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七章 何必日正

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七章 何必日正

就聽是儀又開口問道:「冢中可有遺骨?」
所以氏勛一提示,他立刻就把這位昔日的「主家」給認出來了。可是認出來歸認出來,臉上卻仍舊波瀾不驚——這點兒心理承受能力,以及表情偽裝能力,堂堂是宏輔肯定是有的——並且一口咬定:我不認識你。
他本來已經在附近找到了不少昔日的莊客,可以拉過來證明自己的身份,誰想抵達朝鮮以後,柳毅嚴密關防,不但調兵守備是氏下榻之處,且但凡有人外出,必要遣兵跟隨監視。氏勛本出柳毅門下,也知道柳毅曾經到處張貼圖形,搜捕過自己,故此不敢在身後有尾巴的前提下去找那些證人——這也是是儀拖了整整兩天,才被迫無奈跟著是勛到墳前來的緣故。
是儀暗中嘆息——他也不想把事情徹底搞僵,尤其在是勛大拍胸脯,保證會照顧他幾個兒子以後——所以只追問一些細節問題,就是在暗示:我已經全都知道啦,此地也無外人,你又何必如此嘴硬呢?
而且自從柳毅傳書,說在朝鮮郊外發現了氏伊的墳冢,是勛就開始產生了警惕心,直至親往樂浪,得見「先考氏公諱伊之墓」的碑文,掀起陳舊的記憶,更是早早便做好了心理準備——雖然他此前並想不到氏公子竟然還活著。此番是儀巴巴地從登州跑來,偏要陪他過來搞遷葬活動,是勛便料到了其中必有蹊蹺。
無奈之下,是儀只得長嘆一聲:「何必如此。」他望向是勛,目光中充滿了惋惜之情:「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君子不欺暗室,魚目安可混珠?」你看我的表情,我沒打算一棍子把你打死,你又何必如此頑固呢?咱們把話說開了,再想辦法解決問題,有啥不好?
想到這裏,不禁斜過眼去,瞟了一眼是峻——是子高就覺得對方目光如刀,似剜臟腑,當即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覺地就後退了一步。
是儀就覺得手腳冰涼,眼前一黑,險些癱倒在地……
氏公子內心翻江倒海,而他的顧慮,是儀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問題提出來了,對方卻坦然作答,就逼得自己再也難以開口。當場開墳驗證?倘若那小子真的隨便放了一具遺骨進去,不就斷絕了我所有的後手了嗎?
怎麼辦?難道真要當面揭穿他夷人的出身嗎?如此自可使是儀更為厭惡此賊,但也等於把對方逼到了牆角,倘若拚死反擊,自己可能倖免?
完了甚至還轉過頭去問是儀:「此伯父之從仆耶?其所言何意耶?」
十多年過去了,遺體早變遺骨,就算身上有什麼胎記、表徵,那也泯然無跡了呀!是勛要是一口咬定,這就是氏伊的骨殖,自己又該怎麼辦?指出真骨殖埋葬之處?誰能證明此非而彼是?
真氏勛已經給足了提示了,可假是勛還是裝模作樣地先打量他好一會兒,再沉思半晌,完了——你誰啊?我還是認不出來呀!
最關鍵的問題,氏勛此時並不需要取信於是儀——是儀早就已經相信他了,否則也不會帶他過來跟假是勛在墳前對質——他需要的是假是勛在無可辯駁的證據面前鬆口,然後給自己一個補償的方法。原本想來,自己既已取信於是儀,又捏著對方夷人出身的把柄,證據也勉強還算確鑿,若是聰明人,總該松一鬆口,再論善後之策吧?誰想到對方嘴巴這麼硬,就是抵死不認!
是儀手撫氏伊的墓碑:「若如此,我弟在地下如何得安?」是勛的耐心都快要磨盡了,心知再這樣只是頻繁放軟釘子,今日之事終無了局,乾脆冷笑一聲:「總好過嗣絕族滅!」
這話一問出來,旁邊的氏勛和是峻全都不禁渾身一震,當下緊緊盯著是勛的面孔,要瞧他是何種表情,做何種回答。就見是勛淡淡一笑,反問道:「若無遺骨,吾又如何遷葬?何必引伯父來此?」
隨即是儀便問是勛:「此碑乃汝之親立耶?」是你親自立的碑嗎?是勛微微搖頭:「非也,乃倩柳使君所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碑是建安八年所立,那年我跟著曹操鎮定幽州,然後最遠跑了趟遼東襄平,就不可能再到樂浪來,怎麼立碑呢?說是請柳毅幫忙立的,那就說得通啦——你有本事你問柳毅去!
