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卷一 涅槃卷

第一百章 叩閽

卷一 涅槃卷

第一百章 叩閽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發當天,趙王陛下扮演了什麼角色,有些您已經知道了,有些您還不知道,我如今只想當面問您一句,您,願意知道么?」
他何嘗給了自己退路?
「宣,明霜覲見——」
本因面臨重大事件而有些興奮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恆靜如一的風華氣度而漸漸平靜。
陛下密旨只說要他將告御狀之人帶往大儀殿,可沒說居然是這麼個嬌怯怯,行事奇異的女子。
站起身,秦長歌看向容嘯天,後者對她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
那斷橋下一縷月光,深雪下半盞酒香,都於這一刻,湧入空虛已久的肺腑,來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劍蒙塵,碧血化蝶,紅塵里來往一遭,原來不過惘然一夢而已……
上好彈墨暗花鑲金線的狀紙遞上來時,他眉梢跳了跳……這紙,可非尋常人能用,這女子,什麼來頭?
乾元三年,冬,臘月初一。
秦長歌頷首,轉身,瀟洒的一揮手。
他何嘗不在逼自己?
……忽裂音而起,弦震驚聲,八方風雷滾滾欲動,鐵騎突出刀戟齊鳴,而長天之上彩鳳翱翔,展翅間掠電飛雲……光起、雲收、火生、星隕、一切生於風雲之上隱於滄海之間,一霎璀璨終成流星……滄海激蕩,無限悲憤……
手一伸,祈繁遞上一沓紙卷。
秦長歌盈盈跪下,向立於王公貴族左第一,神色平靜看著她的趙王蕭琛,一笑。
頭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長生才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將狀紙小心封起,肅然下座,伸手一引。
蕭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是明亮迫人的,「天子無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竊議趙王無辜與否?你若有如山鐵證,便拿出來罷!朕予你叩閽首告無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陳冤情,將一切坦示于眾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親眼看著朕如何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筆,永無魚肉朕之機會!」
……琴音漸至空靈流動,飄飛如絮,如端坐遠山之巔,聞萬壑松聲,觀暮色如許,而目光所及,白雲逶迤;天涯之遠,霜鍾遙鳴,其時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靜,怡然不知人世滄桑幾許。
天下何用?四海孤獨,晚來風歇,醉卧誰膝?寒夜未盡,淚濕長衣。
「咚!咚!咚!」沉厚的鐘聲,在郢都府尹門前巨鼓前響起,聲若悶雷,遠遠的傳開去,驚動了四鄰百姓,很快府尹門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熱鬧的人。
!!!
「我去整人,」秦長歌彎身對兒子微笑,「少兒不宜。」
忌:嫁娶、納采、訂盟、安床、動土、安葬。
接下來他們更是瞪大了眼睛——因為他們看見素來嚴肅沉穩的郢都府尹杜長生,連帽子都跑歪了,幾乎在鼓聲響起的那一刻,就立刻沖了出來。
迎著他的目光,秦長歌旁若無人的起身,先是對著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溫柔一笑,笑得她激靈靈一個寒戰,縮到床角,秦長歌才對蕭玦道:「陛下,今日所聞所見,可有頓悟?」
蕭玦一縷微笑泛上唇角,恰纔的悲憤郁怒漸漸淡去,暫時忘卻那諸般疑問,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來眼前,那些美麗的,如落英般繽紛,如水晶般永恆璀璨,因為曾經共歷鮮血和硝煙反而更加鮮明難忘的記憶,那些長街回首、板橋微霜、雲州梅林、赤河共戰、郢都飛弩……他目光柔軟,遙遙看見歲月之涯,那輕衣女子正撥雲逐月,淺笑姍姍而來。
如見當年,即將封后的女子,鳳冠雲霞,俯瞰天闕。
蕭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這些都只是你的計謀安排,都只是一個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證實他有罪卻被他證出他有冤……你該知道以民誣告皇族的後果。」
帳幔悠悠落地,纖指一劃,弦如裂帛,齊齊斷裂,戛然而止。
「你是誰?」蕭玦漸漸鎮定下來,冷銳雙目緊緊盯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長壽宮內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宮女……你是為長歌報仇而來?」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獵、結網、掃舍。
她語聲清淡,神情高遠,祈繁立於她身側,聽著這境界豪邁之詞,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嘆。
按照西梁規矩,叩閽者,先於郢都府先擊鼓鳴冤,由府尹接下狀紙,再根據案情決定是否遞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內廷早早傳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長生一大早就冠帶齊整坐立不安的在後堂等候,此時聽到鼓聲,砰的一下跳起來,也來不及等長隨,急急的奔了出去。
你願意知道,那麼我將處置權交給你,妻仇夫報,天經地義,死去的睿懿看著你,活著的老鬼我本人看著你,想知道我是誰?行,可你不盡你的義務,我怕你沒面目去見重回的秦長歌。
呃……這就是陛下關照的,告御狀的苦主?
