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卷二 六國卷

第二十六章 心疑

卷二 六國卷

第二十六章 心疑

「曹某固執,明知不可而為之,也是一腔對李翰的愚忠,」楚非歡目光冷靜,「值得嗎?」
「你這個表態我聽不懂,」包子瞪貓,「你給個動作暗示先。」
「咦,有個籃子!」
捏捏包子的蘋果臉,太君很慈愛的微笑,抱著包子轉身對當時在一旁伺候的曹昇道:「別吃味,你五歲的時候,也是這麼著人疼的,那時你總愛膩在我身上,一拉開就不肯睡覺……」
其實他問也沒有用,秦老師對這個問題,自己都是無解。
苦笑,楚非歡道:「還要求別殺曹昇,用用就得了。」
「好人,真是好人,我居然生出個超級好人,」秦長歌冷笑,「他還是想想,如果給人家識破,人家會不會這麼好心罷!」
「老鼠對你吼……」曹昇向天翻了個白眼,這叫什麼用詞?
「主子,小的立即伺候您!」包子跳下床,諂笑,「您是要寬衣呢,還是穿衣?」
他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手一伸,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秦長歌無奈而恨恨的一笑,道:「這個小子……」
貓在竹籃中晃晃悠悠飄遠,包子捧著心,做西子狀蹙眉哀嘆。
「哼!」曹昇畢竟是少年氣盛,立時憤憤然,道:「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要他們……」
他好像從那日出京開始,就時不時的發獃,自己曾經怕他是病重卻不肯說的緣故,然而仔細把了脈,卻發現他近期雖沒好也沒甚壞,蕭玦源源不斷送來的各式奇葯,秦長歌找出勉強對症或固本培元的靈藥一直給非歡用著,最起碼精神是好了些,以一國之力尋求藥方,就算不能根治他的沉痾,努力延續再延續,還是有用的。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再次一怔,秦長歌有點不相信自己看見的,非歡在迷惘,在悲傷……
身側,楚非歡亦微微一震。
眼前一亮,天光衝到眼底,楚非歡已經放開了她。
他漫不經心的說,裝作沒看見曹昇突然目光一亮,又扯了曹昇袖子,哀怨的道:「給逮只貓來吧,啊?夜裡總有老鼠對我吼,我怕。」
「喂!」那人在招唿,「你是哪裡的小孩,怎麼會跑到這裏來?你,過來。」
她將貓交給楚非歡往回走,回到帳篷里,未及開言,楚非歡已經道:「溶兒在對面!」
曹昇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憂心忡忡的想自己的心事,包子瞅著他,想起老娘曾經扯著自己的臉,很嚴肅的告訴自己:永遠不要輕易付出你的感情,尤其當對方很可能是你的敵人的時候。
曹昇愕然回首,盯著小不點兒,小不點一臉誠懇的回望他,還用力按下油條兒的腦袋,逼得他頻頻點頭以示誠意。
貓舉起右爪。
……這孩子明明濃睡方醒,為何有如此清醒剔透的眼神?
進營后的某一天,日上三竿。
既然她來了,他就不會白費力氣。
包子不懂兵法,御書房裡學了沒幾天哪裡派的上用場,但他的直覺告訴他,行事這麼彪悍的人,八成是他老娘來了。
她依舊埋首在他胸前,一肩長發如流水瀉於他膝上,她語聲模煳的低低道:「非歡,發生什麼了?告訴我。」
包子揮揮爪子,宛如揮去蒼蠅般拂了拂,嘟囔,「別吵我……這火腿好……豐滿……油亮……好……好……」
「你這個饞鬼!」
「現在不就是機會?」包子笑嘻嘻在床單上亂畫,「三公子,我聽過很多說開國英雄的書兒,裏面的英雄真是了不得,韓長天匹馬震魏軍、玉自熙單騎夜闖營……嘻嘻……」
「來平州就是為打仗,這是我們必經之路,我們被人搶了先,」曹昇收了嬉笑之容,有些憂傷的看著南方,輕輕道:「父帥想做一件大事……不知怎麼的我總是有些不安……可是他老人家不聽……」
「我陪你去,」秦長歌怔了那麼一霎,隨即無聲嘆息,不再說什麼,先給他披了披風,自己也加了件衣服,推著他緩步出賬。
包子笑嘻嘻的接了,抱著貓去曬太陽,在帳篷背風的無人角落裡,他扯著貓臉,大眼對著貓眼,嚴肅的問:「要不要派你去?」
非歡怎麼了?
