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以惡報惡
第04章 英雄梟雄俱作土
棲鳳山不算山，其實就是一個好大好大的土堆，在鳳城北郊外四公里，前不著村后不挨店，實在沒有開發和利用價值，八九十年代全市實行火葬之後，這鬼地兒倒還漸漸值了錢了。現在這年頭，啥都不多，就人多，人多死的人就多，城市裡死的人更多，一來二去十幾年，活人的樓市漲價，死人的墓地也跟著水漲船高，在這地兒找個死人墓地，倒比農村活人修房划著宅基地還貴！有錢的，能划個墓地修個碑、沒錢的，骨灰就只能放在貨架上了。就放放貨架都得花幾千塊。
楊偉沒說話，早已注意到了園口兩個人，一高一矮，都是黑色肅穆的衣服……
「嗯！……」楊偉點點頭，啜泣的聲音說出話來一直帶著顫抖。
「他怎麼悄悄來了！」
周毓惠心下里百感交集，一直等待著的就是這一天，這一天終於來了。
「兄弟呀！哥來看你來了……」
「噢，那倒是……挺可憐的，上下半身被夾斷了……唉，王八蛋，忒黑了……我要知道是誰，我他媽在把他全身夾成幾截……」虎子說道。
楊偉苦笑了聲，沒好氣地說了句：「好死那如賴活著，你現在守著老婆，拉扯著倆娃，他孤零零地躺這兒，你和他兩人爭了幾年了，現在還和他比？」
貧時的相濡以沫、難時的拔刀相助、困時的慷慨解囊，如親如友的故人，剎那已是陰陽相隔！
「周惠惠去了，給了她十萬塊錢！」
……
山下，公墓門外駛來的車裡，景瑞霞剛剛下車有點驚奇地指著山上對著打著繃帶的周毓惠說道：「惠姐，看看，是不是楊哥回來了！？」
曾經想到過放棄、曾經為之而不齒、曾經為之逃避過，但終究割捨不斷這份兄弟情誼，只有他們，只有這位已經靜靜躺在墳墓里的人，才是我的兄弟，才是我的家人……
「扯淡！什麼克不克，
抱著一大推東西的王虎子，氣喘吁吁地跟在楊偉背後叨叨不休地說著，說了半天也不見楊偉搭腔，這才評價了句：「我說哥，大炮活著的時候沒幾個人待見，死了可得夠風光了啊，他遣散的那幫小兄弟，有好幾個跑回來送葬來了，咦喲，一個個哭得稀里嘩，都把他當大爺了，我都想躺那兒享受享受！……要是我死了，媽的肯定沒有這麼多人來送。」
楊偉沒有勸，默默的流著淚，有點發怔……
黃紙燒著，瑩瑩的火花中映著兩人被悲痛扭曲了的臉，偶爾大顆的淚來不及抹掉，滴進火堆里，嗤嗤作響。哭著的楊偉突然想起了，那時候一群兄弟，也經常圍著汽油桶燒著的大火，不過那時候取暖喝酒；千萬艱難唯一死，可兄弟倆，怎麼著就這麼容易就去了呢？
「會知道的！」楊偉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自從看到周毓惠確實是出於真心地關心的伍利民、出於真心地關心著大炮這幫兄弟和他們後事，楊偉對周毓惠多多少少也和顏悅色起來，畢竟周毓惠不像以前曾經想的那樣，好歹還是有幾分良心的。
王虎子本想勸慰一句，卻不料說得自己號啕大哭……
「哥，別哭了……大炮死的前兩天還到我店裡說，這輩子跟他最親的，就是大哥你，下來才數得著六兒，他說你結婚的時候，他要給你買一輛悍馬，給你開車接媳婦去，第一次沒趕上也沒錢買，第二次咋也不能錯過了，他要組一個車隊給你賀禮去……我知道你有點不待見他，我也不太待
「我去看看小伍元！……我不走了，既然回來了，誰也別想趕我走！」
「別說了……」楊偉叱了聲，虎子嚇了一跳，閉嘴了。
「知道她叫什麼，住在那兒嗎？」楊偉突然問。