蕭玦心旌搖動,耳鳴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帳幔。
看著不過短短數日已經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蕭玦,想起當年石板橋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對含淚微笑推讓熱糕的兄弟,難得的有些心軟。
拍拍紙卷,秦長歌微笑,「做皇商還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傷病未愈卻堅持要送她的楚非歡眨眨眼,輕笑道:「放心,罪惡應當受到懲罰,而真相終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時,你失去的,也該能拿回來了。」
「這個我比你熟練,」秦長歌笑得很誠懇,輕輕在兒子耳邊道:「沒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詐?我練了幾輩子,你還早著呢。」
秦長歌緩緩抬頭,一拂之間,那價值萬金的名琴被她棄如敝屣的推到一邊,她微笑淡艷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於此污濁黑暗之地,實為不幸,不如,毀了罷!」
只有蕭包子不管將要發生什麼,牽著娘的衣角,嘰咕,「你最近很不義氣,到哪裡都瞞著我。」
蕭玦盯著她的動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丹殿之上,金階之巔,三十四行龍猙獰肅殺,鑲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朝會正式冠冕的蕭玦,目光深深,看著這女子,悠然無畏,行近前來。
「反倒是一種成全,是嗎,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語,目光冷徹。
「那麼,陛下,準備好看我的狀紙吧,」秦長歌微笑漫步而過蕭玦身側,香氣和語聲一般沁涼,「還有,準備好紅巾翠袖吧。」
人們帶著愕然的深情,看著那個漫不經心握著鼓槌的風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每一下的敲著鼓,那姿態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將鼓敲破了,他們見慣了悲憤得恨不得將鼓敲炸的苦主,還真沒見過敲鼓敲得這麼怕費力氣的。
起音輕、緩,如情人私語,明艷旖旎,細雨千縷而和風萬里。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邁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雲的大殿玉階,從寶蓋羽扇如雲侍從中走過,從鵠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叢中怡然而過,從眾多驚訝窺探的目光中淡然而過,雪色裙裾在深紅鑲金邊華毯上如雲逶迤,層層疊疊宛如夢境。
杜長生早已俯身跪了,黙不言聲遞上狀紙。
長階上筆直立著的內侍尖細的嗓音如鋒利的線般,慢悠悠割開沉肅的寂靜,最後一個尾音,如刀鋒般的挑刺向天空。
秦長歌小心翼翼的將本來已經很順的絲穗理得更順,抬眼,微笑,「嗯?」
你不願意知道,那麼,抱歉,從此我與你陌路,秦長歌不與滿嘴叫囂愛情事到臨頭卻以各種亂七八糟理由放棄愛人的偽君子糾纏。
而御座上,蕭玦屏住唿吸,緩緩展開這註定震驚天下,震動四海,關係一代傳奇神後生死真相之謎的狀紙。
您,願意知道嗎?
