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狗男女
第四十章 新盟友（三）
「天父啊，我詛咒你，控訴你，你這殘忍的神靈，只會讓人麻木和蒙昧。」那人放聲喊著。
馬蒂達·赫本，不，應該是聖武士米拉凱斯小姐，在海岸邊的一座鎮子停了下來，她衣著樸素，穿著村人們習慣的那種亞麻袍褂和魚膠底的布鞋，飄逸的長頭髮剪成平頭，讓人遠遠望過去，誤以為是個漂亮的小夥子。
他暗中嘆了口氣，提到勞薇塔時，福蘭有種出軌丈夫正向妻子承認自己有了情婦的尷尬。
「刀功不錯。」他拿起一片切好的蕃茄，塞進嘴巴里。
熊熊的火焰和黑煙，讓受刑者苦痛地呻嚀。
無論是良緣，還是孽債，我們得承認，福蘭·弗萊爾是個很有女人緣的男子。
但沒走幾里路，馬蒂達察覺到有人遠遠跟著自己，她以為是教廷搜尋自己的聖武士，急忙躲到了陰暗處。
他們大聲喊道，「燒死他！點燃他！你便得拯救！便洗脫血脈的罪孽！」
這不算錯事，只是令人悲哀。
姑娘不知所措地握著燃燒的火把，她畏縮地偷偷張望，眼眸里的眾人，都有著一副狂熱不可理喻的神采。
夜悄悄的，月靜靜的，兩個姑娘就這麼隔著門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犯錯就得挨鞭子，或者餓飯，做為家中小公主的馬蒂達，在初入神學院時，經常因為小小的不適應，被修女嬤嬤狠狠在背上抽上幾皮鞭，關進靜禱室一整夜。
「父在天上看，無論挺拔高山還是陰暗幽谷；父在天上看，管你衣裳似錦還是孤苦伶仃；父在天上看……」
「那本來就不是我個人的意願，而是執行組織的公事，現在影王是我的仇人了，也犯不著再繼續敵對下去。」安玫當然沒體會到男人複雜的心理，她輕鬆地回答道，「只要那兩個姑娘別主動惹我，就能相安無事。」
半刻鐘后，一個赤著腳，氣喘吁吁的姑娘出現在視野里，是艾茜，她用枕巾捆紮成一個簡陋的小包裹，正滿臉焦急地四下張望，等發現再也找不到追蹤的目標時，嘴一憋，哭了起來。
「我沒睡著，知道是你回來了。」丫頭嗚咽著，腳早就被石子磨出一道道小口子，「馬蒂達姐姐，帶我走吧，去哪裡都好，梅多叔叔並不喜歡我，我不能讓梅多嬸嬸總因為我受委屈。」
「我並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也無意讓拜倫混亂，只需要打
沙拉的味道很一般，但福蘭很快吃光了，男人心裏半是喜悅，半是辛酸。
今天是小鎮教會公開佈道的日子，在鎮中廣場上，搭起了高高的帆布棚子和木頭講道壇，教友、准信徒和單純看熱鬧的人，將廣場圍得水泄不通，面容慈祥的神甫正搖著儀式的銅鈴，高聲宣讀著聖典上繁花似錦的言辭。
老人身故后，新派來主持教堂的神甫並沒有意願收養三個累贅，有人找路子將兩個男孩子送到了城裡，當了一家小建船場的契約學徒，但艾茜是個難題，沒作坊願意收留一個小女孩，住在不遠處的梅多夫人暫時收養了艾茜，但她的丈夫並不樂意，私下發了不少牢騷。
在姑娘心靈世界中，這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火吞噬了蒙在異端頭上的麻巾，露出了一張因劇烈的痛苦而扭曲的臉。
那聲音如在耳邊迴響的雷鳴，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像責備，像命令。
「你這下地獄的魔鬼，閉上邪惡的嘴，咽下褻瀆的話語。」旁觀者一陣騷亂。
姑娘卻顰起眉，「先且不論我為何要給你們做飯，沙拉？還做得很好吃？我不記得自己有這種手藝。」
「噢，尊敬的刺客小姐，調料應該少放點，攪拌的力度要適中。」
馬蒂達嘆了口氣，追了過去。
村人們懷念老神甫，也同情再次無家可歸的孤兒，但窮困的生計讓他們不得不屈服於現實的苦難。
另一個來自女人的麻煩，正在逼近。
小艾茜，老神甫的養女正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姑娘這才從恍惚中掙扎出來，急忙鬆開手掌。
晨曦的風吹散淡霧，搖晃著屋檐下的鈴鐺，發出宛若冥主召喚的幽響，戴著白頭巾的見刑官，異端審判所死板的宗教狂，為罪人祈禱上主寬恕的神甫，以及被麻布包裹住全身，被釘在架子上，已經是半個死人的異端。
那些可怖的回憶，像潛伏的冰冷的箭，總在她想遺忘時，再度刺傷心靈，殘忍地撕破結疤的傷口，讓它流血，讓她不得安寧。
他透著火幕，望見了面容慘白的姑娘，已經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眸，突然間明亮了起來。