「我想，他是不願意我們看到他在哭，他是個很好面子的人……」
近了……更近了……
楊偉，看看周毓惠打著繃帶的右手、輕輕地拔開周毓惠捂著臉寵的左手，粗糙的大拇指輕輕地抹掉沾在臉頰上的淚，兩隻手輕輕地捧著周毓惠傷痕斑駁的臉，讓周毓惠直視著自己，努力地笑笑說了句：「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今天你最漂亮……別哭了，我記得你不愛哭的……」
「你……你別走！」楊偉的手放下了，周毓惠僅剩下的一隻好手卻是拉著楊偉的手不肯放開，期期艾艾地說道。
曾經朝夕相伴的朋友、兄弟，不管善不管惡、不管親不管疏，都已化做一杯黃土！
「有個姐，小兒麻痹，腿有毛病。」
往事歷歷在目，不由得悲從中來，輕輕地撫著冰冷的墓碑，楊偉挽著袖子擦擦碑上已經染上的灰，嘴裏喃喃道：「兄弟，對不起，沒你送你最後一程！……哥有難了，你潑著命來，可你有難了，我都不在身邊呀……兄弟呀，我對不起你呀，我不該把你帶上絕路呀，我不配當你大哥……如果沒有我，你也不會是這麼個下場……」
「兄弟……一路好走……咱們來世還做兄弟！」
「噢，大炮一相好。原來是太印廠，一小寡婦，廠子倒了，後來沒地兒活，就當了小姐，和大炮認識后兩人關係處了好幾年了，出殯的時候，大家覺得她這身份不對，沒讓她來，今天三期燒紙，估計
善與惡，是與非，都已築成了一杯黃土，將與這山這水，融為一體，十年、百年之後，一切也許都不復存在了……可我的兄弟，我怎麼能放得下你們……
周毓惠擦乾了淚，很有氣度說了一句，這句話，憋在心裏憋了很長時候，今天，終於吐出來了……
楊偉抽出了手，輕輕地拍拍周毓惠的肩膀。
王大炮可不屬於死不起的人，坐南朝北的墓地據虎子解釋，他和三球的兩塊墓地連買地帶修花了十萬多，帶下葬帶請客帶那天出殯，花了又花了七八萬，前後差不多花了將近二十萬！從墓園往山上走的一路上，唾沫星子直濺的虎子說著那天出殯的時候多麼多麼風光，好像試圖用這個方式讓楊偉的心境好受一點。
「是他，我看見了。」周毓惠慢慢下了車，著裝著很少穿著的黑衣，像是來祭奠親人。
那個熟悉的臉寵、那熟悉的身影、那個偉岸的男人……周毓惠的眼淚止不住涑涑地流，景瑞霞的眼睛稍少硬了點，眼圈也有點紅，兩人看著楊偉帶著虎子越走越近，這淚滾的速度卻是更快了幾分……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他不會扔下我們不管的！」
站定了，紅著眼的楊偉，看著淚眼婆娑的周毓惠，臉上結痂的傷還沒有好利索白一塊、青一塊、黑一塊，已經好了的地方和結痂的地方斑駁一片，看上去有點恐怖……周毓惠彷彿不願意把自己這最丑的一面留給楊偉，有點難受地捂著臉哭……
「賊六知道！挺可憐的……哥，你要幹啥！她可是個小姐，又是個小寡婦……咱們地方有這忌諱的。都說是這女人克男的。」虎子傻頭傻腦地說道。
「隨後帶我去找找，這孩子跟我們沒過幾天好日子，這就送了命……」楊偉說著，咬著嘴唇，泣不成聲。
楊偉站在孤墳前，一句話淚如泉湧
三柱香，兩瓶酒，一刀黃紙祭摯友……楊偉提著酒，流著淚，挨著墓圈灑了一圈酒，枯坐下來，機械地點著煙，卻是抽上兩口，默默地插在王大炮的墳頭，一會兒，墳頭青煙鳧鳧，火光點點，映著坐著兩個人唏噓不已、泣不成聲的人。
