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冰封的前夕
第603章 妖族的孩子在挨餓
錦簇的對手是一場強大的詛咒，榮譽、利益這些平時最能打動人心的語彙，此時此刻全無意義。
妖族大都不識字，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話，可錦簇祈禱之後，眾妖卻都低低地和了一聲「此生足願」，他們從聲音中感受到了錦簇的虔誠。
錦簇並非信徒，連這隻神像也是臨時向一名符籙客借來的，他也不懂什麼經文，只是用低沉的聲音說：「古神在上，我等妖民庸庸碌碌，不求聞達于天下，不求征戰於四方，只求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家中小子能生長成妖，繼續侍奉古神，此生足願。」
看著那張跟自己一樣的面孔陰晴不定，慕行秋覺得既可笑又同情，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十指卻緩緩蠕動，起碼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想好怎麼才能激起這些妖族的士氣。
可是沒有妖族起身，恰恰相反，他們的頭垂得更低了，個個羞愧難當，卻不肯開口自辯，這群力能搏獸在自己的部族被視為英雄的妖族，被恐懼和沮喪打敗了，甚至失去了打架的本能。
營地里的所有妖族，不分首領還是普通小妖，都面朝神像跪下，許多妖族從懷裡掏出自己的神像，一手握持另一手摩挲，顯得十分虔誠。
眾妖紛紛點頭，錦簇也在心裏點頭，終於在一片死水上激起了一點浪花，他激動得手心都出汗了，臉上卻露出憤怒的神情。
他走到眾妖面前，也坐在地上，只是位置稍高，好讓所有妖族都能看到他，然後他開
他覺得時機已到，於是抓起三首神像，高高舉起，大聲道：「戰鬥！跟冰魁戰鬥！為你們的孩子爭一條活路，讓他們為父親驕傲！」
慕行秋和申尚又互相看了一眼，知道這才是最關鍵的時刻，用古神將妖族團結起來並不困難，因為這與詛咒互不干擾，想要激起妖族內心的怒意，卻是在與強大的詛咒進行正面對抗，一句話說錯就可能前功盡棄。
不是所有妖族都信奉古神教，可是只要有一半妖族肯向三首神像跪拜，另一半妖族就會從眾。
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不像一開始那麼堅定了，站在一座地洞的門口，低著頭，像是在認錯，又像是祈禱——他的確需要祈禱，如果不能說服這五十幾名妖族首領，鼓舞全體妖族就是一個笑話，他甚至沒辦法讓分散在各座營地里的妖族聚在一起。
「別說了！」另一隻妖騰地站起來。
冰魁兩個字一出，整個營地霎時又變得鴉雀無聲，激憤從妖族的臉上消失，暴起的壯漢慢慢縮了回去，他們一直避免提起這兩個字，現在，詛咒的力量又回來了。
錦簇就在這時犯了一個錯誤，他畢竟太年輕，又不會精妙的法術，為了將眾妖怒火燒到一丈高，他自己的激情先要衝起三丈才行。
錦簇在心裏期盼著能有妖族站起來發出憤慨的指責，他需要一點反應，以證明他的話動搖了詛咒的根基。
「你想讓我們怎麼辦？戰鬥嗎？從來沒有妖族
符籙客都是那種寧可自己挨餓也要讓客人吃飽的純樸性格，所剩不多的麵餅很快就分發一空，不過妖族首領們自己沒吃，而是小心地收在懷裡，互相怒目而視，提醒對方不要打自己這幾張餅的主意。
「我將要說的話非常簡單，可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大家能跟我一起向古神祈禱。」
慕行秋只擔心一件事，錦簇可能會做得過頭，他挑起憤怒以應對恐懼，結果可能會帶來更多的恐懼。
錦簇起身，竟然從懷裡掏出一隻三首神像來，他將神像放在自己剛剛坐過的土堆上，然後順勢跪下。
「你們以自己的父親為傲，難道就不想將這份驕傲傳給自己的孩子嗎？」錦簇抬高了聲音，他在跟無形的詛咒拔河，他剛剛拉過來一寸，必須繼續用力、更加用力。
錦簇慢慢站起身，又對著神像低聲念誦了幾句，然後才緩緩轉身，從這時起他就保持站立，稍稍側身，像是神像身邊的侍者，對他對面，眾妖則仍然跪拜。
百余名妖族首領答應前來符籙客營地聚會，結果只來了五十幾名，他們感興趣的也不是錦簇和他將要說的話，而是過來尋找食物。
錦簇的眼睛里冒出了火，這讓他更像靈妖而不是道士慕行秋了。
錦簇臉色微變，感覺大勢將去，在與詛咒進行的拔河賽中，自己即將一敗