是勛眼神剛轉回來,就耳聽得是儀慨嘆:「君子不欺暗室,魚目安可混珠?」他隨口便答:「好過買櫝還珠。」然後一擺手:「日將夕矣,請即召人來,伯父先祭,即可遷葬。」天都快黑啦,咱們到這兒幹嘛來啦?你到底肯不肯下令遷葬呢?
他可沒想到,倘若上來就猛然斷喝一聲:「孽障,汝還欲冒我是氏之名到何時?!」說不定是勛就真的蒙了,惶惑之下,或許會主動交代所有「罪行」。可是老頭兒沒想徹底撕破臉,溫溫和和的,猶猶豫豫的,只是繞著圈子套話,是勛未受雷霆之震,自然不會掉筷子,對方越是暗示出和解之意,是宏輔便越是不能使其如願。
是勛表情淡然,儀態從容,雙目卻如電一般盯著是儀的表情,一字一頓地說道:「古之建姓,或以所生,或以官號,或以祖名,皆有義體,以明氏族。故曰胙之以土而命之氏,此先王之典也,所以明本重始,彰示功德,子孫不忘也。今離文析字,橫生忌諱,更氏易姓,忘本誣祖,不亦謬哉?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
氏勛雙眼瞪大,正想一口喝破:「此衣冠冢也,汝可算露出了破綻!」可是隨即腦海中靈光一現,卻不禁呆住了……
是儀聞言大驚,心說什麼「嗣絕族滅」?你究竟想做什麼?我還給你留著台階呢,難道你倒要主動撕破臉皮不成?乃以手指著是勛:「于汝有何好處?!」是啊,你要是敢跟我決裂,恐怕是家此後的宦途將變得極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權勢,只要設計得法,甚至有可能滅亡是家。可你也落不著絲毫好處啊,是氏既滅,你又將以何等面目以對天下之人?!
還有是峻,你小子一直跟邊兒上看戲啊,不言不語。倘若你事先毫不知情,估計第一時間就會蹦出來詢問: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留下來不肯退後的那小子是誰?可是看你的表現,你爹應該早就給你透過底了吧?難道你想看我的笑話不成嗎?
那麼是宏輔真的沒有認出當面之人究竟是WHO嗎?那未免太過小瞧他的眼力了,更小瞧他的智商。確實,氏公子這些年來外表變化得很大,其一是來自生活機遇的跌宕起伏,其二是來自於內心的屈辱和煩惱,若非稔熟之人,真未必能認得出來。但一則昔日二人相處並非一天半日,而是整整的兩年,阿飛幾乎就是氏勛的貼身書僮,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二則么,前者乃是穿越客,來自於看臉而不唯臉的現代社會,別說滿大街和滿熒屏各類匪夷所思的化妝術了,整容整得面目全非的也不是沒有見到過,見識多了,眼力價自然就強。
氏勛就覺得一股戾氣直衝腦門,心說我夠給你面子了,夠給你台階下了,故意把話說得不明不白的,誰想到你仍然矢口否認。難道非要我將前情往事合盤托出不可嗎?才待再開口,卻見是儀拋過來一個稍安毋躁的眼色。
氏勛你想幹嘛?想要挾我?你要是主動找上門來,保證不揭穿我的真面目,我看在往日情分上,給你個假身份,讓你繼續存活下去,或許還會加以提攜。是儀你又是想幹嘛?想我心生愧疚,主動認錯?你要是摒退眾人,直承此事,咱們或許還有得商量。如今竟然挾我來至氏伊墓前,出言試探,即便不在大庭廣眾之下,那也等於撕破了臉啦,我要是一承認,當場氣勢就萎了,其後還不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必須得照辦?哼,事已至此,我又豈能撤步?!
其實是勛本人也覺得,我就算認了又如何?我就不是你族侄,是冒充的,你知道了又如何?你還敢到處去宣揚嗎?我名聲垮了,對你是家又有什麼好處?不管怎麼說,穿越來此,冒名頂替,也是自己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一段往事,趁此機會幹脆說開來,也算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從此可以輕裝上陣。可是再一琢磨,自己終究不是這時代的人啊,對於此世士大夫對血緣傳承究竟執著到何等程度,恐怕是難察究竟的,萬一老頭子昏悖了,非要跟我鬧個你死我活,那又該怎麼辦?我乾脆一口咬定,抵死不認,你又能奈如何?
當時氏勛並沒有往深處琢磨,可是如今想來——莫非這賊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么?他是故意請柳毅防堵自己的么?此必柳毅泄露,並與其狼狽為奸也!倘若果真如此,那麼這衣冠冢早就被柳毅發現了,甚至還派人守墓,他會不會在是勛的授意下,悄悄地挖開來查看了究竟,甚至隨便再放一具骨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