火光中，淚眼模糊，彷彿還浮現著大炮那張有點兇惡、有點憨厚、有點奸滑的臉，還能看到三球、能看到小伍兄弟、能看到卜離，都在衝著自己笑……我到底做了什麼？楊偉心裏如同在滴血，這些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們拼過、我們哭過、我們努力過，我們什麼都有了……可人卻沒了……火光中，楊偉有點恍惚，兩條活生生的生命，就恰如眼前的紙灰，霎那的光華之後，便隨風揚揚不知所蹤……
什麼都晚了，再也回復不到原來的寧靜生活中了，哪怕是現在再想著貧窮、再想默默無聞，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哥，別哭了，炮哥死的時候很快，沒受什麼罪！」虎子看楊偉一把鼻涕一把淚，光哭不說話了，安慰道。
路不遠，說話著就到了！孤零零的墳瑩上兩杯新土，王大炮和求君明，真的成了一對難兄難弟，死的時候都形影不離，墳挨著墳，就像生著的時候肩並著肩！
……
山上，楊偉和虎子剛走，一個黑衣的女人站到了王大炮的墳前，也在抽泣著。
楊偉回頭看的時候有點詫異，這個人卻是不認識，剛剛從身邊走過好像看著王虎子的神色不對勁，這才輕聲問了句：「虎子，這是誰？」
周毓惠放開了楊偉，兩人互視了一眼，卻是這個時候最不知道該說什麼，那背影遠了、遠了，有點孤獨，卻一點也不顯得單薄……
楊偉的聲音有點沙啞，周毓惠，不覺得這話是戲謔，一下子悲不自勝，流著淚抽搐著說道：「對不起，大炮他們……對不起……」
那怕殘了、
「該說對不起的，不是你。我想過很多結果，但都沒有想到這麼慘。」
景瑞霞是保鏢行業出身的，這些事倒也能看明白幾分，很擔心周毓惠的處境，勸她走不止勸了一回，可偏偏周毓惠雖然有點弱不禁風，比她還要犟幾分。
大炮和墓和求君明的墓緊挨著，楊偉擦了一把鼻涕和淚，顫聲問了句：「三球這孩子，家裡還有什麼人？」
青石雕的墓碑沿上，被滴滴落下的淚珠打濕了一大片，楊偉悔之莫及，也許沒有自己，也許一直就和大炮形同陌路，他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也許他只是一個混混，但最少也能白頭終老……現在什麼都晚了，幾年的江湖不歸路，小偷小摸的，真的成了大盜；賣個小包的，賣成了毒梟；街頭打架的混混，成了一方的大哥，就像大炮、就像卜離、就像小伍，什麼都晚了……
……
這也算當今社會一大難，死不起！死了最低一萬幾。
……
景瑞霞看著周毓惠，有點無奈地說著：「姐，楊哥回來了，可咱們現在人也散了，煤場也亂了，連對手是誰也不知道，又能怎麼樣？……這些案子，明顯就是買兇殺人，連警察也束手無策，楊哥現在身邊就剩這麼幾個蠢人了，可怎麼辦？」
「哎！」王虎子，無條件地應了句。一抬眼看著墓園口的兩人，說道：「哥，周惠惠也來了……」
「可我不知道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些什麼？」
「有他在，天塌不下來！」
流著淚的楊偉，在兩人的墳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淚，流著，幹了，再流著，再幹了……不知道幹了幾遍，直接覺得臉上的都有點發緊，有點失聲的楊偉吸溜著鼻子，虎子撅著屁股收拾妥當，兩人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山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