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涅槃卷
第九十九章 陰火
皺眉提筆，蕭玦在紙上憑記憶畫了當年長樂宮的布局圖，根據記錄上的時間差，對照當時的集合點和路線走向，推算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出結果。
然而從那晚換防簽到記錄的情形來看，好像董統領發布錯了命令，以至於下班侍衛收縮完畢，接班侍衛還沒來得及就班，蕭玦細細的推算了下時辰，大約有一刻鐘的工夫，長樂宮某處會出現無人守衛的死角。
她顫抖著雙腿站起身，只覺得全身柔軟如綿，所有的力氣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她乾脆爬著靠近，仰首仔細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龕上的佛像。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鳳目……江晚儀，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廣元子那個二流術士，只看出了這一地的地形佳妙，卻沒能看出這一方荷池，別有玄機。
她嚇了一跳，卻立即將何嬤嬤推了出去。
她在等待，並且做了一些準備。
少年之時低頭，出身看著自己蒼白細瘦的手裹在他因練武而生出薄繭，膚色淺麥色的骨節勁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長壽宮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宮」，這位據說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異香，體態風流，極擅內媚之術，容貌更是墨筆難描，極盡鮮妍，極得廢帝寵愛，為她大辟宮室極盡奢靡，這妃子因此被諸臣所不容，被稱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蹤，按說這宮室也該廢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宮之前，暗自請了風水堪與大師廣元子看過，稱宮中此處，為「鳳目」之地，三星匯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榮貴不衰，便堅持指了此地，改為長壽宮，這處荷池，因為貴重精美，任誰也不忍毀去，便留了下來。
她手指輕撫，一一撫過白玉雕琢，卻宛如鮮活的蓮葉，珍重如對真正嬌嫩的花瓣。
殘燈映著朱幌，淡月照上深簾，一重重宮門被依次打開，有個頎長的影子，不發快速的進來，一路都有人為他跪地掀開簾幕，她看不見。
他闃然睜眼！
剛才，佛堂里，她虔誠上香，中川進貢的迦南香價值貴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煙里她舉香過首，深深俯拜。
今夜，她自密道而來，便是推算好時機，想要親自參与一幕好戲。
蕭玦從椅上坐起，注目岸上紙卷，風刮動單薄紙張簌簌有聲，那些不願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動著，連綿成一道模煳的光影，他盯著那些字眼，發覺不知何時已冷汗涔涔。
哦……剛才，她來了。
江太后茫然瞪著帳頂，一遍遍重複。
那黑影太遠，董承佳似是有些緊張，而琛兒沒有武功，他們都沒發現。
當時他頗為欣喜，因為蕭琛此舉，不啻向臣下世人宣告，陛下並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無兄弟相疑之心，否則也不會在二王事變后，依舊將關乎自身安危的宮禁重任，交給異母兄弟。
江太后禮佛一向是不許他人干擾的，誰也不知道佛堂里發生了什麼，而她嘴裏喃喃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更不敢聽，知道皇帝要來，眾人面面相覷心裡不安，害怕太后說的是皇家秘密，被皇帝疑心自己聽見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後面前服侍，一個個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醫還沒趕來，一時江太後面前，竟然沒了人。
她皺起眉，開始思索……照微尖叫，羅襄那丫頭也在尖叫，她們是怎麼叫的？記憶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來，她指的是誰？
長壽宮內殿，兩暗一明，中間是小佛堂，江太後日常寢居之地是左側暗間，右側暗間，據說原先是個殿中殿，還有個小花園，透明琉璃穹頂，一方小小荷池，荷池無水，以青玉為地，玉上天生波紋，遠望
原本眉目慈和端莊的觀音，今夜卻換了容顏，飛鳳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鮮明之唇，還有，慵懶閑適，雍容淡漠的神色。
這全以冷寒之玉早就的荷池，生生造在鳳目中心，如鎮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為什麼？
她愕然睜大眼，跪在蒲團之上不能動彈。
修長的手指即將掀開簾幕，突然頓住，他已經聽見了她的話。
