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二十四章 兵鋒
盡忠職守的油條兒哭得聲情並茂，唱做俱佳，哭得滿座幾欲泣下，這孩子悲慘啊，可憐啊，淪落成這樣啊……
馬車在幽州城最為繁榮的十方大街「居安酒樓」門口停下，車簾一掀，一個黑黑瘦瘦，看來只有十歲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來。對迎上來的小二道：「兩間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給我開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爺要用膳。」
……
她道：「好。」
他一轉頭看見雙胞怯怯的站在他身後伺候，一皺眉，指了指凳子，道：「你們，吃飯！」
「主子，」油條兒壓著聲音，「郢都風滿樓郭二掌柜在幽州等您，您怎麼不直接去見他？」
從來不喜歡挾恩望報這種德性的泰長歌，暗自後悔無心中牽出這個尷尬的話題，趕緊說正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三月之內，我必帶著蓉兒回來。」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約也是和我一樣，老子管得忒緊，流出來吃頓好的，算了。」
雙胞胎一激靈，趕緊靠著凳子邊乖乖坐了，她們是華州大戶柳百萬家的侍婢，因為長得好，被嫉妒的大夫人趕出去，流落無依時被路經華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認定了五歲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伺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風騷，主子想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樣，雙胞胎小美女不習慣，也只好乖乖的學。
滿廳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緊抓膛木瞪著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嗚嗚嗚……我家敗了，爹娘沒了……這婢子不賣給您也得賣給別人……我這頓是最後一頓了，吃完了我就沒銀子付賬……三天沒吃肉，想得慌啊……」
豁然翻身而起，情慾全失，蕭玦大驚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宮而去，泰長歌道：「不必去了，我看過了。」她站起，皺起眉：「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不敢要銀子？」立刻有人喝罵。
她邁步而出。
「公子……行行好吧……咱們一起做你家奴僕，只求給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個窩獃著……」
長風卷盪，撲不滅龍章宮長明燈火，重重帷幕後年輕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熱，深深注視箭頭縱橫的輿圖，良久，喃喃道：「長歌，願你平安。」
「你錯了，」那少年搖頭，皺眉道：「怕是要……」
「你這話說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馬，威震幽州，怎麼會買不起你家婢子？來人，取一萬兩給他！」
這個標記，目前的西梁，大約只有隴北一線現在還不認識，其餘各州各地，誰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風滿樓的標誌？
這句話原本是玩笑，不想蕭玦正色答：「你若是想做我就讓你，反正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樣。」
自然是蕭溶蕭太子蕭掌柜了。
然而，良久后，他輕聲道：「好，你保重。」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斷的送上菜，見那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吃飯，不多時也便忘記了。
經過他身側時，聽得他澀澀道：「三個月，三個月後，你們若還不能回來，我去找你。」
看他幾步就奔上樓，小二趕緊上前引路，原以為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會鬧著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對席面望了望，卻按安排坐了。
「怎麼會這樣？」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條兒，皺皺眉，順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過去，「你費心，給安排一下。」
她的笑容浸在月光
「自然不會，」這回掀簾出來的是一對小丫頭，脆生生的嗓子，烏亮亮的大眼睛，雪膚櫻唇，氣韻清零，竟然是難得的美人雙胞胎。，
小二愕然的看著包子，又往車子里張了張－－這家的大人呢？
一輛全黑的馬車，毫不招搖的的駛進了幽州城門，馬車雖然樣式普通，但是做工講究結實，車身上印著一個金色飛魚的圖案，魚身躍動有騰龍之姿。
他沉默的站著，月光亮亮的浸上來，濕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濕了他綉金龍盤祥雲的帝王袍角，他側身看著幽州方向，那裡，遙遠，深暗，烏雲密布而風雲將起。
小二眼睛一亮，一時竟怔在那裡，那麼漂亮的雙胞胎丫鬟，北地還未見過，哪家的豪門巨戶，用得起這樣的美人胚子？
「見他？」包子聲音更低，「見他的後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為我爹不會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來干大事的，我不要這麼快回去。」
他慢條斯理的站起來，端了酒壺酒杯，笑嘻嘻的過去，雙胞胎亦步亦趨的跟著。
小二接過銀子，臉上都笑開了花，一哈腰道：「上房著實是沒有了，雅座倒還能為兩位挪出一個，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請客，原本是要清場的，既然這樣，請兩位在隔間坐了，只是請不要發出聲音來便是了。」
龍章宮偌大黃絹興圖之上，幽州數十萬叛軍，以一個粗壯黑的蛇形箭頭，猙獰盤旋于邊境重鎮，與周圍兩股紅色軍鋒扭纏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頭所指：帝都之心。
那細潤的髮絲在指尖盤桓不休，他無意識的一層層的繞著，纏緊，心底有些言語千絲萬縷，如繭密密的圍上來，和那些奔騰翻湧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後再，抵死纏綿。
