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明》第一卷 生計

第3章 石子嶺上

第一卷 生計

第3章 石子嶺上

「但凡有條活路,咱們也不會再干這個刀口舔血的營生。」林德文酒有點過量,舌頭直打卷,「現在一想起以前的兄弟們戰死沙場,就心痛,真他娘的心痛!」林德文禁不住有點哽咽。
小三看見滿地的屍體和血液,忍不住就想嘔吐,只好將目光瞧往活著的五人,好歹沒有吐出來。
正在此時,忽然有人說道:「林教頭好雅興,在此飲酒也不叫上在下!」原來是典史董三友,路過此地,見三人正喝悶酒,便上前打招呼。
林德文一揮手,三人一躍而起。林德文在前,手提一桿鐵槍,向山賊刺去,正中山賊心臟,山賊發出一聲慘叫,倒地而亡。
林德文慨然道:「孫菩薩為禍鄉里,草民氣憤不過,約了幾個兄弟,方才殺掉他,還望大人幫忙遮掩一二。」
「沒問題,在下就等著林教頭。」
周望搖頭道:「這次運氣好,土匪只有二十多人,要是以後點子硬點,咱兄弟仨肯定要交待在那裡!」
小三右手緊緊的握著弓,手心裏全是汗。渾身也情不自禁的顫抖,小三很想讓自己的身體別抖,但怎麼也做不到。大哥林純知拍了拍小三的頭,悄聲道:「別緊張,過會按爹吩咐的做就行了。」說完握住小三的手,二哥也按住小三的肩膀。說來也奇怪,小三安定了不少,身體也不再顫抖,靜靜的盯著寨門方向。
董三友吃驚不已,問道:「剿滅土匪與縣有功,林教頭為何遮遮掩掩?應該不全是圖財吧?」
林德文盯著女子,問道:「你可願意跟著我們陳兄弟過活?」
陳狗子笑嘻嘻的說道:「從孫菩薩的房子里搜出一個女人。」
於是,在董三友的照應下,史調元也無意擴大事端,向荊州府報了個「匪遭火災,盡數燒死」完事。
值哨的山賊站在瞭望台上,不停的用獵弓射向三人,但獵弓力度太小,箭支有點發飄,很輕易的就被周望和陳狗子用朴刀撥開。林德文對箭支也不管不顧,只管槍挑當面之賊。
陳菩薩認為後山有懸崖,便沒有建寨牆,也沒有安排人值哨,只是在這裏扔滿了荊棘,但這點荊棘根本擋不住三人,三人悄悄的朝寨子摸過去。離寨子越來越近,三人正準備衝出去,突然有個山賊推開門,直接向他們走來,一邊走一邊掏那玩意,原來是出來尿尿的。
寨門處的值哨見孫菩薩逃跑,扔掉獵弓,從瞭望台上滾下來,打開寨門就跑。沒跑多遠,一支箭迎面而來,正中面門,馬上撲倒在地。孫菩薩大驚,還沒決定往哪裡跑,兩支箭又呼哨而來,孫菩薩用刀撥開一支,另外一支正中喉嚨。孫菩薩手扶著箭桿,發出啊啊的聲音,仰面倒在地上,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四人喝酒後,董三友繼續道:「在下知道三位在遼東都是響噹噹的好漢,現在埋沒于鄉野中甚為可惜,三位難道就沒想過為朝廷做點什麼?」
林德文問道:「我們兄弟仨也不知道做點什麼好,典史大人有什麼建議?」
董三友看著林德文離去的身影,心裏盤算不已:遮掩是小事,幫幫也無所謂。這林德文、周望和陳雷三人還真是藝高人膽大,何不驅策這三個精銳士卒剿匪積累點功勞,然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升點官?