「我看到你們收起了食物，我知道你們要將食物帶回營地送給自己的孩子。可是就這麼幾張餅，能緩解今天的飢餓，卻解決不了明天、後天的飢餓，更避免不了即將到來的死亡。古神在上，妖族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為什麼咱們的孩子連長大的資格都沒有？」
錦簇毫無名聲，連妖族身份都有點來路不正，想將眾妖聯合起來，就必須藉助于已有的聲望。
「我不懂？你以為我沒見過遍地的妖族屍體嗎？我從西北方一路趕來，見過幾百座屍坑、數千具妖屍，我見過不少強壯的妖族毫髮無傷地死在那裡，他的妻子和孩子就死旁邊，沒錯，屍身完整，臉上看不出一點痛苦，可他們還是死了，那些孩子蜷在母親懷裡，直到死去還以為自己能得到父親的保護……」
平淡無奇的開頭，甚至沒有「妖王」抬頭看上一眼——群妖之地部族眾多，隨便一名部族首領都可以被稱為妖王，這個稱呼就像是「大人」一樣，是個沒有多少實際內容的敬詞。
慕行秋和申尚站在營地邊緣旁觀這一幕，都對錦簇接下來的做法感到好奇。
禿子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在慕行秋耳邊說：「對極了。」「就是這樣。」
「你什麼都不懂！」終於有一隻獸妖站起身，比錦簇高出一頭再加半個胸膛，頭上的雙角像是兩把鋼刀，「根本打不贏，除了讓孩子們在最後幾天盡量吃飽一點，你什麼也做不了。反抗嗎？只會死得更慘，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受
錦簇沒向任何人請教，也沒向慕行秋說出自己的詳細計劃，他要憑自己的本事說服眾妖。
慕行秋甚至有點佩服錦簇了，這個小子平時不苟言笑，因為一點小事就會發怒，跟十幾歲的叛逆少年沒什麼區別，一夜之間，他卻變成了控制情緒的大師，無論眾妖如何憤怒，他卻不為所動。
錦簇就像一名無師自通的演說家，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停頓了一會，讓大家充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然後才繼續說下去，聲音低沉緩慢，完全掩飾了那張年輕面孔所顯示出來的稚嫩。
「聽。」錦簇做出側耳傾聆的樣子，四周並無聲音，過了一會才有一個孩子的哭聲遠遠傳來，像是野貓在打架，「妖族的孩子餓了。」
眾妖你一言我一語，將滿腔憤怒全都宣洩在錦簇身上，靈妖一個不落地回應，盯著對方的眼睛，言辭越來越激烈，非要將對方的怒火徹底點燃不可。
慕行秋和申尚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一下頭，覺得錦簇這一招做得很巧妙。
妖族居住分散，極少有共同目標，除了少數名聲顯赫的妖王，誰也不能將他們變成一個整體，而等到妖王一死，部下立刻分崩離析。
錦簇終於激起眾妖的憤怒，最近這些天來，冰城和狼原從來沒有過如此大聲的喧鬧，好幾隻妖族甚至晃膀子準備打一架了。
申尚一臉沉思，容貌顯得更蒼老了，時不時微微點頭，也不知是被錦簇打動了，還是跟慕行秋有一樣的擔心。
錦簇的確讀過一些散落的龐
慕行秋知道，必須幫他一下了。
眾妖族首領都顯出幾分困惑，可是等二十多名符籙客面朝神像跪下，他們也陸續由坐姿改為膝跪。
錦簇的確抓住了妖族內心最在意的東西——孩子，昨晚他在各處營地行走，看到沮喪的大人們唯獨對孩子會露出一點表情，今天他們肯來參加聚會，也是為孩子尋找一點食物，這一切都讓他相信，只有孩子才能動搖詛咒對妖族的影響。
申尚轉向慕行秋，用嘴型說：「他讀書。」
「我叫錦簇，是一隻靈妖，有幾位妖王昨天見過我，有一些今天是初見。」
第一步他走對了。
錦簇抬起頭，神情立刻恢復堅毅，他很少笑，這時更是嚴肅得像是一頭稱王已久的雄獅。
「你們都是一族之長，是你們做出決定離開家鄉前來冰城避難，是你們做出決定留在此地等待死亡降臨，也是你們做出決定令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能在群妖之地馳騁。」
「回憶一下吧，想一想從前的自己，你們是偉大的妖族，在最寒冷的地區、面對最險惡的強敵，你們活下來了。當你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是你們的父母用鮮血和刀劍保護你們的安全，為你們提供食物。現在，你們的孩子在喊餓，瞧瞧你們都做了什麼？像一群溫馴的母鹿坐在地洞前面發獃，我替你們感到羞恥……」
既然拿到了食物，妖族首領們不好意思馬上就走，於是席地而坐，打算聽聽錦簇要說什麼，將這當成領餅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