後面的話，她曖昧的一笑，沒有繼續，琛兒冰雪聰明，哪裡需要把話說完呢？
聲音輕細，清涼宛轉，卻如黃鐘大呂，隆隆響在耳邊！
她去看了花，花開得極為清美，那清麗顏色彷彿隨時都會在月下濺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籠在袖中往回走，卻在長樂宮和御花園相交的甬道的一處隱蔽處，看見了兩個黑影。
時近深夜，他卻醒得雙目炯炯，毫無困意，正要再傳幾個太監進來，旁敲側擊一下到底是誰交通外臣，忽聽殿外隱隱有喧嘩之聲。
……當年，她說，愛臣太親，必危主身，後宮亦陛下之臣，請陛下無需專寵長樂宮。
有多久？
只是他體弱多病，也不過領個虛銜，並不真正入宮值夜，但一切宮禁防衛調動事物，需報請他批准。
然而蕭琛轉瞬就斂了那目光，又恢復日常的孱弱模樣，彷彿剛才那寒氣凜凜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往常微笑，笑若清風，道：「母后說笑了，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安歇吧。」
像她的眼睛。
他無法想象當年點燃長樂宮粉堊金殿的妖火之柄，執于那雙病弱細白手掌之中。
阿琛，牽著我衣角誇我舞劍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來追隨我從無相負的親密兄弟，你當真，忍心如此？
誰知道一出門，便看見長壽宮四周安靜有序，不遠處長樂宮卻正在換防。
她勉強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將來的事，是你的了……」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來。
那天，當長歌之死，經由聖僧之口，驚雷般噼進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對自己發了誓。
「別找我……找琛兒……是他……是他……」
妖妃陰妙嫦，你因何而來？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還是一個心懷仇恨的悲情女子？
何嬤嬤跪倒在琛兒面前請罪，琛兒什麼都沒說，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去吧。」
便見一人宛如洛神仙子，絲絹飄飄，分水而出。
三年前那夜，姜華做了什麼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麼，卻是清楚的很。
冬夜裡起了霧，飄搖迤邐的白色霧氣，如天地之筆纏綿不盡的柔媚筆意，正恬淡閑適的細細勾勒長壽宮的莊嚴輪廓。
那糕似乎此刻還在懷裡，熱度滾燙的灼著他的心……當年那少年執意不肯接那糕，說，你離開后，就很難吃到家鄉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出宮時，何嬤嬤還說了一句，主子今夜好興緻，這麼晚了還出門，且把大氅披上吧。
江太后剛才進了小佛堂禮佛，不出一刻工夫，卻半昏迷的被抬了出來，還滿嘴譫語，神色昏亂，這批宮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臨時調派來侍候太后的，她當初使老了的嬤嬤丫鬟們現在都在各宮做著最低賤的活兒，一時也沒個趁手的人，這些人越發扎煞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搬亂抬的，跪地下扒磚縫兒發獃的，躲一邊不敢接
那晚火勢好大啊，誰也別想衝進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長樂宮燒的全毀。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過荷池，長長裙裾拖曳如夢，悄無聲息的步入江太后內殿，姿態優雅的，穩穩端坐在紗幔掩映的琴幾后。
擱下筆，他神色愕然。
秦長歌微笑著，撫過玉石蓮花。
阿琛……
只可惜了照微，她為什麼會瘋呢？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終於死了。
他立即將還熱著的糕遞過去，愛憐的去搓他的手，說，「瞧你凍的，吃口熱食暖暖身子。」
蕭玦陷入沉思，手指無意在紅木桌面上嗒嗒敲擊……長歌之死的真相，仿如迴旋無盡的迷宮，連綿輾轉無有始終，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觸到迷宮之外的晴朗天空，可是轉瞬迷霧重來，令人疑惑。
燒吧，燒吧，都燒個乾淨，想進去的，想出來的，留下痕迹的，都燒掉吧……
珠簾聲動，琴音突起，如銀瓶乍破，風雷刺天，轉折飛掠，驚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那晚她因為下午積了食，不敢早睡，又記著御花園溫房裡靜心培育的名品曇花不知道開了沒，便出了宮。
如今看來，那批官兒們是些什麼人，當中會有誰，實在是件值得調查的事。
然而當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狀似無意的點撥，當他抱著幾乎不信的心態調閱密封的案卷，那紙卷上看似沒有關聯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尋找關聯之下，立刻便將一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陰冷事實擺在了他面前。