「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雖說現在多了點銀子,也不能坐吃山空。大哥你看看我們以後做點什麼好?」周望到底想得比較遠,問道。
董三友接著說道:「虎渡口巡檢司副巡檢空缺,林教頭若是有意,在下可活動一二,為林教頭爭取這個職缺。」
「這個……這個還是讓我們兄弟仨商量一下吧。」林德文遲疑道。
江陵縣城望江樓上,林德文、周望和陳狗子三人正喝酒買醉。自從剿滅孫菩薩之後,三人手裡有了銀錢,經常到望江樓上喝酒發泄悶氣。
「真正讓在下佩服的是三位,以三人之力直搗匪窩,非精銳之士不能為之。」
慘叫驚動了寨門口的值哨,一時鑼聲大響,山賊們紛紛拿著兵器從屋裡衝出來,有的甚至還是裸體。林德文雙手端槍,一馬當先向山賊們衝去,而周望和陳狗子各拿一把朴刀分護林德文左右,三人組成一個戰團,銳不可當,立時便有三個山賊被挑翻在地。
林德文等人心裏明白,女子在匪窩呆了半年,即便回家也是死路一條。陳狗子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方說道:「大哥,你看,我還缺個暖腳的……」
「大哥,我看這樣也挺好,剿匪不僅積德,還掙銀子,天底下哪有這麼爽的事情?」陳狗子一想起多了一個暖腳的,就樂呵呵的。
女子趕緊點頭,口稱願意。
突然孫菩薩在人群中喊道:「只有三個人,弟兄們給我宰了他們。」山賊復鼓起一絲勇氣,將三人圍在中間。三人越戰越勇,兵器使用得越來越順手,轉眼之間,又有二賊受傷倒地。林德文挺槍向孫菩薩衝去,周望和陳狗子默契的緊隨而上,三人始終組成一個三角,不離左右。孫菩薩見三人衝過來,大驚,自知不是對手,轉身就逃。
「你是讀書人,居然也……居然也……」陳狗子端著酒杯,話都不會說了。
十月二十七日深夜,林德文六人按照計劃在石子嶺附近潛伏。林德文、周望和陳狗子在後山,而林純知、林純仁和林純鴻兄弟三人則伏在寨門前的山路邊。烏雲遮蔽,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往山寨望去,裏面還有火光,可以清晰的看見寨門附近有個瞭望台,上面居然還有人在值哨。山寨里喧鬧不已,一直到子時才慢慢安靜下去。
石子嶺後山有個懸崖,大約有十五六米高,待到山賊都入睡,林德文首先徒手爬上懸崖。林德文早就來過此地,這個懸崖也爬過兩次,這次當然是輕車熟路,片刻時間,便至懸崖頂。他將隨身攜帶的繩子系在樹上,周望便爬上來,然後兩人合力拉上陳狗子,三人便在懸崖邊的巨石后潛伏,靜候凌晨最困的時候動手。
「咱仨除了舞刀弄槍、打打魚、擺弄下農田,還能幹什麼?」林德文嘆道。
三人盡皆沉默,舞刀弄槍那是在刀口上玩命,打魚、打獵和種田能不能活下去還值得懷疑。
董三友微微笑道:「午飯還未吃,正餓著呢,還管他什麼吃相?」
「江陵縣近日地方不靖,西北有穿山豹趙一德佔山為王,弓兵進剿,則避入荊門府當陽縣,弓兵離開,則返回江陵,為禍鄉里;水路上也有過江龍吳成搶掠商旅,謀人性命,無惡不作,但吳成行蹤詭秘,弓兵想進剿,卻找不到人。我看三位必不會眼睜睜的看著這幫匪徒為禍鄉里。」
「如果弓兵讓三人帶呢?」
「大哥,怎麼處理這五人?」陳狗子問道。
「既然碰上了,豈有不蹭點酒的道理?」董三友說完,大喇喇的在空位上一坐,大聲叫道:「小二,加一副碗筷。」
林德文兄弟仨暗自稱奇,這年頭有功名之人誰瞧得起這幫武夫?常說有事處反常必有妖,林德文兄弟仨提起十二分小心應付董三友。沒想到董三友連話都少說,胡吃海塞、風捲殘雲將菜吃得差不多才拿起酒杯說道:「我敬三位壯士一杯。」
更大的土匪?史調元禁不住渾身冷汗,這股土匪到底是誰?如果在江陵縣內興風作浪,這該如何是好?於是,史調元立即令典史董三友調查這股土匪詳情。
三人愕然,沒想到董三友居然是想招募三人。周望和陳狗子不由自主的望向林德文。他們三人一向以林德文為首。
眾賊也紛紛的朝寨門外飛奔,林德文三人在後面追殺,林家三兄弟在寨門口附近不停的射出箭支狙擊,不多時,除了抱頭蹲在山路邊上的五個人外,其餘的賊全部身亡。林德文三人將六人驅趕至寨內。林家三兄弟也手持朴刀,進入寨子。
