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孤獨的城池
第201章 孤城之內
陳知味認真傾聽，在一堆日常瑣事中往來衝殺，準確無誤地指出幾個日期和數字錯誤，令當事官吏羞愧得不敢抬頭。
他長出一口氣，將碗筷放下，抬手擦去額上的細汗，露出欣喜的微笑，他勝利了，在這場與食物的較量中，他勝利了，堅持了自己的原則——絕不浪費一粒糧食，這也是他的為官之道，從小鎮守備開始，他每到一處為官，都會大力推行節約並強調農耕，因此得到上司的賞識，一路升到城守的位置。
一個謊話連篇的城守，一支殘缺不全的軍隊，這就是慕行秋堅持至少九天的本錢。
他翻閱幾份公文，猛然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兒，面前站的官吏似乎比往日要多，呼吸沉重、腳步不穩，每個人都一副急於說話卻不敢開口的樣子。
辛幼陶聽到慕行秋的暗示，立刻端正臉色，「大隊妖軍的確進入了西介國，眼下正殺向都城，可能會有小股妖兵分掠各地，斷流城可有準備？」
官吏們嚇了一跳，沒想到只是聽說王子到來居然是這麼大罪名，都尉帶頭，所有人一塊跪下。
連慕行秋都佩服這位城守大人了，說謊說得一本正經，龐山前天夜裡遭到偷襲，他居然「早有耳聞」。
黃都尉臉色一變，用更低的聲音說：「實話實說，斷流城的麒麟只剩一匹，戰馬不過五十匹，大都老弱，至於步兵，實數總共三百人，能上戰場的只有二百餘人吧。五名符籙師眼下都不在營內，怎麼也得兩三天才能召回來。」
大堂內十幾名官吏沒一個人再敢吱聲，他們都從各自的渠道聽說了一些傳聞，
城守大人滔滔不絕，一眾官吏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平時嚴肅得不近人情的大人，拍起馬屁來居然如此有水平，明明跟王子只見過兩面，卻表現得像是多年知交，不由得暗中點頭，承認大人確有過人之處。
陳知味對「大概」這個詞不太滿意，但是他對武官不那麼苛刻，繼續問：「他們可是缺衣少食？可是無錢租房？」
「什麼事？不就是昨天地動了一下嘛，又沒死人。」陳知味定下基調，這樣就沒人敢開口亂要東西了。
「按規定是五人。」
慕行秋勉強應酬了幾句，以查點兵馬為借口告辭離去，留辛幼陶一個人應對陳知味。
城守大人細手細腳，唯有肚子高高鼓起，像是長倒了的龜殼，陳知味對此頗為自豪，「民以食為天，我這裏裝著天哩。」
東、西介國是友邦，斷流城雖是邊城卻十分安全，幾萬年沒遭遇過外敵進攻，守衛早已鬆弛不堪。
陳知味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下官對此事早有耳聞，暗中戒備已久，兵馬、糧草、器械皆已準備妥當，不敢說能擋住妖族千軍萬馬，對付幾十上百名妖兵還是綽綽有餘的。」
慕行秋想了一會，「立刻派人召回符籙師，現在帶我去查看士兵與器械。」
妖兵就要殺來，黃都尉巴不得有別人承擔守城之責，馬上磕頭領命。
在兩名僕人的攙扶下，陳知味站起身，看著另外兩名僕人將空蕩蕩的三碗五盤收走，越發志得意滿。
「呃……還好，他們在城西客棧租住，付的是現錢。」
辛幼陶還記得官場的規矩，幾番謙讓，還是由城守坐主位，陳知味親自搬來一張椅子放在自己邊上，敏銳地察覺到王子的隨從不是一般人物，馬上又搬來另一張椅子，兩番忙碌，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表情卻是極為歡暢。
來到城守府前院，慕行秋停住腳步，「斷流城有多少兵馬？」
黃都尉往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問：「妖兵真會來斷流城嗎？」
陳知味以官吏們從來沒見過的靈敏與速度跑到門口，向一名青年跪下，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殿下」，連磕幾個頭，再說話時聲音都變得顫抖了，彷彿有滿腔情感難以表達，「王子殿下大駕光臨，下官……」
「不用，讓他們別亂說就行。」
斷流城城守陳知味看著碗里的最後一口米飯，與自己的意志做鬥爭，神情堅忍不拔，艱難地將碗送到嘴邊，以毅然決然的態度吞下這口飯，細長的脖子像蛇一樣蠕動，終於咽了下去。
都尉是斷流城守軍的頭目，按順序排在第七位說話，平時他都沒什麼可彙報的，今天卻急不可奈，「大人，今天早晨從西邊來了一群難民，聲稱一股妖兵闖入了西介國，一路殺往都城，很可能會分兵……」
「是，大人明鑒。」都尉本來有一肚子話，這時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符籙師呢？」慕行秋知道，沒有符籙師的話，玄符軍的戰鬥力會大打折扣。
