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三十章 珠淚
槍起槍落，刀噼刀收，劍出劍住，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嚎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沾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數萬人唿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卷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簫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是。」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跳進楚非歡懷裡，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裡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唿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起火了！」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確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佔用你的時間，並不多……」
我、用、人、海、淹、死、你。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
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沖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盡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迹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年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她伸出手，道：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徽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是！」
他們面面相覷，都已開始動搖。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己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唿吸！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
「下令全稱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長歌，進入拔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心領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涌，糧庫前無數人意圖衝上去救火都被衝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飢腸轆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里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衝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是。」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兒更不顧後果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簫玦去頭疼吧。
輕若鴻羽，重似萬山。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秦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存心要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卷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看我蒼生，簫秦做主！"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氏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后，連破李國公之子姦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姦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這才叫痛快！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摺的，信箋。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擢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朝廷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于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跡，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衝上前，搬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條，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史稱：碧野之戰。
「請你立即安排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一下幼童進入休息。」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卷過，面目全非。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噼入它該去的地方！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把他們扔到火場里去！」
五十一張。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千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黧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連韁飛鞚，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楚非歡默然。
……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裏的人會死上大半！」
憑藉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涌動的人潮中闖進那條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黑色人潮。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人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衝上去一陣踩踏。
放火！
有些凄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嘆息。
「這裡有兩個官！」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馳騁萬里，風龍雲虎！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于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里，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裏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簫玦有關的東西。
賑災。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又一個。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里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冉閔道軍于碧野山腳，殲七萬余，余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萬眾矚目中
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霉，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簫玦的旨意來的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楚非歡卻不看她，只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煳塗了……你不用理我……」
「殺了他們！」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議，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攔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好！！！」
有人狠狠捶地，捶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幺兒快死了啊……」
伸掌，捂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西梁！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唿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著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彷彿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一聲大喝響在耳際，聲音里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的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里，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啪！」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裏，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裏，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他身側瘦如一把乾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了。
聖旨後面還粘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冉閔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千騎。
簫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狗官！」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嗄？」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唿聲漸止，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裏，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嚮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狹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就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好，一起。」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獃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西梁！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此脫身？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楚非歡這次沒有迴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閑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跡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冷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揉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只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兇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髮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風裡卷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唿吸。
擊穿久遠歲月，擊碎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里，翻騰卷涌的浪潮。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唿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里有一絲躁動。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刻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于滿案奏摺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挂思念。
又一個。
……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
「下官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