……當年，他說，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弟雖為陛下之弟，但首先應為陛下之臣，九錫之封，王爵之重，請勿輕與；作威作利，有亂朝綱，請勿輕縱，徙罰臧否，請自臣弟始。
目光如水波流轉，環顧這暌違數年的宮室，想起當年于棧渡橋上，和楚非歡提起這處荷池，並因此引發了建密道的念頭由此救了楚非歡一命的往事，秦長歌笑的越發奇異。
她這才恍然，原來是自己袖中香氣濃烈的曇花出賣了自己，何嬤嬤現身時，身上可沒有曇花香，而且這夜半時刻，何嬤嬤作為她的親信宮人，如何敢離開她一人在外遊盪？
在長樂宮火起之前。
「你別找我……你別找我……我只是添了一點力氣……你找琛兒……找琛兒……冤有頭債有主……你一定知道……」
何嬤嬤當時嚇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靜的打量了一番，發現那兩人是琛兒和侍衛統領董承佳。
唇角，卻隱隱浮現出一抹譏誚。
她緩緩靠近他身側，濃烈曇花香氣里她輕輕道：「琛兒，你兩個兄長已經去了，母後身邊，能疼憐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貼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體病弱，不然……其實病弱也無妨，前元靜帝號稱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他不願相信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經冷酷注視著自己的親嫂親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著宮殿傾頹，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失去妻子愛兒，成為永恆沉溺於苦痛之海的孤獨之人。
突發譫語……神志不清……是什麼意思？蕭玦長眉一攏，目光一閃，正與悄悄抬頭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頭去，然而那瞬間這大太監眼色里的意味，讓蕭玦突然心有所悟。
願我江家復威，願照微複原，願……那個女人永墮阿鼻地獄，歷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卻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劍飛掠而來，刀似的割在她臉上，恍
卻一眼看見紫玉觀音精美無倫，在裊裊香煙里似笑非笑。
卻有少年，斜斜倚著橋欄，輕輕的對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換防地點定在長樂宮西宮門外，下半夜輪班侍衛列隊而行，在西宮門與同時反向集結而來的換班隊伍交接。
當真……當真……以生死搏殺，骨化作灰做了最後的結局？
「陛下，捨不得了是嗎？」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還在瘋狂舞蹈，神色奇異的掰著手指數人數，她站在遠遠的迴廊里，遙遙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絲鳳寬袖下手指絞扭成一團。
神如果聽見她的禱告，當知道她的心。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著他。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笑，永遠都漫不經心，嫵媚如遠山，飄搖如水晶簾，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內心，她溫柔清涼的目光卻如鏡般照出所有人的細微想法，並於宛轉轉側間淡淡譏嘲，她迷離的笑容背後，是狠辣的出手和陰毒的內心——這個可怕的女人！
不過實在掛記那曇花，還是去了。
那空出來的死角，居然是長樂宮的正殿宮門！
你來，成就末代帝王的愛情，然後毀去他的江山。
似笑非笑？
……當年他偷偷去從軍，姐姐在後院花牆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懷裡，他含著淚捂著一懷滾熱的牽挂，在長歌相伴下策馬而去，那時晨霧初起，經過那一處石橋，便再也看不見淮南王府的模樣，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聲踏碎那石板橋上的早霜。
夢裡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難以言說的心事。
而姜華，天壁三年時是刑部一個不起眼的書辦。事發當夜，他當值。
你可以去恨我，去殺我……我寧願你想殺的是我，我寧願三年前死於長樂大火的人是我。
不過沒關係，你達成了你的目的，來也去也，再無掛礙，生死榮辱，對於你這樣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黑髮，紫衣，一雙雪白纖長的手，姿態優雅合握于腹，裙角飄散如盛開的花。