大堂里，一群官吏正等候這位裝著天的城守，沒人敢在大人吃飯的時候打擾他，
慕行秋此時思考的不是如何擊敗妖兵保住斷流城，而是怎麼不露痕迹地堅持至少九天，只要能及時修復祖師塔，左流英立刻就能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慕行秋聽出了話外之音，「我不要定數，要實數。」
辛幼陶與城守一來一往地打官腔，跪在下方的一群官吏大氣不敢喘，慕行秋看得心急，輕輕咳了一聲。
大人對數字是非常敏感的，都尉咽了咽口水，忐忑地說：「大概八九十人。」
陳知味頭不抬、眼不轉，慢慢坐進正中間的椅子上，他的第二條為官之道就是處驚不變，有太多官吏就愛一驚一乍，目的無非是為了擾亂上司的判斷，自己好從中混水摸魚。
「各城玄符軍皆有定數，斷流城麒麟十匹，麒麟將二十人，戰馬一百匹，騎兵二百人，步兵五百人。」
「想不到你還認得我。」辛幼陶的語氣有些不太自然，他已經習慣了當道士，想要恢復從前的王子風度，還得適應一段時間。
身後出乎意料地飛來一人，將都尉撞得腳步趔趄，原地轉了一圈才勉強止步，然後他看到一個全然不同的城守大人。
眾官吏轉身，大驚失色地看著門口的兩名青年男子，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本城官吏，而是明顯的外鄉人。
「是是。」陳知味躬身請王子往大堂里走，厲聲對下屬說：「王子進城的消息但凡泄漏一星半點，你們一塊提頭請罪吧。」
這也是一場較量，陳知味抬起頭，瘦削的臉上難以容納威嚴，他改以嘲諷與不屑，先給下屬官吏一個無聲的警告
「妖兵的確殺來了。」大堂門口響起一個聲音。
黃都尉顛顛地跟在慕將軍身後，他拍馬屁的功夫可比城守大人差遠了，一句「英雄出少年」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按我的估計，最早三天，最晚十天之內，妖兵必到。這回跟往常不一樣，妖兵不只是為了搶掠財物，他們要佔據領土，都城能不能守住都很難說。」
「當然認得。」陳知味抬起頭已是淚眼婆娑，「想當年王子殿下加持神印，下官就在台下觀看，殿下頭頂聖光直迫雲霄，群臣聳動山呼千歲，彼時場景下官曆歷在目。後來殿下以弱年參軍，下官也曾出城門送行，得見殿下英姿勃發。再后聽聞殿下拜仙人為師，下官每日禱告，企盼殿下早得大道重返京城，未想今日得見，殿下容顏未改，想是已然成仙……」
「等等，難民？有多少人？」
陳知味指著身後的一群官吏，低聲說：「要將他們都關起來嗎？」
去往萬第山的弟子應該快有消息了，可即使萬第山派來援助，左流英和祖師塔暫時也不能移動，還是要面對隨時都會殺來的妖兵。
本來不想立刻就亮出辛幼陶的王子身份，但聽說有一路妖軍殺向了西介國都城，慕行秋改變了主意，萬一援兵遲遲不到，他們得準備應對小股妖兵，為了不暴露龐山道士，迎戰主力就得是斷流城的玄符軍。
辛幼陶得意地向慕行秋眨眨眼，提醒他這是另一個世界，更廣大的世界，在這裏王室才是至高無上的大人物，龐山道士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
失望的人是辛幼陶，他發現
「妖兵殺入西介國。」陳知味不屑地重複，「頂多是一些散兵游勇，邊疆的玄符軍就足以將他們殺光，奸商居然拿這種事嚇唬百姓，真是愚蠢至極。」
辛幼陶點點頭，顯得很滿意，任何時候都不要當眾拆穿謊言，這是官場規則之一，連王子也得遵守，「非常好，這位慕行秋是京城紫符軍將軍，隨我一同微服私訪，他對行軍布陣很在行，城守大人若是需要的話，可以讓他幫忙。」
官吏們互相望了一眼，居然沒有爭先恐後，而是讓斷流城都尉先說話，都尉還沒開口，陳知味就揮手打斷，「按順序來，規矩就是規矩，用來執行，不是看著玩的。」
都尉身兼守衛衙門之職，居然無人通報就闖進來兩個陌生人，這讓他臉上無光，大步走去，厲聲喝道：「大胆狂徒，誰放你們進來的？知不知道……」
都尉訕訕地退後，先讓民、財、獄等官吏彙報情況。
陳知味滿臉驚訝，「原來閣下就是慕將軍，幸會幸會，請慕將軍原諒本官此前無禮。小小斷流城，能由將軍親自指揮，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黃都尉，從現在開始慕將軍就是斷流城主將，你立刻將全部兵馬轉交，以後在將軍身邊服侍，以效犬馬之勞。」
陳知味臉色一沉，「這算什麼難民？十有八九又是妖言惑眾，打算高價售賣商貨，對這種人本官一清二楚，監視他們，三天之內必然運貨進城，到時全都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