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眾生的黃昏
第997章 悟道
最後一名女子，孩子的母親也走開了，臉上掛著淚水與微笑，她終於可以割捨早夭的嬰兒和心中的悲痛，繼續正常的生活了。
錦簇恢復羞恥之心，采葉制衣，向著洪福天消失的方向走去，心裏琢磨一個問題：如果弱者是對力量的束縛，那麼究意該如何束縛呢？他天生妖力，此後修行過各類妖術和道法，受魔種操控期間還接觸過一些魔族法術，可是都不深入，加在一些也如同淺淺的池塘，一眼望到底，容不下大魚。
他坐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裡，日落日升，此心不動，三天之後的清晨，他看到嫩芽鑽出地面，七天之後，嫩芽長到將近一尺長，當天夜裡風雨大作，天亮的時候，嫩芽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眼前的墳堆，錦簇找不到任何婦女們曾經存在過的跡象。
錦簇慢慢坐起，「因為……我覺得羞愧，沒能率領群妖取得勝利，反而將他們帶入絕境……不不，我的真實想法不是這樣，我覺得羞愧，是因為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在強者面前不值一提，在他們面前我與腐肉無異，所以我躺在這裏寧願爛掉，我為自己而羞愧。」
錦簇走到墳前，看著那一小片被水澆過的土地，幾粒種子正在下面奮力生長吧，他想。
錦簇慢慢抬起頭，拂去臉上的樹葉，驚訝地看著老人，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因為老人的話幾乎與他這些天來的所思所想一模一樣。
他不停向前走，沒再看到洪福天的身影，事實上，他已經將洪福天忘掉，專心思考自己的問題，腳步卻沒有停，渴了、
錦簇太久沒有說話，每吐出一個字都感到血液在加速流動。
「我就這樣推論下去，為自己的一時軟弱和犯下的巨大錯誤尋找借口，我差點將自己說服了。」老人低下頭，看著地上的灰頭土臉。
「我有過遠大的理想，以為自己能夠超脫世間的一切爭鬥，彌合那些持續了十幾萬年的仇恨與殺戮，結果一道小小的法術就讓我迷失了方向，理想煙消雲散，份量比不上一片樹葉。於是我加入爭鬥，將仇恨當成武器，將殺戮當成手段，實踐了自己曾經鄙視過的一切醜行。」
森林的北邊是群妖之地，南邊是人類的王國，錦簇一連幾天在林中毫無目的地遊逛，渴飲林中泉水，餓食無名野果，甚至直接吃青草。
因為你會說話，比最會製造雜音的飛蟲還要聒噪，錦簇懶得開口，於是收回目光，甚至不再去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問一名從自己身邊經過的女子：「死者是誰？」
她們的步伐就像是在跳舞，舒緩哀傷，卻又矜持典雅，與歌聲正相配，當最後一名女子也澆過水之後，她們換了一副模樣，紛紛從懷中取出各式各樣的酒壺、酒囊，互相傳遞著痛飲，從這時起，哭是大哭，笑是大笑，每個人都對心中的情緒毫無掩飾。
錦簇明白這些奇怪的女人從何而來了，她們就是傳言中的止步邦居民。
可錦簇從來沒見過衰老之後的洪福天，所以他分不清剛
錦簇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人類還是妖族？」
老人卻不識趣，「你既然不避蟲獸，為何要驅趕我呢？」
走過了三個黑夜、兩個白天，錦簇聽到一陣奇怪的吟唱聲，時而如急風驟雨，時而如泉水淙淙，滿是悲意，中間卻又夾雜著新生的喜悅。
「但這有什麼用呢？另一道法術又將我喚醒了，於是我明白，在我心裏曾經存在過的不是理想，而是實現理想之後獲得的榮耀與地位，我渴望眾生的跪拜與崇敬，可我的實力不足，所以我就編造出一個理想，拒絕與強者比試力量，令自己處於不敗之地。當我終於獲得一點力量，我露出了真面目，迫不及待地加入到爭鬥中去，搶佔地盤、廣收門徒。」
第五天，他終於拋去心中的自責與羞愧，恢復錦尾馬的形態，在林中馳騁，與鹿群競跑，與虎狼搏鬥，腦子裡一無所想。
她們也如幻象一般模糊，對陌生男子的出現毫不意外。
他記得自己的一切，當然也包括真實的名字：他叫錦簇，曾是一大群妖族的首領，被稱為「飯王」，在他的帶領下，這群妖族挽救過許多同類，最後卻全體淪為魔種的奴隸，需要道統祖師的特赦，才能保住性命。