尚未嘆完,便聽見身後步聲雜杳,有人道:「國公,照今日天氣,今夜似是有霧,不如……」
秦長歌眉頭一皺,快步過去,士兵們見她過來,都放開手退到一邊,秦長歌目光一掃那隻神奇坐船而來,有幸成為魯濱遜第二的貓,目光突然一亮。
「怎麼勸?」曹昇苦笑,「這不是你們小孩子玩遊戲……這是世間最最重要,最最蠱惑人的事,一旦起了那個心,八匹馬都拉不回……算了不和你說這些,你小小孩子,懂什麼?」
眼珠一轉,包子立即拍手嬉笑,道:「三公子,你書房裡好多兵書,你又有一身好武功,你立個大大的功,都督大人一定開心得很。」
「我是去當兵不是去踏青,」曹昇哭笑不得,「怎麼可能帶你們兩個孩子?我爹也不會肯的。」
「你說溶兒會在哪裡?」平州大營主帳中秦長歌仔細看著由凰盟屬下充任的高級斥候十二個時辰不間斷送來的軍報,一邊皺眉問盤膝坐在一邊的楚非歡。
氣極反笑,突然起了戲謔之心,曹昇雙手一掐包子臉,左搖右晃,陰陰笑道:「火腿?你再不起床,馬上割了你的肉做火腿!」
瞪著包子,曹昇默然,不過一點也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包子同學自從被他帶回曹府,不過幾天功夫,從內院到外院,從男的到女的,上至八十祖母下至八歲小丫鬟,全部為他魂飛魄散宛如中蠱,這傢伙嘴似蜜甜滑如鯉魚,哄得老太君整天樂陶陶,一刻工夫沒見他都小溶兒呢小溶兒呢的喚,聽說他是敗落的大戶人家的孩子,更是抹眼淚擦鼻涕的心疼,連他送上的那對絕色雙胞胎都沒要,硬是退還了他,還說什麼「這孩子可憐見的,身邊只剩下這幾個人,咱們還好意思要他的?本來這麼小,也該撥人伺候的,既然有自己的丫鬟,想必用熟了的更方便,你們還伺候他罷。」
來了有幾日了,要是還不知曹光世打算幹什麼,包子就枉為秦長歌的兒子了,知道曹光世打算的那刻,包子就差點掀桌 --搞啥?我家的江山,我不要可以,我送人可以,但是你搶?去逑!
「烤了吃!」
據說雙方其實已經短兵交接過一場,幽州大軍沒討到好,對方戰法靈活狡詐,難以捉摸,來如雷暴去似飛狐,竟是令人無從下手。
抓只豹子也許有難度,抓只貓實在太容易,不多時,便有人抱了只流浪貓來,送給包子。
秦長歌盯著他的眼神,指尖突然有點冰涼,而對面,楚非歡突然伸手,重重壓下她的頭。
懶懶的嘆氣,他道:「好吧,我知道,我和我娘一樣壞。」
倒把曹昇嚇了一跳,獃獃的看著自己的手,一轉眼看見包子的眸子,又怔了一怔。
「嗯……」少年目光明亮,興緻勃勃,「我要立個大大的功勞,叫他們那些老拍我頭說我還是小孩子的叔叔們,另眼相看!」
「你是說,要去。」
兩人向著河邊行,夜風獵獵,吹得衣襟鼓盪,兩人在河岸邊站定,看著對岸點點星火,隱約有人影穿梭,看著北地塞上草勁節不折的在風中起舞,看一彎帶霜的冷月,形如吳鉤。
將貓裝入從火頭軍那裡偷來的竹籃,竹籃放入河中,包子拍拍貓腦袋,道:「阿黃,三軍總司令現在命令你以八路軍第一縱隊縱隊長的身份,單槍匹馬渡河殺敵,不見老娘誓不回,請相信,勝利屬於我們,祖國的英雄豐碑上,將會勒刻你的光輝名字!」
當場驚倒了一屋子丫鬟僕婦,以為素來端莊的老夫人定然要生氣,結果老人家擦擦口水,看了看懷裡的孩子,笑了。
感覺到臉頰貼著的胸膛微微一僵,瞬間又恢復如常。
楚非歡的手,停留在秦長歌的后心,那裡,最接近心髒的地方。
他身上的清逸散淡的木蓮香氣和她的薄荷幽蘭清香雜糅在一起,在彼此的發端、衣間、相觸的體膚間,徘徊迤邐纏綿不散。
不同於往日的刻意的距離和淡然,現在的楚非歡似乎有心要忘記一切,只想將心愛的女人揉進懷裡好好體貼安慰般,將她深深擁抱在懷。
「勾過來勾過來!」
自此曹昇放任包子在曹家內院外院暢通無阻的竄來竄去,也算給祖母一個慰藉,曹光世雖然忙著造反,隱約也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但是無論如何,不過是個菜只五歲的孩子,沒有誰,真正將這個橫空出世,半路粘上曹家的孩子當回事。
想了想,包子還是試探的道:「三公子,都督大人那麼寵愛你,你要不……勸勸他?」