「抱歉那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
伸掌柜他的臉不客氣的推開，包子抬腿就往裡走，「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你懂不懂？」
蕭玦默然，他立於琉璃瓦飛龍柱的龍章殿門畔，於一個半回身的姿勢，就著滿天滿地穿堂入殿的如銀鱗的月光，注視暗影深處神情蕭散的泰長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輝里的容顏，寧靜、無畏、睿智、幽微而無限曠朗，這是個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寬的心去容納整個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卻始終擔心，她心中正因為什麼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間，去戚放他滿滿捧出的愛意。
蕭玦長眉一皺，直覺的否定，「不行，我去。」
「奴婢們是下人……」
「萬一，我還怕萬一？我是未來的一萬歲！」包子一揮手，「幽州人民，太子爺我來解放你們了……」
「還有，」包子皺眉，「你沒發覺進幽州城很難啊，要不是我們幾個年紀小，又塞了銀子，差點被堵在城門外，我看城門口盤查的好嚴格，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蕭玦捏緊了手指——剛才，她在他身下，一線青絲繞上了他的手指尖，他不捨得揮去。
「你去？」泰長歌一笑，指指龍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摺，「請問兵馬調撥，糧草運送，將領布置，誰來下令？我？唔……我篡位為帝差不多了。」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籠罩下的幽州。
剛坐下，便聽得樓梯踏踏的響，一群人寒暄著上來，眾星捧月的拱著一個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頭望了望包子這邊，皺眉道：「怎麼還有一桌，趕走！」
一邊唱苦情一邊悄悄扭了張大嘴愣在那裡的油條兒一把，油條兒痛得噝一聲，順勢哭上了。
頓了一頓，泰長歌在與蕭玦齊肩的位置向背而立站定，側首對他一笑。
兩個小姑娘，一摸一樣的打扮，一摸一樣的
小姑娘一邊一個跳下來，綢巾覆手，便要去攙車中人。
包子早已覺得哭得累，順勢收了聲，好整以暇的觀賞，心裏卻在大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哭了你一把，你別找我算賬啊……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以「帝王無道，義拯天下」為名，將獵獵兵鋒，灼灼利劍，指向西梁腹地，富威繁華的無上帝都，指向了君臨天下，高踞九重的蕭氏皇朝。
「獨獨怎麼捨得讓三公子去軍中？」有人介面笑道：「不過應個卯罷了。」
車簾一拉，一個漂亮的大頭鑽出來，比前面這幾個孩子還有小几分，一雙眼睛烏黑靈動，亮如星辰。
雙胞胎看著地面上的綢巾，未取得抽抽鼻子，退開去。
「他怎麼會去幽州？」
那小年也忍不住看了過來，道：「這對丫頭好！」想了想又嘆息，「可惜爹爹要我去軍中磨練，收了也用不著。」
「我不要他的錢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買對丫鬟買不起？」
至於為什麼會是這個logo，靈感自然來自楚非歡，這標記，就是他身上的離國皇族與生俱來的胎記。
泰長歌一笑頷首。
鷹旗翻卷如雲，遮沒北地久已平靜的天空。
江山終成淺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調的尾音，卻散在龍章長樂，開國帝后俯瞰天下的宮殿華堂的空氣，欲待追尋，無從追尋。
「我呸！」油條兒大怒，低聲呸了一聲，道：「什麼玩意兒，主子，我去教訓他！」
當年結髮時，一笑兩心知，而今再相逢，人遠天涯近。
「三公子！」收了銀票的包子，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沖前一步，眼淚漣漣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還沒遇見過象您這樣貴而不驕放的貴人啊，你
是哪首命運的曲調錯彈，劃下無奈的休止符？又是誰的纖縴手指按下琴弦，將那一腔欲待噴薄而出的飛天之音，溫柔而又沉靜的阻止？
誓師之日，殺幽州刺史唐武，長史武原琦，錄事參軍傅子贏祭旗，炮聲一響，三顆朝廷地方官員的血淋淋人頭落地，昭示著李翰一往無前孤注一擲，定於蕭玦你死我活的無窮殺氣和悍然決心。
泰長歌無語，想著這種玩笑果然不能亂開，蕭玦不是史書上那種權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蕩磊落，皇帝這種職業在他看來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責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許多比帝業更為重要的東西。
「呸，什麼上人下人，不聽我的話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煩，「我不缺丫鬟，不耐煩看人跟著，你們在啰唆，我不帶你們走了。」
「你拿什麼去教訓？拿你的花拳繡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謝恩嘛，叫本大爺謝恩？那就謝咯。」
「賣！」包子毫不猶豫，根本不管雙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淚欲滴，「一萬兩，不還價！」
「去去去！」一雙小爪子突然伸出來，氣吞山河的一揮手，將綢巾直接揮的遠遠，「我又不是娘們，別玩你們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他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轉目對過來的包子看了看，道：「你對這丫鬟，賣不賣？」
「主子我們還是去聯繫郭掌柜打敗，」油條兒自覺身負保護太子安危重任，肩頭重量直若千鈞，憂心忡忡道：「萬一有什麼事……」
韓元四年九月，風雲乍起，九州激蕩，鷹擊長空，劍吼西風。
尤其泰長歌，蕭玦從未忘記過，軍功章有她的一半。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馬屁，「您這個身份，這個地位，還能有這麼體貼 百姓的，真是我們幽州桑梓之福！」轉頭對包子喝道：「你們！來給三公子磕頭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