「你認為堂堂的刺客大師，是個不會使刀的蠢貨么？」
年幼的
失去了友誼讓她沮喪，失去了父親，卻讓她絕望。
忠誠的信徒虔誠地跪下，為主無上的榮耀祈禱，逃避死後那地獄深淵無窮的苦役，對教會沒那麼虔誠的人，也滿臉庄穆，哪怕不信，但對神秘與威嚴表示敬畏也不是件壞事。
「我？」
「……父在天上看，為你憐憫，為你嘆息，為你悲傷。」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很快遠離了人群，沿著鎮外的道路繼續前行。
白玉石的地板，覆蓋著浮雕嵌板的牆壁，鏤刻著藤蔓雕紋的彌撒台，懸垂著輕紗帷幔的立式大風琴，清澈的水池，聖城安諾的所有細節，都透露著苛刻的聖潔、經年積累而成的畏懼。
對於一個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的倔強小孤女，這個世界是殘酷的。
「媽媽……爸爸，我想回家。」馬蒂達抹著眼淚嗚咽著，只有透進來的月光回應她。
他們也有自己的孩子要養活。
「信仰不是由嘴裏說出來的，天國的父，也不會因為你的聲音夠大，就會側耳傾聽。」馬蒂達摸著胸口最貼近心髒的地方，輕輕地說。
一個擁有治愈之力，能改變體型容貌的男人，一場意想不到的同盟，老男人眼眸閃著蜥蜴般的色澤，掃視著敵人兼新盟友，在心底冷笑，「你還算是人類么？披著人皮的怪物！」
馬蒂達已經不記得，她是怎麼被帶到刑場的，那兒的氛圍讓她恐懼，像染上霍亂似地渾身發顫。
卓爾法慢慢將簡單的菜肴舀進嘴裏，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嗅到了某種溫馨的氣息。
不知是手中火把傳遞來的燙意，還是自己正在發燒，馬蒂達覺得頭昏昏沉沉的，腳下像踩著棉花。
「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你的料理棒極了，也許走進廚房，能讓你再記起什麼。」
「那讓女士來吧，肉末蕃茄沙拉，我記得你做的味道很不賴。」福蘭對安玫說。
馬蒂達一直潛伏在村落附近，親眼看著孩子們有了歸宿，她賣了自己的匕首，那把精緻的附魔銳器如果遇到識貨的行家，起碼值數千凱撒，姑娘隨便賣了點救急的錢，偷偷放到了梅多家的窗沿上，她望了眼熟睡的小艾茜，轉身離開，去尋找自己命運的答案。
曾經有段時間，李莉斯對她很友善，也只
她聽見他顫抖地輕語，「寶貝，別怕，我不痛。」
但他必須振作，一切都在好轉中，他已經忍了四年，比起那漫長的一千四百多個晝夜，眼下的時光雖格外難熬，但能瞟見希望。
這個想法是福蘭剛得知卓爾法和安玫一起逃離影王組織后，就開始構思的，但他不能確保卓爾法會乖乖依計行事，只能當成一個備用的腹案。
在黑暗的酒館里，福蘭有保留地說明了自己的計劃，卓爾法摸著下巴，輕輕吸了口冷氣，他得承認，以往著實是小看了自己的仇人，對方的確夠狡詐。
……
包括處決異端的刑場，圍牆上雕鑄的一位位審判天使，將嚴厲的目光透向罪人就死的場所，十字火刑架在人的眼眸中，那漆成黑色的柱子，像凝固著往昔亡者乾涸的血垢。
馬蒂達清楚這個共同生活過幾個月的小夥伴，是個脾氣兒倔強無比的姑娘，老神甫生前經常笑著說，「這丫頭，一旦決定了什麼事，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福蘭輕輕走過去，在旁邊指點著。
「馬蒂達姐姐，你怎麼了？」小丫頭揉著手，對著被捏紅的地方呵氣。
大概半小時后，艾茜抹乾了眼淚，提著包裹，繼續朝著離村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神學院是種苦修的生活方式，清早的晨祈，午間的禱告，黃昏時的彌撒，臨睡前的入睡禱言，什麼都得規規矩矩，容不得半點差池。
似乎誰催促地在她背後推了一把，姑娘趔趄地朝前走了幾步，站到了刑架下的草堆前。
風吹過路旁小小的箭型牌標，路牌上刻著一行模糊的字，「……海灣四號公路，歡迎來到黃金角」。
「……你想讓金雀花和皇室撕破臉皮，無法繼續共存下去？兩方的能量都不容小覬，我能預計到一場內亂。」
智謀是航行的舵盤，武力卻是舵盤上的潤滑油，他們三人很快達成了協議。
「一個絕妙的機會，還能洗脫你被通緝的身份。」
「謝謝……」等馬蒂達狼吞虎咽，填滿凹下去的小肚皮后，才記起來應該道謝。
姑娘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鬆開手，火把滑落在浸過油的乾草之上。