董承佳似是又說了什麼，琛兒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那天……萬壽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他發上眉上，都微微掛了霜白，顯見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來不能早起，畏懼霜寒，如今卻在冬日晨霧潮濕冷寒的地方，等著他。
因為前元時，秦長歌經常造訪元皇宮，對元皇宮的防衛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內宮之後，對宮禁防備做了詳細規定，換防時，為防侍衛交接班時的混亂，以及固定地點換防易使人乘虛而入，長歌曾規定，每日換防地點不定，由領侍衛內大臣臨時決定。
沒錯，是睿懿！
那晚她沒有睡。
他抬頭，一縷微笑亮如石橋后初初生出的陽光，明麗不可方物。
疑點重重，每一點線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就算費盡心機空出這個死角，可有什麼兇手會選擇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入？
他發誓——無論是誰，哪怕他富有一國，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反手為雲霞覆手為雨。
正常情況下，換防時的規矩是，分散在宮中各處巡遊不斷、正向集結準備下班的侍衛隊伍，以西宮門為軸心收縮的同時，前來接班的侍衛同時反向散開，首尾相接，力保在換防這個短暫的時
……這樣兩個政見幾乎完全合契的聰慧人物，這樣兩個全心全意為他的江山臣民思謀的人物，這樣兩個他同樣愛重，視同己身的人物。
便是窮盡帝王之血，窮盡此生壽命，也必為長歌，為早夭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
兩人遠遠的跪了，童舜道：「啟稟陛下，太后鳳體欠安，夜來突發譫語，神志不清，已經傳了太醫院邵醫正，奴才想著事關重大，特來向陛下稟告。」
隔壁，暗間，雲層里月色一閃，照在透明琉璃穹頂之上，五色斑斕。
蕭玦目光一縮，冷然道：「大唿小叫什麼？」
勝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遲。
慌亂過後，漸漸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睜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語。
……當年，他說，帝王家事，亦關於國。
此人于乾元元年失足落馬而死，蕭玦記得清楚，據說是一批交好的官兒邀他去狩獵，不慎落入當地獵戶陷阱。
他沒聽清，笑問，「嗯？」
想到照微，她突然頓了頓。
隱約看見董承佳指了指長樂宮，而琛兒點了點頭。
簾幕重重，一絲風也透不進，微弱的燭光，筆直的矗立於台幾之上，一片光暈微黃，其餘部分，都籠罩在沉滯的暗影里。
她只是深深畏懼的，無意識的，重複著辯解逃避的言語。
比如，姜華，在不在其中？
那手指……冰涼。
那神情不似夜半於太后神秘宮室不可思議之地潛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後花園，偶見薔薇上歇了只嬌俏的小黃鶯，因此閑散微笑而觀。
他們一起斜對牆角，背對她，看不見身後，而不遠處，江太后卻發現也有個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誰，只覺得是個男子。
「做了什麼？」出人意外的，琛兒卻突然反問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顏被月色鍍的越發蒼白，如一副失了神韻的水墨畫，那眼神幽幽遠遠，似乎盯著長樂宮，又似乎什麼都沒看。
何嬤嬤不敢看暗影里的她，連滾帶爬的跑走，她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沒想到琛兒轉身，直接看向暗影里，輕聲道：「母后，請現身吧。」
那日策馬而去，好遠好遠之後，依舊看見少年身影凝立不動，陽光下如一尊美麗玉雕。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誅后不久，朝議紛紛，諸王自危，為免此事引發諸臣對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請為領侍衛大臣，擔負宮禁護衛之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著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宮人和宮外的侍衛說要救火，並讓他們在長壽宮的水井裡挑水去救，那井裡，以及早幾個月她在長壽宮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龍里，全部抹了油。
起身，他肅然道：「太后欠安，朕自當親往看顧請安，于海，備駕。」
當時的宮禁總管，御林軍統領，是天壁二年的武狀元董承佳。
啊！！！她仰首，綻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睿懿！！！
