，「閣下，您的船準備開往哪裡？如果在靠岸時，能將我放下么？」
灰眼姑娘偎依在福蘭的身邊，雙手環著他的腰，「你還愛著她？」沒等福蘭回答，又略微惆悵地說，「頭兒，你還真是個殘酷的男人，居然對情人講，『我的妻子是最好的女人』。」
謝菲爾走上跳板，舉著防風馬燈，探身摸著綁著小划艇的韁繩，查看它們是否還牢固。酒精造成的感覺遲緩，叫他沒保持住平衡，失手翻下欄杆，掉入了海里。
主人是個俊俏的年輕人，容貌帶有一點如雕像般的古典味，黑髮和指甲收拾得整潔乾淨，穿著黑色套衫，打扮上有點像溫文的學者，但眼眸卻略為陰沉，像燃著幽幽的火，面容上的神情嚴肅堅毅，嘴唇抿得緊緊，帶著侵略性。
「醒了就好，早餐在桌子上。」漢子指了指床頭櫃，銀制托盤上擺著香味濃烈的燴肉排、添了蜂蜜的金黃色麵包，還有作為調料的黑魚子醬和一杯咖啡，「一刻鐘后我再來，頭兒想見你，中士先生。」
房間的擺設和裝潢都精緻得嘆為觀止，中士不是那種見識廣博的人，能鑒賞出其中的價值，他恍如夢中地想，「是位富翁的船？」
命運給他開了個大玩笑，他復讎，是為了自己，為了無辜而死的家人，討回公道，他去地獄時，只願看見仇人驚駭恐懼的臉，而不願面對他的妻子，那個善良的女人的身影。
划艇被放下，兩名槍手飛快地朝溺水者劃去，對方很幸運地尚未沉入海底。他被運回黑王號，濕漉漉地平放在甲板上，已經昏迷不醒。
到中午時，主人邀請他共進午餐。
「您不認識他，但應該聽過他的名字。」船主回答，「朱利爾斯·馮·科摩，拜倫失蹤的儲君。」
在他嘴唇青紫，意識逐漸恍惚時，他望到了亮光，有經過的船！中士虛弱地掙扎著，拚命呼喊，然後兩眼發黑，朝著海底沉了下去。
良久，勞薇塔輕輕地打破了靜默，「我聽大胸脯，不，是芭芯小姐說過，你曾經結過婚？」
……
「信？」
福蘭出奇輕柔地撫摸著姑娘的頭髮，慢慢地回應她的熱烈
先前的水手在15分鐘后，再度推門而入時，中士已經換好衣服，正籌備著感激的話語，靜候恩人的接見。
「是個海兵。附近應該有軍隊的大艦在徘徊，我們得轉變航道。」勞薇塔沒好氣地打量著那人的制服，這傢伙破壞了她美妙的一次床笫間的約會，「而且也沒理由救個正追捕著我們的軍人，不如……」姑娘示意屬下將他重新拋回大海。
「讓他留下，我還考慮著派誰送信回費都呢。」
不是普通跑海船的水手，反而像經歷過廝殺的戰士。
「你少抽點吧，對肺不好。」勞薇塔細聲細語地說，姑娘淡黃色的頭髮略有些凌亂，美妙的身軀包裹在一條薄睡袍下，赤著腳，微微的亮光和更濃厚的黑暗造成的陰影，讓她臉頰的輪廓帶著種魔性的娥輝。
……
黑王號安靜地浮在水面上，隨著波浪輕輕擺動，為了避免落入海軍的搜索網，福蘭指揮著船在海中穿梭，和軍艦玩著捉迷藏的遊戲，偶爾才藉由私密的路徑到近海補給。
福蘭煙癮又犯了，於是摸了摸口袋，從煙盒中拿出煙，在鼻子下磨蹭了一陣子，然後叼起，想點燃，吹過的風，總讓打火機的火苗搖曳著熄滅，他皺了下眉毛。
「沒關係，禮儀倒是件約束人的東西，在我的船上，您儘管放鬆點。」
用完餐點，船主對他說，「請跟我來。」
這是謝菲爾看到過的，最為美麗的船，甲板潔凈明亮，筆直的桅杆，大帆漲滿了風，輕盈地破開海水，留下泛白的波浪，速度快極了，像風一般。
聖力的改造，讓他的感官雖然並不具備超自然般的能力，但也遠比常人敏銳。
福蘭沒注意到話中細微的區別，勞薇塔沒有說「亡妻」，而是「妻子」，雖然兩個詞在這句話的語義中並沒有多大區別。他不知道勞薇塔已經非常懷疑一件事情。
「頭兒，我們回房吧。」勞薇塔喘著氣，眼神蕩漾如波，她牽著福蘭的手，朝卧室走去。
謝菲爾沒聽懂對方的話，「報酬？」
「堅持下去，也許很快有同僚發現，我不在船上，他們會先在船上搜索一遍，然後順著航道回返，可能得半小時，可能是一小時。」中士期盼地想著，但直到他渾身麻木，腿肚子也開始輕輕抽筋時，也沒等到救援的人。
其間中士瞧見一位戴著眼鏡，很漂亮的女士進來過一趟，低聲耳語了幾句。
艦隊近日來派遣了大量的搜索隊在海域探測一切能藏人的島嶼，但海洋實在太大了，又漫無目的，顯然
他們來到一處下層甲板的房間，陽光照耀不進來，所以點著明亮的燈。有一名穿著黑衣的水手坐在門口，門上有一處滑板的小窗戶，水手胯下掛著槍，像是正監視著裏面的動靜。
「噢，除非毫無憐憫的魔鬼，否則人人都應該對落難者伸出援手。」主人卻沒按照禮儀，回答自己的名字，他指了指一側的沙發，「請坐，我的中士先生。」