聖武士明白自己即將要面臨什麼，但她不能眼瞧著小姑娘淪落於無情的
聽完安排，老男人嗤笑著，「我之所以成為通緝犯，完全是因為你的詭計，現在你又想把我漂白乾凈？難道就不怕我趁機報復，讓你的勾當毀於一旦？」
但還有一件事沒安排妥當，福蘭最後對安玫說，「關於勞薇塔，還有塞西莉亞，我不希望你和她們間再次產生誤會。」
「對，我也很難信賴你，所以很難將這件事託付給你。」
說話的是安玫，權謀不是姑娘的長項，她一直在旁默默地聽著，這個自稱友人的男子所提出的計劃，確實比單純的武力更容易達成目的，於是她承諾，「用腦子我的確比不上你們，但監督你倆不會私下搗鬼，卻沒有比我更恰當的人選，如果被我發覺你們有任何背信棄義的行為，不論是誰，下一刻，就請準備好葬禮上的棺材。」
「李莉斯呀，那孩子不但聰明，還有副白靈鳥似的嗓子。」神甫和嬤嬤們都這麼誇獎。
「你捏痛我啦！」馬蒂達聽到有人帶著哭腔對自己嚷道。
他不會相信這個仇人的說辭，但高超的謊言，通常是半真半假，卓爾法還得多花點時間，來辨識出真實和偽裝，以便發掘出被隱瞞的東西。
※※※※
「……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罪人啊，發抖吧！唯有火與血，才能平息天父的憤怒。」一位聖武士大聲叱喝道，他點燃一根火把，然後遞給馬蒂達。
她選擇了離開，就不再回頭。
能成為唱詩班的一分子，對神學院苦讀經義的孩子們來說，無疑是種榮譽和解脫，它代表著一種地位與鼓勵，不但能暫且將枯燥的經文教義拋到腦後，比起只能吃豆子和薄麵包的普通幼年生，菜肴也更加豐盛。
福蘭·弗萊爾很想在溫情脈脈地氛圍下，和妻子相聚，吻咬她的唇，有力地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擁抱，傾訴離別的苦，責備她干過的錯事，設法替她彌補欠下的債，為她贖罪和祈求公正別只懲罰她一人，但至少在目前，這念頭無法實現，安玫對他深懷警惕，而卓爾法更是虎視眈眈。
馬蒂達很想有人告訴她，這是為什麼，有人來指引她，要如何行事。
就連圍觀的非教徒，也被這群體性的狂熱氣氛所感染，參与其中。
在神學院的日子里，這小小的友誼是馬蒂達唯一值得回憶的事兒了。
安玫懷疑地考慮了片刻，擦了擦手，站到了廚
金鵝酒館的櫥櫃里有些備用的食物，福蘭搜索了下，翻出幾顆小蕃茄和半磅腌肉，還有半瓶42年朗姆酒，他倒了三杯，問道，「女士先生們，需要吃點什麼嗎？我們本應該找個更恰當的地方來商議細節，但無論是我還是你們的身份，都導致無法一起出現在耳目混雜的街頭。」
「我還真不敢吃一個號稱精通魔葯的人，所做出來的食物。」卓爾法揉著腿，他有些餓了，還有種激憤過後的疲憊，腦子已經平靜了下來，他不停分析著新的情報和自己應當作出的改變。
一群特意挑選出的孩子，圍繞在講道壇旁，用幼稚的童音輕輕哼著讚美歌，他們並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但出自孩子們純真心性的嬌弱嗓音，還是讓歌聲充滿了空靈飄渺的味道。
「我來保證。」
有那麼一瞬間，她又窺見了過去的自己。
在孤獨的，自我救贖的道路上，她終於有了個小小的夥伴。
男人表面鎮定自若，內心沮喪萬分，命運之手殘酷的玩笑，讓他站在摯愛面前，卻吐不出炙熱的真實的話語，只能用虛假繼續蒙蔽。
梅多先生不是個吝嗇的小氣鬼，但對貧窮的家庭而言，憑空多出一張嘴無疑是雪上加霜。
「爺爺從沒有這麼干過，就算是每周一次的大彌撒，也是和大家一起安安靜靜地禱告。」艾茜奇怪地說。
姑娘無比羡慕同寢室的費怡·李莉斯，那是個品學兼優，深受導師們喜歡的小姐姐，同時也是唱詩班的領唱。
……
聖武士姑娘微微閉著眼，不知是被周圍的氣氛感染，還是內心的波動，她滿臉脹紅，嘴唇無聲地揉動。
「喏，你可記得把臉擦乾淨，萬一被發現了，也不許說是我送來的。」李莉斯細聲叮囑著，
但這令旁人嫉妒的天賦，卻給馬蒂達帶來了災難。
城鎮佈道正到了高潮，主持神甫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天父的聖名，人們附和著舉起雙手，歇斯底里地大叫，祈求懺悔和寬恕。
她親手燒死了自己的父親。
直到她第一次召喚出聖焰前，嚴酷無趣的見習修女生涯，還是有著那麼一些美好的點綴。
「原來如此，就和下毒相似，在匕刃上抹毒，分量不同，造成的效果也有細微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