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最憶江南
第363章 大小
三粒骰子都是兩點朝上，名為豹子。
徐賀取了一錠銀子，再次扔在了「大」字上。
除了徐賀。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院子里點了燈籠火把，擺著八張賭桌。一個個壯漢圍著桌子吆五喝六。有喊大小豹子的，肯定是在擲骰子；有喊天王地杠的，肯定是在推牌九；還有打雙陸的、轉輪盤的、打馬吊的，不一而足。
「是你們佐哥兒派你來的？」
劉峰一躍上了賭桌。
「開！小！」
徐賀終於按捺不住，撐著賭桌站了起來，脖子上青筋迸出，整張臉脹得通紅，聲嘶力竭喊道：「大！大！大！」這一刻，他竟是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其他所有人！
徐賀並非不知道，但是此刻說不出話，只是輕輕揉了揉喉嚨。
劉峰嘿嘿一笑：「我不懂賭桌規矩，只聽老爺的話。」
「小！」
那些護院視壯漢如虎狼，嚇得連滾帶爬出了門，嚎都不敢嚎一聲。
「老爺說的哪裡話，蕭總監對小的說：一要聽老爺吩咐；二要保護好老爺周全；三要看顧好銀子。我看這些賊鳥各個都不是好人，得提防他們害了老爺。」劉峰說得無比誠懇。
「買定離手！」
然而這沒有意義。
接連十三把小，徐賀偏不信邪，又拋出一錠銀子落在「大」上。
莊家滿臉烏青，以頭撞地，泣不成聲。
——哼，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只要叫你拿不住機會發作，一樣能留住恩客！
「謝老爺誇獎。」壯漢好似沒聽出來一般。
大賭場用籌碼，小賭檔用現銀。此刻那銀筐里的銀子已經有了薄薄一層，聽到這大錠落下去的聲響，莊家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光陰如金，多開一盅就是多一筆收入，不等餘音散去，他已經再次搖響了賭盅，抑揚頓挫地唱著：「買定離手咯——！」
莊家朝劉峰喝道：「輸不起怎麼的？」
徐賀剛才喊得聲嘶力竭，現在說話都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看著劉峰
牛大力已經拿了賭盅和骰子，放在那倒霉的莊家面前。
艾嫂心道：賭錢總沒有什麼可以挑刺的了吧？連忙道：「多，多，正好有一批浙江來的豪客，嫌奴家這兒沒有能夠對賭的金主呢。徐老爺正好叫他們知道什麼是人外有人！」
十兩開一局骰子，這已經算是豪賭了。
徐賀后槽牙發癢，道：「若是再來攪我興緻，莫怪我趕你回去！」
徐賀整張臉都團在了一起：「你分不出打情罵俏也便罷了，喝茶沾點水算什麼事？就值得你打打殺殺的？你還說不是故意來攪局的？」
他也不多說，默默跟在後面。他的任務除了要策應劉峰，有時候還要推推手。
徐賀本就是衝著羊牯來的，頓時心情好了不少，正要穿堂而過，腳下卻是一頓，回頭對劉峰道：「賭桌上沒父子，你若是再小題大做，我便要你好看！」這話說得聲音不小。卻更應了色厲內荏的老話。
劉峰明明一個八尺壯漢，竟然身輕靈活，兩步跨到遞茶水的龜公面前，一腳踹在那龜公胯上。龜公還沒反應過來呢，人已經躺在地上了。他也曾碰到過不少脾氣暴躁的客人，上來就踢就打的也並非沒有。並不驚惶。正當他要跪起身來求饒，卻見眼前一黑，鐵塔一樣的巨漢撲到面前，拳頭就往大腿臀部招呼，真是拳拳到肉，痛得他連哭號都不敢。
剛剛圍上來的護院各個肝顫：你小子這是找死啊！
這龜公一溜煙跑了出去——他可是眼看自己的同事被打成了真龜，現在還沒爬回房裡呢。