「沒錢花了再找幾個土匪出出氣錢不就來了?」陳狗子食髓而知味,念念不忘剿匪的所得。
三人一邊沖一邊高呼:「官兵來了,官兵來了!」賊正不知來者有幾人,聽著這呼聲無不心驚,紛紛向後退去。
山賊們滿臉絕望之色。這時,一個山賊突然向小三衝去,小三一愣,本能的拿起朴刀就向山賊刺去,山賊迅速側身,避開這一刺,拳頭向小三襲來。小三力未用老,便改刺為劈,一刀將山賊砍死在地。鮮血噴涌而出,濺了小三一身。小三再也忍不住,拚命的嘔吐起來。林德文五人見小三無危險,手起刀落,乾淨利落的殺掉其他四人。
周望走過來,拍了拍小三的背,微笑著說道:「下次就習慣了。」
董三友乃精細之人,雖然他也判斷孫菩薩被黑吃黑了,但絕對不是一股更大的土匪,來人不超過八個人。這時,下人報告小灣村林德文來訪。董三友暗自得意,心裏暗道:果然是他。董三友對林德文的履歷一清二楚:萬曆四年(1576年)生,自小好槍棒,萬曆二十三年與人鬥毆,以為已將人打死,遂遠遁。后得知人未死,遠赴九邊投軍,萬曆二十八年,離開邊軍回鄉,次年,協助直隸周望落籍江陵,萬曆四十七年協助山東陳雷落籍江陵。幾個動手之人呼之欲出。董三友閑時也好點槍棒,手下某些捕快和獄卒同好此道,因此常請林德文指導指導,兩人也算有點交情。
林德文連忙站起,說道:「我們兄弟仨胡亂喝點酒,倒讓典史大人笑話了,要是典史大人不嫌棄,不如一起喝點水酒?」
林德文神情瞬間黯然,道:「活著的兄弟就我們仨了,沒有戰死沙場,已然對不起死去的兄弟,何必在乎這些剿匪虛名。」
林德文也不多話,抱拳道:「些微點意思,不成敬意,望典史大人不要介意。」
林德文大感頭痛,正待下令殺了這個女子,陳狗子說道:「我已經問過這個女子了,她是荊門人士,夫家被孫菩薩全殺了,被擄掠到這裏已經半年,娘家也不敢回去了。」
三人一時色變,端著酒杯不知道說什麼好。董三友連忙道:「是在下莽撞了,來,來,喝酒。」
「林教頭,稱我董兄即可,何必那麼客氣。正所謂無功不受祿,不知林教頭何意?」捕快和獄卒平時覺得林教頭這個稱呼很順暢,加之林沖也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遂稱林德文為林教頭。
「多謝典史大人,林某也不打擾了,就此告辭。」
三人面面相覷,一百多兩銀子不至於讓董三友如此抬舉兄弟仨啊。
「弓兵都無法完成的事情,我們三人能有什麼辦法?」林德文搖頭道。
六人清點地上屍體,剛好二十四具。於是,六人開始清點孫菩薩的財物,共搜得銀子一千二百多兩,金銀銅器皿若干。正當大夥興高采烈之時,陳狗子帶著一個女人走過來。女人還相當年輕,頗有姿色,滿眼含淚,又不敢哭,在那裡不停的抽噎。
過了良久,陳狗子說道:「日他娘的世道,想做好人活下去都難。」陳狗子緊握著酒杯,差點捏碎。
林德文面無表情,說道:「全宰了!」
董三友看著擺在面前的一百多倆銀子,但笑而不語。
董三友勸慰道:「活著的也是英雄豪傑,何必妄自菲薄,朝廷記得你們的功勞的。」
江陵知縣史調元怎麼也想不到,讓他頭痛了一年多時間的石子嶺土匪居然在一夜之間盡數毀滅。江陵縣不是沒有組織過弓兵進剿這批土匪,但弓兵根本攻不進寨門,反而白白折損了幾條性命。接到典史董三友的彙報,他猶自不信,親自上石子嶺走了一遭,方才暗自心喜。和幕僚商議良久,估摸著孫菩薩得罪了一股更大的土匪,被黑吃黑幹掉了。
周望說道:「典史大人率性之人,草民佩服!」
董三友內心有點小觸動,他年輕時中過舉人,也經常幻想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在沙場上運籌帷幄,殺敵報國,所以才好點槍棒之術。可惜隨著年齡的增大,再也不去想這些可笑的事情。待今日接觸到這些沙場九死餘生的人,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殘酷和血腥。
一行七人將屍體擺在寨子里,潑上油脂,點起一把火,將石子嶺寨子燒得乾乾淨淨,方才趕往周家。