「塵寰舊事何須寄,嘆傳奇,豪情未已,怎生付與?雲海蒼茫風將起,且共椽文賦取,暫擱卻,傾心華曲。休憶當年龍荒雪,向來此嵐氣下煙雨,論興亡,鐵蹄底。」
他心中一酸,仰首,悵然一嘆。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著吧。
「姑娘,請隨我金殿面聖。」
「我是誰?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為先皇后報仇,而這本該是陛下您的事,」秦長歌語氣平靜,「可惜您寧願蒙昧雙目,也不願正視現實,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告御狀去也!」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秦長歌,緩緩打開狀紙。
……尾指一抹,琴音漸入凄咽悲沉之境,寂寥蘭台明月無聲,飛雪長空零落嬌紅,那些淺簾深筆描畫的黛眉紅顏,都隨流光化作無痕,長風如許,不見人間凄涼離別,不許英雄美人白頭,到頭來,只換得樽前一醉,悵惘白髮生。
淺笑盈盈,秦長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將一把宮扇的絲穗,慢條斯理的打散再理順。
大儀殿,寶頂琉璃龍鳳華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輝艷。
「……趙王琛,懷詭陰窺測之心,施雷霆殺戮之行,詐慶壽,謀脫身,撤宮衛,隱長樂,與先御林統領董承佳,定計于暗室,行兇于皇宮,二月乙巳,擅調長樂長壽二宮守衛,以謀國母……深冤待雪,幽魂長吟,元兇逍遙,是非倒持,聖賢不得載於青史,奸佞尚得榮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見國母泣血,長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頓首丹殿,上叩九閽,訴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聖明之智,追索諸凶,還我先皇后清白耳!則九泉之下,深淵之底,方可含笑矣!」
蕭玦啊蕭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後會心軟,會在愛弟與愛妻之間難以抉擇,會以所謂逝者不可追,生者當珍惜的理由勸說自己,放過蕭琛?
「我不需要拿回來,」楚非歡靜靜看著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來。」
「請共星辰起,看長風,穿簾入戶,不絕如縷,拂我紅塵三千夢,不謝流光如許。舞長劍,舊時難記?且譜紅顏香墨里,弄銀箏弦亂得新句,裁沁雪,化冷雨。」
「諸位,你們的夫人兒女小妾姘頭以及心愛的銀子珠寶房產莊園以及名聲地位蠅營狗苟……在你們做完你們該做的事之後,都會完好無損的歸還你們——不要擔心我的信用問題,因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們現在也必須聽我的。」
門開處,陽光下,擊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過來,素衣飄拂在淡金的光線下,宛如謫塵的仙子。
「啪」一聲,狀紙跌落在地,后稱「鐵面府尹」的杜長生,這回真的連臉色都變成鐵色的了。
天高雲淡,澄江似練,風從遠處高崗上經過,帶著一縷未凋的落葉的芬芳,掠起女子黑髮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聽來自遙遠更遠之處的神秘之音,良久,輕輕吟:
冬日的陽光有些空闊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門前清凈的街道上。
一個森涼而又旖旎,令人不敢驚破而見其深隱血色的夢境。
秦長歌覺得自己很仁慈的,給了蕭玦一個機會。
秦長歌深深看了蕭玦一眼。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後的人們,一笑。
蕭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經淹沒在秦長歌乍起的琴音里。
平金狀紙抬頭,墨跡淋漓幾個大字。
宮門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緩緩開啟,再一一緩緩閉合。
洞徹人心的開國皇后,從不玩那些矯情把戲。
蕭玦默然佇立,燭光下他長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線條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長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適才一曲琴音,風雲皆驚,曲中境界闊大,曲意不盡輾轉,訴盡絕代紅顏離奇跌宕一生,絕非能出自尋常女子指下,她是誰?某個答案似乎唿之欲出,然而這數日寒悚的經歷卻令他不敢對世事再抱任何荒誕的希望,那些最親切的,最信重的,都可於一朝顛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蒼厚待他如此?
「民婦明霜,首告趙王琛謀害前睿懿皇後事。」
「當然,」秦長歌蹲下,看著他眼睛,「我從未辜負過你的希望,不是嗎?」
杜長生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早已習慣將情緒收斂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問話接狀紙。
癸末年,癸亥月、戊申日。
「民女明霜,首告趙王蕭琛謀害前睿懿皇後事。」
微微一笑,楚非歡理了理她的發,手勢輕若撥弦,「嗯。」
「整人沒有我怎麼行?」包子抗議,「我從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絕手,你沒我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