落水……燈火……人聲……救援的划艇……
「你……你就是綁架殿下的匪徒！」他難以相信地喊道。
「這是您的家人嗎？」謝菲爾同情地問，他只是個中士銜的小士官，不可能清楚皇太子的相貌，也沒料想到讓整個拜倫忙碌不堪的對象，正近在眼前。
原來船上還有位病人，但主人沒主動說，謝菲爾也不好意思詢問。
這是福蘭小小的王國，但他卻覺得這艘船就是一座孤島，漂浮在霧靄茫茫未知明的世界之中，他玩弄手段，逼迫敵人，向復讎的終點越來越進，但並不為此稍覺欣喜，因為他所乾的，都是罪的，黑心的，背叛光的。
「為您的君主奉獻出忠誠吧，士兵，請告訴王儲妃，我想見她。」
不是噩夢，是發生過的事實。
「為什麼他們會知道我是海軍的士兵？」謝菲爾想，很快釋然，他制服的袖口上有象徵著拜倫海軍中士軍銜的標誌，菜肴的香味讓他飢腸轆轤，不由得埋頭大嚼起來。他還好奇地注意到銀盤和刀叉柄上，都燙著小小的紫色紋徽，是一隻展開羽翼的烏鴉。
黑暗籠罩著海面，厚重的雲團讓天幕低垂得宛若觸手可及，謝菲爾中士冷得手腳發麻，他手腳緩緩划動，努力讓身體浮起來，絕望地隨波逐流。
大自然的偉力能輕易吞噬渺小的人類，寒冷、暗流和洶湧的波濤都是死神的助臂，謝菲爾的求生欲，只能微微拖延死亡踏過波浪，越來越臨近的腳步聲。
他的拳頭捏得很緊，用一種嚴肅肯定的語氣對勞薇塔說道，「她是個好女人，雖然沒穿過華美的衣裳，沒佩戴過價值連城的珠寶，但在我心中，她永遠是陽光下最聖潔的女人。」
謝菲爾看到了一個憔悴的小夥子，他蹲在床頭，雙手環抱著膝蓋，喃喃自語，一忽兒他甜言蜜語地呼喚著一個名字，一忽兒很暴躁的咒罵，一忽兒又茫然地蠕動嘴唇，彷彿正和看不見的事物在交流，眼球中都是鮮紅的血絲，活像個瘋子。
主人的談吐很文雅，具有技巧性的引導著中士，很快，謝菲爾如浴春風般地放下了心頭的拘謹，他們談
謝菲爾就是搜索隊的一員，他們剛沿著黃金角海灣朝西行駛了二百六十海里，探查了四座荒蕪的岩礁島，晚上九時許歸航，中士還想著總算能好好睡一覺了。
完全是舉手之勞，簡直不算報恩，他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任務初步完成讓船上所有人都很放鬆，於是他們喝了點酒，一年當中有幾乎有半載生活在海上的人，都會在船艙底準備點清酒，以預防水手症：長期被冷水和帶著濕氣的風侵擾，導致的關節疼。
空氣如被凍結了般，足足半分鐘，謝菲爾才回過神來，他滿面驚駭地盯著方才還滿是感激的主人，下意識地想掏出軍制水兵刀，手摸了空才想起，昨夜在海中掙扎時，為減輕負重早已拋掉了。
謝菲爾看到身上正穿著絲綢的睡袍，於是四處環顧，他的海兵服被燙洗一新，整齊地掛在房間的衣架上。
很唐突的問題，以至於福蘭停了一陣子，才回答道，「嗯。」
福蘭將目光移向天穹，姑娘也不再言語，一時間，耳邊只剩下風拍著浪花的響動。
「彷彿是在軍營炊房的配菜里，找到塊大肉片子。」有人這麼調侃，引來一陣鬨笑。
在船主的示意下，水手打開了房門。
謝菲爾把水兵帽捏在手中，有些緊張地摸了摸頭髮，「我是皇后島第三艦隊的謝菲爾中士，對閣下的救命之恩，深懷感激。」
是個怎麼的人？
他不由暗自猜測起船主的真實身份。
「他不是我的家人，連朋友也算不上。所以我才拜託閣下傳話，好換來令我滿意的報酬。」
「當然，我樂意效勞。」謝菲爾很高興能小小的報答對方慷慨的恩情。
他尾隨著漢子走出下層甲板的客艙，穿過寬敞的過道，沿著黃木台階朝主套房走去，他們在甲板繞了一小圈，天已大亮，從船窗望出去，陽光透過斑駁的雲彩，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昨夜海還像個殘酷無情的陷阱，現在，溫柔得如少女的顏容。
他仰望著點綴著幾顆孤星的蒼茫夜幕，審視著內心，想尋找幾縷光，做為慰藉。
只不過他沒有選擇，已無退路。
「請別擔心，船剛經過巴里島，沿著航道朝西灣港駛去，如果風向和潮流沒有太大的變化，下午三點前能抵達港口。」
幾名魁梧的水手引起中士的注意，按軍人的嗅覺，他能從他們身上聞到彪悍的氣味。
很奇怪的路線，繞了一大圈，而且巴里島附近有許多暗礁，很少船會靠近它。中士想，不過他沒立場來指揮船的正規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