艾嫂走到門口，自度安全了，方才沖地上的護院道：「都快起來，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來人，速速再為徐老爺置辦一席酒菜！」說罷方才福了福，去換衣服了。
徐賀吃燙，連忙換手，卻覺得腦後生風，心道不好。
徐賀臉頰肌肉跳動，
龜公是個慣常挨打的人，身上再痛都能忍得住。卻被這一吼之下，震得心神恍惚。眼淚鼻涕不能自禁地流了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才聞到屋裡有些異味，再一抹下身，濕熱濕熱一灘。
「小的劉峰，是仁壽堂護院隊的護院。」
劉峰也不答話，只是憨笑。
艾嫂連忙命人給徐賀搬了椅子坐著玩。
徐賀想若是吃飯，恐怕還要惹出更多麻煩，但是就這樣走了卻不甘心。他道：「算了，隨便弄些點心來，我先去玩兩把。今日玩的客人多麼？」
「開！一三四——七點小！」
徐賀剛剛接過茶碗，聞言心驚：仁壽堂隨便出來個人都有這樣的橫勁，我那不孝子勢力還真是不小！他手一顫，茶碗蓋子一斜，茶水順著杯壁晃出來些許。熱水落在杯托里。正好浸沒了徐賀半個手指甲。
艾嫂撲到徐賀腳邊，淚眼婆娑：「奴奴心中苦，奴奴說不出。」徐賀張了張口，還是發不出聲音，只是無奈地看著艾嫂。艾嫂以為這莊家玩得太過，十三把小惹惱了徐賀，哭著分說道：「他們都是鎮上大賭檔放在這裏的人，奴奴只是抽點水，並不能使喚他們啊。」
那兩個護院還沒來得及上前。只見劉峰已經抱著銀箱硬撞開兩個高大的賭客，不管不顧將三四十斤的箱子往賭桌上一砸：「我家老爺要玩，玩不起的，滾！」說著，他掀開箱蓋，露出裏面的銀錠。又拿出一錠砸在桌上：「十兩一局，上不封頂！」
其他賭客有冷著臉散開玩別樣去的，也有留下笑呵呵看熱鬧的。
從一進過二進的月門前，原本看門的護院早就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徐賀輕車熟路進去，果然聽到了裏面傳來浙江口音。
「你當我傻子么！」徐賀跳了起來。
再開盅的時候，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地收銀子。
「開！一一四小！
——派你來搗亂的？
艾嫂見徐賀不說話，只好壯著膽子喊道：「別打啦！出人命啦！」
徐賀對擲骰子押大小情有獨鍾。這遊戲十分簡單，不費腦子，而且短頻快。嘩啦啦一陣響，銀子便拿出拿進，十分刺激。他走到賭桌前。艾嫂當即示意護院上前幫他騰個位置出來——若是讓劉峰動手，不知要鬧成什麼結果。
「老爺對他們可有什麼不滿？要不小的把他們的屋子拆兩座，為老爺出氣！」劉峰跟了出來。
壯漢捏著袖子給徐賀擦了擦圓凳，面露討好之色：「老爺，您坐。」
艾嫂就算是十輩子眼瞎，總也看出這壯漢隨從並不把徐賀真的當回事。她雖然猜不到更深一層，卻不相信一個真正的渾人能如此精妙地拿捏時機，並且翻臉比翻書還快。她本來懷疑是仇家派來的，但想想仇家又如何能夠在徐賀身邊安插隨從呢？也饒是她久在江湖，腦中靈光一閃：娛樂從業者最大的仇家，不正是客人家裡的大婦么！
這回可是捅了馬蜂窩，一旁看熱鬧的賭客已經圍了三層，別的賭桌都空了。就為了一睹這百年不遇的奇景。同時，他們也押上了銀子。
徐賀初時還覺得挺有些虛榮，坐下之後才發現這一桌就成了他跟莊家對賭了。那莊家還不知道外間發生的事。只把劉峰看做一般的豪奴，並不以為然，仍舊用平素慵懶的聲音唱到：「買定離手！」說著便搖起了瓷盅。象牙的骰子撞在青瓷壁上，發出清脆如鈴的一串響聲。
徐賀已經看不下去了，在那龜公發懵的時候走出了客廳。他站在檐下。看著四周一圈驚弓之鳥般的護院，重重嘆了口氣。
旁邊有賭客笑道：「比剛才好了一點！」
……
劉峰咧嘴一笑：「咱不知道啥叫輸贏，就想問一句：你聽得懂人話不！」
徐賀強忍心中憤怒，坐了下去，正話反說：「你很好。」