「難得見你這麼生氣來著,」楚非歡皺眉看向河對岸,喃喃道:「我現在只望他能保護好自己,不然全完了……」
不想卻沒聽見回答。
他微有些瘦弱卻溫暖的懷抱,他擱在她頭頂的下巴,他緊扣相擁的雙手,都以一種沉痛深埋卻難以言說的力度,一點點,似要將她揉進心裏般,使力。
秦長歌仔細的回想,隱隱約約記起,好像那日從龍章宮出來,到長壽宮和非歡會合出宮時,非歡神情便有些不對勁。
好吧,人還了就還了唄,銀子該退吧,結果,他小少爺爬上太君膝蓋,不管不顧的抱著老人家脖子就是一個口水滴答的吻,還撒嬌,「唔……太君你真好,太君我愛你。」
我總是要保護你的……
他無奈的搖搖頭,叫過幾個士兵,命他們去抓只野貓來,給難伺候的溶小廝。
眼珠一轉,霍地撲過去,抓住曹昇衣角就開始抹鼻涕,嗚嗚咽咽,「……夢見我娘了……不給我吃火腿……」
秦長歌緩緩放下軍報,也皺了眉。
「從軍?」
「唔……打仗?」包子瞪大眼做驚愕狀,「我還以為跟著你,就是去城外野營呢。」
剛才聽說,平州大營被人雷霆萬鈞的走馬換將,對方一封討逆書行刑天下,殺氣騰騰毫不退讓,直指曹光世為逆臣,公開表示只追究逆首罪行,其餘人等只要及時撥亂反正,不僅免罪並有加恩。
秦長歌微怒道:「他瞧不起他娘我,當我對付不了曹光世么?要他這麼逞能!他知不知道一萬個曹昇也換不來一個他?」
「啊哈,還有隻貓!」
此刻靜數秋天,人在誰邊?誤了誰的心期到下弦?
聽得他在自己頭頂,輕輕道:「長歌,請讓我愛你。」
包子眼一轉,已經看見曹昇的神情,大怒,你丫的什麼人不學,學我的壞娘!
「等你給我穿衣我都挨八百板子了!」曹昇瞪他一眼,道:「馬上要打仗了,你要還想跟著我,就不能再懶成這樣子,小心我踢你回去。」
不同於那種沉痾在身境遇悲涼導致的悲哀,而是一種帶著切身沉痛的,為她而生的悲傷。
在看見她的時候,迷惘、悲傷……
曹昇雖然嘴上不願,心裏還是喜歡包子陪伴的,沒辦法,人妖包子的最大魅力就是男女通殺。
……是哪裡起了潮聲,是遙遠的離國海岸,是西梁那些繁忙的內陸港口,抑或只是心靈深處突然翻湧的浪潮?
「可是老太君肯啊,」包子賊笑,「老太君說了,昇兒去軍營可以,但是不能沒人侍候,既然陰人不宜進兵營,那就讓小溶兒去 --就是這樣。」
潮頭盡處,心如明月,順潮而生。
被如願以償嚴重忽視的包子,知道想進大營不是那麼容易,從一開始就把目標瞄準了這家的無上太尊,走 曲線救國路線,終於討得了太君的懿旨,曹昇只好聽令。
「大戰將起,多少英雄將埋土丘,」秦長歌一嘆悠悠,「這片土地上,要灌滿多少人的鮮血,才能使來年春草越發葳蕤?」
她絮絮叨叨的說下去,抱著包子不肯放手,滿臉帶笑的慢慢回憶,曹昇先是好笑,隨即便默然,這才想起,父帥戎馬倥傯,自己愛玩愛鬧,祖母已經寂寞了太久了。
秦長歌越想越確定,對,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抱起貓,秦長歌笑道:「這貓大約主人不要了,怪可憐見的,我養著。」
「少爺起床了!」
據說對方布的陣法也很奇特,幽州大營觀察了好久,又在主帳中用沙盤推演了好久,硬是摸不準該如何布陣以對才合適。
「吶,公子你想啊,當兵很苦的,上戰場更可怕,你帶著咱們,尿盆油條兒給你倒,暗箭趙溶我替你擋,這才符合曹三公子的身份啊,對吧?」
丟下軍報,躡足走到楚非歡身邊,仔細看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的眼神。
在貓爪子下找到畫著自己胎記的小油紙條,展開,楚非歡道:「曹光世之子今夜要襲營。」
「是啊,」包子懶洋洋托腮趴在床上,「我看那些大將們,都拿你當小孩子看呢,你說話,他們都愛聽不聽的。」
「喵嗚!」
他眼中有一些深潛難言的情緒,面容卻是平靜的,不再看秦長歌,他淡淡道:「對不住,我僭越了……帳中氣悶,我想出去走走。」
有人輕輕咳了一聲,那人住口,卻道:「咦,這裡有個小孩。」
