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眾生的黃昏
第999章 弱者的法術
守缺會飛，自告奮勇去更遠的地方召集凡人。
慕將軍臉色蒼白得像紙，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已流盡，他先向慕飛電點下頭，然後目光掃過人群，說：「請看你們的手臂。」
金攻快要結束了，規模較小的風暴已經消失，剩下的一些也露出疲態，步履蹣跚，模樣嚇人，內里的鋼鐵碎粒卻已失去銳氣。
慕將軍摔倒在地，許多人同時邁步想要攙扶，被他的那些追隨者攔住了，「為慕將軍祈禱吧，不要接近他。」
風暴艱難地調轉方向，先是昂頭向上，彷彿一頭躍出水面的巨鯨，但它沒有正常墜回海里，而是在升到最高處的一剎那發生變化，由魚成鳥，展開垂天之翼，緊緊追趕渺小如微塵的獵物。
就這樣，山谷里無人逃卻，數千人共同為慕將軍祈禱。
他改變方向，急速下降，奔著一座高聳的山峰墜去，盡其所能地加快速度，然後在撞到峰頂之前的一瞬間突然再變方向。
皇孫符臨是少數沒動的人之一，轉過身，面對其他人大聲說：「你們還沒有醒悟嗎？人類最大的威脅不是妖族，而是道統，是那些比人類和妖族都要強大得多的力量。就像慕將軍說的，強者向上，飛得越高，看地面上的眾生越渺小，同情也就越少。站在地面上的眾生要將他們拽下來，哪怕拽下來一點也好，可咱們是弱者，人類如此，妖族也如此，非得聯合起來，像剛才那樣站在一起，互相保護、互相支持，才有可能與強者抗衡。你們看到的是一隻妖、一匹馬，我看到的卻是眾生之王。」
「當心，別靠得太近……」
「慕將軍怎麼會是妖
兩人互相對視了一會，慕將軍說：「謝謝你的幫助。」別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有他察覺到鋼鐵風暴最後階段的轉向。
「瞧。」守缺看到了慕行秋，極小聲地說，她的神情比周圍的任何人都要崇敬，痴迷得像是要衝上去吃那些血。
「我們看到了，有小樹！」一個孩子興奮地大聲說，「咦，現在不見了。」
「相信你們自己的力量，相信弱者之道吧，這就是證據，你們能夠擋住強者的法術。」
大家都已知道符臨是皇室子孫，見他做出這樣的舉動，稱妖族為「眾生之王」，全都吃了一驚，很快，大批凡人追隨他的行為，年幼的孩子們尤其像模像樣，對於親吻泥土一點猶豫也沒有。
慕行秋起身飛往山谷，中途時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沒有衣裳，在腰間小皮袋裡找了一遍，發現一身道袍，於是就在空中換上，頭髮七零八落，只剩下幾寸長，倒是不用收拾了。
慕將軍握緊拳頭，「弱者常受欺壓，但弱者不會認輸，強者才有大起大落，弱者一直站在這裏，背後緊靠著死亡，無路可退，所以不會認輸。」
慕將軍沒有死，在他血淋淋的胸前，出現一棵幼苗樣子的圖案，它還不大，只有三根淺綠色的枝條和五根乳白色的嫩須，流動的血液全都避開圖案，在一片血紅當中，幼苗顯得極為突出。
慕行秋點下頭。
人群聚在一起，默默地看著中間的慕將軍，沒有顯出獲救的喜悅，也沒有戰勝強敵的激奮。
守缺將一捧土送給慕行秋，他搖頭拒絕了，迄今為止的種種儀式對籠絡人心
「不認輸……也得有手段，我帶你們去卓州城吧。」慕行秋說。
好像有一道閃電射進腦海，慕行秋眼前一片光明，大片記憶似乎就在眼前，可是只持續了一瞬間，光明暗去，記憶也隨之消散，什麼也沒留下。
傷勢不是很重，疼痛卻是實打實的，鋼鐵碎粒前仆後繼地砸來，慕行秋本來就已破爛的衣裳寸縷不剩，皮膚被擊出大批紅點，沒多久紅點連成一片，使得通體皆紅，他就像是一段飛行的木炭。
「當然，弱者也需要法術，但這不是強者的法術，每一次施法之後，作為整體我們會變得更堅韌，作為個體，作為我，將會越來越弱，直到與眾生無異。」
沒人給慕行秋安排任務，大家已經習慣將他當成冷眼旁觀者，走路時繞開他，從不抬頭看一眼。
不知又有多少生靈亡於此劫。
慕將軍還站在土台上，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右手握著神像的殘骸護在心口，左臂直直伸出，手掌朝向山谷入口。
「他為什麼要救咱們？是要把咱們吃掉嗎？」
「咦，我的手背上也有……」一名十來歲的孩子驚奇地舉起手臂，讓大家看他手背上的圖案，它與慕將軍胸前的樹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小一些。