阿琛……
這是什麼意思？
一入目便覺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閉眼再睜開，好一會，朦朧成一團的視野才漸漸清晰……十八金龍在頭頂張牙舞爪盤旋飛騰，追逐一輪熠熠紅日，嵌了金粉的龍身光輝閃耀，氣勢凌雲……他怔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龍章宮雕飾十八金龍的穹頂，而剛才竟是離奇一夢。
燒的……真痛快。
當年她發現這裏的玄機，更發現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宮外，遂趁修建宮室之機，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頂上做了些手腳，現在這方荷池傷的，已不會是西梁的龍脈江山，只會是宮室的主人本身。
她力持鎮定的笑看著琛兒，又看了看
可笑世人愚鈍，一葉障目，任史筆如刀般一字字凌遲，凌遲一個弱女子含悲忍辱，拋棄一切以身飼敵，不惜以己身名譽為千秋詬病的血淚秘史。
……當年，她說，天子無私。
然而長壽宮內，卻亂如沸粥。
江太后屏住唿吸，看著董承佳給琛兒請了個安后離去，琛兒獨自立在黑暗裡，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來吧。」
那晚龍章宮換防一切如常，長樂宮和長壽宮卻調換了一下，長樂宮亥時，長壽宮子時。
她驚訝無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兒只是淡淡笑著，指了指她的袖子。
那麼體貼的孩子，如何會在多年後，操起利刃，殺嫂殺侄，割去他一半的鮮活的心？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收看時，依舊見蕭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輪永遠難圓的月。
月光將影子斜斜拉長，飄搖的簾幕連帶著影子亦在飄搖，又似那頎長身子也在微微踉蹌，他手指扣緊了那一方絳色茜紗金絲牡丹簾，攥得那原本嬌艷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因為在風地里站了太久。
她睡著也在笑，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
……當年，他說，陛下無需自責，兩兄梟獍，其罪當誅。刑罰之重，不辟親族；賞罰之微，不遺匹夫，則天下大治矣。
毀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威之福？甚至還有廣袤天下，江山社稷。
鮫紗帳頂垂落明珠，晶瑩如麗質女子明亮雙目。
他說這話時，神情怪異，目光里似喜似悲似責似怨，蒼涼無奈猶疑堅決，種種複雜情緒如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看得她心腔里一陣陣冷縮，繩般扭得緊緊，被那種沉凝壓抑的氣氛逼得直覺想要逃開。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親人。
琛兒向來是細心聰慧的孩子，要想瞞過他，很難。
錚！
皺皺眉，蕭玦直起身，便見於海一溜小跑的過來，身後跟著長壽宮大太監童舜。
那是你的親嫂！你的未滿一歲的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兒！你哥哥此生最愛最在乎的人！
……當年，她說，法不阿貴，繩不攏曲，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點頭，「是，你什麼都沒有做。」
不……不……
她咦了一聲，卻也沒多想，自往御花園去。
她果然等到長樂火起。
他將換防時間做了調整，西梁皇宮規矩，各班侍衛分管各宮區域，依位次高低輪班換防，比如龍章宮戌時換防，長壽宮亥時換防，長樂宮子時換防。
這個殺了江家全家，殺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化為飛灰，還真是便宜她了……
風起，簾幕突分，簾后，清理女子紫衣黑髮，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輕按焦尾名琴。
華光照地，碧玉生暈，永恆碧水盈盈，永恆嬌花艷艷的精巧荷池，突然詭異的分開一線。
當時她一看時辰，還皺皺眉，道，正是侍衛換防時辰呢，可真不湊巧。
輕衣緩帶，姿態清閑，悠然而行。
她捂住嘴，試圖捂住一聲衝口而出的驚唿，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會將那容貌和睿懿絕不相同的觀音看成睿懿？
她霍然抬手，目光一閃。
那些準備，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發生的事幾乎一樣，只不過別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何況長歌武功絕世，千絕高弟，天下誰人不知？
江太后的神志，在現實與過往的交界處遊盪。
「我說，我真慶幸我是你弟弟。」
你為什麼要恨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