徐賀看著地上的裂紋，又看了看
——難道是我叫你掀桌子打人的！
徐賀斜眼看劉峰的表情。裝模作樣命人遞碗茶來。
就他一個賭客，莊家自然也不用多等，猛地將賭盅往桌上一落，旋即開盅唱道：「一一三——小！」說著，一手已經麻利地取了七齒鐵筢子，將那十兩銀子摟到身前，撥入下面的銀筐里。
莊家被劉峰奪了氣勢，退了一步：「你這是不講規矩了。」
劉峰臉上帶著笑，看了看徐賀腳下的石灰磚。猛然間出腳如電，重重一跺，暗中運上了全身的勁力。腳跟落處發出咔嚓一聲清響，磚面上登時裂出一道龜紋。「這磚定是惹了老爺不悅，小的幫老爺出氣。」劉峰恍然無事道。
「你姓甚名誰？在仁壽堂是何職司？」
賭桌上響起了異口同聲地呼喝聲：「小！小！小！」
「老爺容秉！這些人最慣常用小性兒。先弄些好似無關痛癢的事試探恩客脾氣，若是碰上老爺這樣脾氣好的，便明裡暗裡要佔老爺便宜。老爺您想，誰家泡茶泡那麼滿？還不是恨老爺叫他幹活，故意在這小處報復老爺！」劉峰言之鑿鑿，只看他那一臉鄭重，簡直讓人覺得無可置疑。
徐賀心中惱火，他是來宰羊牯的啊！
莊家的鐵筢子尚未將桌上的銀子扒完，只聽得咚地一聲，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莊家全身。
牛大力看在眼裡，心中暗道：這人嬉笑怒罵抹臉就來。能打能扛，不知什麼來頭！佐哥兒竟然連這種豪傑都能招攬麾下，這不是要逼死我們打行么？
劉峰果然停了手，拖著死狗一樣的莊家走到徐賀面前，啪地往地上一扔，面不改色氣不長出，緩聲道：「我家老爺叫你開個『大』，現在聽懂了沒？」
艾嫂心中騰起一股戰意，麻溜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臉上一變，竟然透出幾分端莊的模樣。她道：「徐老爺，奴家身上染了酒臭，真是唐突貴客，這就進去更衣
徐賀假裝聽了聽，將一錠銀子扔在了「大」字上。
「讓你不懂人話！讓你不開大！讓你開豹子！讓你不懂規矩！」劉峰一邊罵一邊打，原本尖嘴猴腮下巴似錐的莊家，不過片刻就換了一張大頭娃娃的圓臉。
「竟然敢傷了我家老爺！」劉峰瞪著銅鈴一樣大的眼睛，發出震耳欲聾的獅子吼。
艾嫂換了一套不太露肉的衣服出來，見徐賀站在檐下，便去招呼：「徐老爺怎地不坐裏面？」她順著徐賀的目光一瞥，看到了地上的裂紋，雙腿一軟已經跪在了地上：「老爺有何吩咐，奴家定然照辦。」
除了徐賀。
她輕聲招呼龜公：「速速將刑房的七老爺請來。所有護院都上，別讓他砸場子！」
「大！」
劉峰道：「是蕭總監安排的差事。」他笑道：「小的何德何能，能叫佐哥兒派差事呢。」
原來還是嚇尿了。
「開！一二三小——！」莊家邊唱邊收銀子，動作一氣呵成。
徐賀有一剎那都覺得自己好像錯怪了劉峰。
不過終於還是沒有吐出口。
「我家老爺要你開大，你竟敢開個豹子！」
「開！」莊家聲音中透著興奮：「豹子！通吃！」
徐賀也怕身邊這渾人再鬧出什麼事來。若真是家裡的奴僕，他早就劈頭蓋臉打上去了，卻不知他在仁壽堂是何職司，若是真的動手，是否會引來麻煩。常年的小商人心態讓他進退維谷，幸好艾嫂求去，當即順水推舟道：「去吧，去吧。」
艾嫂心頭一顫：這討命鬼還是來了！
劉峰暴喝一聲，一躍而下，將那莊家撞倒在地。吃這行飯的莊家都講究眼明手快，各個伶俐秀氣跟猴一樣。這種小體格，哪裡經得住劉峰居高臨下的一撞？他只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巨力釘在了地上，緊接著便是「嗡」地一聲，耳邊像是有十七八個銅鑼齊響，腦仁都被震得發顫。卻是劉峰一拳打在了他臉頰上。
當然，是跟徐賀反著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