「難道不是這樣嗎？」錦簇忍不住開口，「眾生各按自己的力量與智慧行事，有的吃草，有的吃肉，有的殺戮，有的被殺，能飛的不會在地上走，
差不多三個月後，他在皇京附近的一座無名山谷里，準備以弱者之道接受第一次生死考驗。
「如果是這樣，你又為什麼躺在這裏呢？你的力量沒有全部消失，你不是腐肉，卻寧願像腐肉一樣爛掉，力量的本能呢？為什麼沒能繼續操縱你？」
不久之後，他在斷流城被誤認為慕將軍，錦簇接受了這個稱呼，因為他們兩人長著一樣的容貌，他相信，延續一種信念比創造一種信念更容易一些。
女子看了一眼滿身樹葉和枝條的男子，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意外，好像認識他似的，「那是一個出生不久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我們為他送葬，希望他的魂魄還來得及尋找一個新住處。」
老人長嘆一聲，抬頭仰望頭頂的樹冠，似乎在羡慕這樹的蓬勃生機。
「我們埋下一把樹種子，如果種子能長出來，就說明孩子的魂魄有了歸宿，等到樹木長成再枯萎，魂魄還有機會再成為某位母親的孩子。」
老人大概也覺得無趣，轉身走開，沒一會又回來了，拎來一截枯木樁，放在錦簇身邊，然後慢慢坐下，「我曾經強壯有力，為了一
鬧騰一會之後，婦女們搖搖晃晃地離林而去，只剩一個人又痛哭了一陣才起身追隨同伴。
錦簇抬手摸了一下額頭，他真的在發熱，作為一名不算太弱的大妖，他居然生病了，「這都是我的幻覺嗎？」他輕聲自問，突然想起老人是誰了，「洪福天，你是洪福天，我聽過你講授古神教，後來你佔據了斷流城，創立了洪修會——你也被魔種控制過。」
錦簇心中感到說不出的震撼，他見過無數死者，親手埋葬其中一些，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葬禮。
「可力量拋我而去，我又失去了爭鬥的資格。我在想，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理想？它只是弱者的自我安慰嗎？照這樣說來，純樸只是沒有可爭之物、偉大隻是沒有對手、高貴只是用牆壁和衛兵擋住了低賤、善良只是因為災難發生在別人身上……」
錦簇的衣裳全沒了，就這麼赤條條地躺在樹下，林中的動物舔他的身體、昆蟲在他身上爬行、樹葉將他掩蓋，他都不動，直到頭頂響起一個人類的聲音，他才勉強抬眼望了一下。
錦簇透過擋在眼睛上的樹葉，看到一名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沖他微笑，面容隱約有些眼熟，想了好一會，他吐出兩個字：「走開。」
老人拎著木樁走開，經過幾棵樹之後消失不見。
他從不計數時日，因此不知過去了多少天，他
錦簇羞於再回群妖之地面對從前的部屬，他轉身走進森林，不允許任何妖族跟隨，那時他並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想獨自流浪一段時間。
「你想給螞蟻當食物嗎？你的皮太硬了，它們咬了好幾天，也沒弄下一塊來。」
「墳前澆水是何意？」
「所以力量曾經支配你，現在卻是你在支配力量，你用另一種方式打敗了力量給予你的本能：寧願爛掉也不肯用剩餘的力量為惡。」老人站起身，拎起枯木樁，「那麼軟弱有時候也是很有用的，唯有軟弱能束縛力量，我以衰朽之軀得到平靜，你以腐肉之志壓倒力量，世間強者越攀越高，他們就是這個世界的力量，也是這個世界的瘋狂，只有弱者才能將他們拉下來一點，維持世界的平衡。瞧，我的理想竟然還在。」
他循聲走去，在一片樹木稀疏的林地里看到一群婦女，四五十名，有老有少，圍著一座新堆成的墳繞圈慢行，一邊哭泣一邊歌唱，每個人輪流上前，從前人手裡接過一隻水罐，往墳邊澆一點水。
錦簇站起身，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沒去野林鎮，而是走出森林，一路迤邐來到人煙稠密之處，面對迎上來的眾人，他舉起枯瘦的手臂，說：「請聽我向你們講述弱者之道。」
走在前面的婦女在呼喊，說話的女子匆匆離去，「這裡是野林鎮，我們算是人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