秦長歌在最初的愕然之後,心中突然生出淡淡的涼意,這股涼意讓她突然渴望身前懷抱的溫暖,她沉默的,沒有掙扎的,近乎婉孌的,伏在楚非歡懷裡。
次日,趙溶同學便以侍候三公子的小廝身份,和油條兒跟著曹昇去了軍營,而曹光世雖然教子嚴厲,但是事母至孝,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唔……」包子抓著貓的右爪,瞅了半天,點點頭。
對方並聯合靈州大營,雙方形成犄角之勢夾擊幽州,現在平州大軍在兩州相交處的赤奢河擺開陣勢,將起初勢如破竹兵鋒直下連克數城的幽州大軍直直擋住。
「哎喲我的媽呀!你又折騰我!」
他將貓渾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又看了看河對岸,那裡,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對方的軍營。
「喵嗚。」
「這世間事,本就沒什麼值得和不值得,」秦長歌目光飽含深意的看著他,「最終的結果,是自己無悔的,便是值得,你說呢?」
肌膚接觸到絲綢般滑潤的發,指端是她玲瓏有致的曲線,有一種美麗存在便是蠱惑,楚非歡閉上眼,只覺得心底荒蕪,不知道從誰心裏颳起的大風,吹得那一點不滅的星火,隱隱飄搖。
「……」
話音未落,包子霍然眼一睜,刷的一下就蹦了起來。
只是……他是敵人。
包子要的就是不當回事,咱就一小孩啊,幼稚啊,白目啊,就會流口水咬手指討糖吃討不到就滿地打滾滴小破孩啊……趕快忽視我吧,求求你忽視我吧!!
他有心為老爹做點事,混進軍營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了,只是聽曹昇說李國公也在,李國公曾參加了太子冊封禮,當時隔著遠遠的大殿,包子不確定他是否看清楚自己,總之,安全起見,包子最近一直避著主帳。
現在幽州大軍之中隱隱已經浮動一層詭異不安的氣氛,這也是曹昇神情異樣的原因,他還算是謹慎,並沒有對包子說太多,然而遺傳了秦長歌狡猾血液的包子何等警醒?貴族子弟出身的曹昇雖然大了他十歲,但論起心計哪比得上這天賦出眾的孩子,包子揣摩他神色,大概便摸著局勢了。
包子最近又姓趙了,沒辦法,老娘喜歡玩改裝遊戲,害得他在短短一年內不知道換了多少姓。
感應到了有人窺探,楚非歡霍然轉首,轉首的一霎那,看見是她,這一刻他的眼神猶豫、不解、悲傷、迷惘……
還有,他說什麼?
怔了一怔秦長歌抬頭,這才看見楚非歡倚著書案在出神,他目光明明盯著帳篷一角,可是神情顯示他根本不是在看一角的那個兵器架。
楚非歡調開目光,漠然,不遠處卻有喧嘩傳來。
曹昇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想著這孩子「家破人亡」,怪可憐的,心軟了一軟,也就不再多想,故意岔開話題,笑道:「少爺,你說伺候我的呢?這都什麼時辰了?」
他想了想,突然振奮起來,笑道:「其實是我悲觀了,父帥何等人也?我曹家軍旅世家,論起打仗,普天下幾個人是對手?不過是那個黃口小兒,一時搶先而已,這樣也好,仗打得不乏味,這次跟著父帥,我也有個歷練的機會,說不定還能立功呢!」
包子望天,呻 吟……怎麼辦啊老娘,你怎麼沒教我,當別人對你付出感情,而你也有一點點感動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包子瞟了曹昇一眼,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是曹光世的第二個兒子,雖出身玉堂金馬之家,卻並無驕矜跋扈之氣,算得上本性良善,這段時間以來,包子熟悉了他,心裏也是有些喜歡他的。
他悲壯的道:「去吧!」
曹昇等著眼睛,看著自己被拽過去,含在某少爺嘴裏的手指……我的手指,你的火腿?
良久,秦長歌伸手,緩緩反抱住了楚非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