符臨彎下腰，從地上掬起一捧塵土，轉向血泊中的慕將軍，說了一句「我身為地」，將整張臉深深埋進手中的塵土裡，然後滿臉髒兮兮地繼續念誦「我為」之句。
頭頂的夜空沒有一絲風、一片雲，繁星密布，似乎伸手可及，慕行秋向
慕行秋已經吸收夠的法力，可以恣意地揮霍了，可他就像是第一次進城的鄉下少年，茫然無知，懷裡揣著金銀珠寶，卻不知道該怎麼花出去，他只能飛行，能飛多快就飛多快。
慕行秋終於明白自己之前為何察覺不到強大的法術了，因為法術太分散，以後還會越來越分散。
大家不會複雜的禱文，於是一遍遍地低聲吟誦「我為」之句，少了激昂慷慨，多了柔和誠摯。
山谷里很安靜，神像發出的光芒沒有了，地面留下風暴刮過的痕迹，像是被一柄巨刀連削多次。
少數人沒動，慕將軍的追隨者們各從地上用雙手挖出一捧土，對著土繼續祈禱，偶爾還會親吻泥土，守缺模仿他們的動作，弄得滿臉臟污也不在乎。
只有慕將軍是個例外，他走下土台，來到慕行秋面前，「聽說你在尋找記憶。」
「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有人輕聲問，生怕打擾到慕將軍。
他像是被血水潑了全身，從頭到腳都在滴血，這是一個恐怖的景象，同時又具有難以言喻的威嚴，就像原始初民的祭天儀式，那時候鮮血、殺戮、死亡還都帶有神聖的含義。
「恐怕你來不及召集足夠的凡人了，水攻、木攻之後還有道火之攻，按我的推測，就算是十萬凡人也擋不住最後一擊。」
守缺對慕將軍知無不答，但她還是保住了秘密，沒說慕行秋的真名，在慕將軍眼裡，他仍是名叫慕飛電的奇怪修行者。
「像你這樣能堅持多久？」慕行秋問。
被他引來的鋼鐵風
「但這仍是一道法術，而不是純粹的弱者集合。」
不只是孩子，其他人也陸續在自己身上發現了同樣的圖案，位置稍有差異，但都是神像曾經觸碰過的地方。
慕行秋飛出十余里才落在另一座穩妥的山峰上，腳下的土地在震顫，四周轟鳴聲不絕於耳，五行之劫正以冷酷的力量改變地貌，幾天之後，如果皇京還有倖存者，將很難認出來自己的家鄉。
「咱們需要做點什麼嗎？」
慕行秋落在人群後面，慢慢擠進去，他的變化不小，頭髮短了、衣裳換了、身體的紅印還沒有完全消失，只有坑坑窪窪的臉孔還能讓人認出來。沒人知道他在最後一刻伸出援手，眾人讓路，只是因為不敢得罪會飛的修行者。
「他的魂魄……啊，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魂魄，我真想……把我的魂魄獻給他。」守缺殘破的魂魄在顫抖，她說不清自己的感受，只知道面對這樣的魂魄，自己生出的不是飢餓，而是自慚形穢與由衷的奉獻意願。
人群議論紛紛，之所以還沒有作鳥獸散，唯一的原因是太震驚、太意外，一時間無人帶頭逃跑。
「天哪，他是……他是一隻馬妖！」人群中響起驚呼，膽小者驚恐地後退，讓出一塊地方來。
人群轟然應是，慕將軍的幾名追隨者立刻走進人群分派任務，很快就建立起一個臨時的組織，有人出谷召集附近的流散者，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的慕將軍變成了一匹馬，一匹長著五彩長尾的錦尾馬，全身仍是鮮血淋淋。
慕將軍推開攙扶者，大聲說：「去呼喚更多的凡人吧，告訴他們這裡有弱者之道，告訴他們，幸運不會總降臨在他們頭上，弱者唯有聚在一起，才能承接強者的進攻與隕落。」
眾人低頭看去，都在自己的胳膊上看到幾處小小的傷痕，多則十五六處，少則兩三處，都不大，有些地方流過血，這時已經凝固，他們其實早就發現這些傷痕了，可是相比于慕將軍的全身重傷和眾人的大難不死，這點小傷實在不值一提，因此誰也沒有特別在意。
眾人恍然，慕將軍自己承接了絕大部分法術，其他人也非一無是處，他們分擔了少量攻勢，如果是在平時，一枚鋼鐵碎粒就足以殺死一名凡人。
錦尾馬恢復人形，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連胸前的樹苗圖案也消失了，只是顯得非常虛弱，兩名追隨者立刻走上土台，給慕將軍披上長袍，扶他站起來，守缺沒趕上，遺憾地跺了下腳，心裏暗暗記下這道程序，決定再有下一次，自己一定要第一個走上去。
「聚集的人越多，堅持得越久，這是弱者之道的根基。」
於是，除了感激，他們又生出更強的信心。
「不，看你們手臂上的傷口。」
湧來的鋼鐵碎粒太多了，慕行秋來不及吸收其中的法力，只能以身體硬抗，他的體質比慕將軍要堅強得多，而且法力充沛，身體表面比鋼鐵還要剛硬，碎粒紛紛被彈飛，失去法力，緩緩向地面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